第八章兩千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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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後她仍記得這個畫麵,無星無月的故鄉海邊,他們三個手拉著手,在夜雨中奔跑,耳邊是風聲雨聲海浪聲聲,手心裏牽著的,是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因為航班少,傅清時與霓喃回到島城時已經是晚上了,兩人直奔醫院。

    之前她的手機一直是關機的,她害怕聽到令自己崩潰的消息。出租車快到醫院時,她終於打開了手機,看見秦艽發來的那句“第二次手術結束,他度過了危險期”後,她掩著麵孔,狠狠地舒了口氣,緊繃了一整天的身體軟綿綿地往傅清時懷裏靠。

    他剝開一顆糖塞到她嘴裏,她午餐晚餐都沒吃,水也沒喝一口,他真擔心她會得低血糖。

    秦艽坐在病房走廊的長椅上,一見霓喃就起身緊緊抱住她。

    霓喃拍拍她的背,輕聲說:“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安撫她也是安撫自己。

    寧潮聲還在重症監護室裏昏睡未醒,但好在最糟糕的情況已經過去了。

    兩人分開後,霓喃發現長椅上還坐了個陌生的男人,正抬頭望著自己。

    秦艽介紹道:“這是潮聲的爸爸,今天上午到的。”

    “叔叔,您好。”

    “你好。”寧爸爸站起來,對霓喃笑了一下,隻是那笑容裏夾雜著濃濃的愁。

    霓喃說:“叔叔,這麽晚了,要不您先去休息吧,這裏我們來守。”

    寧潮聲的老家在南方的一個小島上,離島城很遠,且交通不便,寧爸爸這一路過來,汽車轉夜火車,時間很長,又因擔心兒子,想必是一宿沒睡,此刻他神色十分憔悴。

    寧爸爸搖了搖頭:“沒關係。”

    霓喃也沒再勸,她讓傅清時陪寧爸爸,自己拉著秦艽去了樓梯間,兩人在台階上席地而坐。

    霓喃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秦艽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在吐出的煙霧中,她艱澀地開口:“我們拍魚翅晾曬場時被發現了……”

    其實一開始的跟拍很順利,碼頭上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秦艽與寧潮聲又配合默契,完美地掩飾了自己的身份,她成功地拍到了實打實的素材。後來跟在裝載那個集裝箱的車後麵時,秦艽興奮極了,心頭好似有一腔熱血在翻滾。

    寧潮聲駕駛摩托車的技術非常好,平日裏內斂羞澀的男孩,開起車來卻無比迅疾生猛,不遠不近地跟著那輛貨車穿街走巷,最後來到了近郊的工廠區。離開了熱鬧的馬路,這邊進進出出的又都是貨車,摩托車就顯得格外打眼了,但他們運氣還算好,跟在另一輛貨車後麵做了掩護,成功追蹤到了翔盛開設在工廠區的存放與晾曬魚翅的倉庫。

    兩人遠遠地躲在一輛大貨車後麵,發愁地看著工人開始卸貨,倉庫裏大約有十來個人,都穿著統一的製服,想要靠近並混進現場實在是件難事。最後寧潮聲發現了一個可供藏身的位置——在翔盛倉庫的斜對麵有個二層小樓,似乎是被廢棄的倉庫,大門半闔,裏麵堆著很多塑料垃圾。他們爬上了倉庫的二樓,把照相機往窗台上一架,對麵的情況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工人正在拆裝麻袋,像對待垃圾一樣地將那深海之王的背鰭一隻隻傾倒在地,讓它們曝曬在陽光之下。寧潮聲看著那些魚翅,拳頭緊握,神色憤怒,若不是被秦艽拉著,估計他都要衝出去找那些人拚命了。

    他們被發現時拍攝已經接近尾聲了,兩人正準備撤退,忽然聽到下麵有人大喊了一聲:“有人偷拍!”

    然後,好幾個工人抄起了木條、鐵鏟之類的工具就往廢棄倉庫跑來,秦艽他們隻有一條離開的路,兩人飛速往下跑,可還是被對方堵在了一樓樓梯口,一照麵,秦艽就知道己方處於絕對劣勢。

    她心思急轉,想著怎麽與對方交涉。寧潮聲忽然將她撥到身後,自己往前一步,做出了一個絕對的保護姿勢。秦艽看著那瘦削挺直的背影,心裏一暖。

    “乖乖把拍的東西交出來,就放你們走。”為首的年輕男人開口道,他右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一直蜿蜒到眼角,讓他看起來有點陰沉可怖。

    見對方沒打算動手,秦艽鬆了口氣,裝作很害怕的樣子,戰戰兢兢地上前,將手中的照相機遞了過去。

    “小九!”寧潮聲忽然截住她的手,厲聲說,“不能給他們!”

    她回頭衝他輕輕搖了搖頭,無聲地說了一句話,可惜寧潮聲看不懂唇語。他固執地拽著她的手臂。

    那些人可沒有耐心等他們拉拉扯扯,有人上前惡狠狠地推了下寧潮聲,他踉蹌著往後倒去,手中還拉著秦艽,慣性讓兩人一起跌倒在地。

    秦艽手中的照相機被搶走,疤痕臉還順勢踢了她一腳:“讓你們吃飽了撐的管閑事!快滾!”

    秦艽痛哼了聲,一句髒話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但想到自己的處境,忍住了。寧潮聲卻忍不了,見秦艽被踢,他眼睛赤紅地爬起來,像隻凶惡的小狼狗般衝了過去。疤痕臉正一邊看照相機拍攝的內容一邊往外走,沒防備地被寧潮聲重重一撞,身體頓時往前撲倒,照相機也跟著跌了出去,寧潮聲立即去撿。

    “潮聲!”

    他起身時聽到了秦艽驚恐的聲音,然後便感覺到後背傳來一陣劇痛,還沒站直的身體被一把鐵鏟打趴在地,他想爬起來,可是一點力氣都沒有,剛一動後背就傳來撕心裂肺的痛。他懷疑自己的肋骨正在一根根斷裂。

    然後,他被人拎了起來,剛站穩,一個重重的耳光就扇了過來。

    “媽的,老子這輩子最痛恨背後偷襲的小人!”

    他被扇得頭昏目眩,踉蹌著又跪了下去。痛,所有的感官都被痛充斥著。他想看看秦艽怎麽樣了,為什麽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是不是也被打了?可他的脖子根本轉不了。

    秦艽被人鉗製住,捂住了嘴,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眸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可她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疤痕臉又將寧潮聲拎了起來,然後他站在寧潮聲的身後,抬腳惡狠狠地踹他,寧潮聲被踢出好遠,像個被操控的木偶人一般摔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秦艽閉上眼,一滴淚從眼角落下。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有人低聲說:“薑哥,那小子流了好多血,沒知覺了,不會……死了吧?”

    秦艽豁然睜開眼,緊接著,疤痕臉說了句“我們走”,鉗製她的那兩個男人便鬆開了她。

    秦艽飛奔到寧潮聲身邊,他脖子下流出來的血蔓延成了一條細細的小溪,她被那鮮紅的顏色刺得模糊了雙眼……

    “霓喃,都是因為我,是我的錯……”秦艽又拿出一支煙,點火時她的手微微發抖,火柴劃了幾下都沒劃燃,她眼前又浮現出了大片大片的血色。

    寧潮聲倒下去時磕在了一顆釘子上,釘子戳進了他的頸部動脈。

    霓喃幫她點了火,輕聲說:“你別自責了,他不會怪你。他那麽愛海洋生物,見不得有人傷害它們。”

    霓喃一點也不奇怪寧潮聲會拚了命地去搶那部照相機,那些被殘忍地割下來曝曬在陽光下的魚翅,它們是屬於深海的,卻因為人類的食欲與貪念而成了刀下亡魂。淩駕於別的生命之上的人類卻還不自知,鯊魚的滅亡將嚴重破壞海洋的生態平衡,我們摧毀的,正是自己的生活環境。

    “不,是我的錯。”秦艽攤開掌心,那上麵是一枚微型攝像頭,“是我忘記告訴他了,我還準備了這個。”

    這是她的習慣,就是以防偷拍時會被人發現搶走素材。是她一時疏忽,卻差一點害死寧潮聲。

    “事已至此,你就先別忙著自責了。打起精神來,去給潮聲與那些死去的鯊魚討回一個公道!”霓喃摸摸她的臉,她應該是一宿沒睡,黑眼圈濃重,眼淚將眼線暈開了,口紅也掉了一半,真是從未見過這樣狼狽的她,“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覺,天亮後,我們一起打仗!”

    秦艽搖搖頭:“睡不著。我等潮聲醒來。”

    霓喃將她拉起來,朝電梯走去:“你現在給我回家睡覺。醒來後,給我好好地寫新聞稿。”

    “霓喃……”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秦艽沒再掙紮。

    霓喃將她送到醫院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將她塞了進去。

    “小九。”霓喃扶著車門,彎腰叫她。

    “嗯?”

    她輕聲說:“我們將麵對的,是一個特別強大又不講規則的對手,你怕嗎?”

    秦艽抬起臉,燈影流光下她漂亮的眼睛裏毫無懼意,她搖搖頭,說:“我隻怕潮聲醒不來。”

    霓喃跟司機說了句抱歉,將車門輕輕關上。她目送著出租車混入車流,漸漸消失。她挺直的背脊一瞬間鬆垮下來,在秦艽麵前的冷靜一點點褪去,那句“我隻怕潮聲醒不來”令她的一顆心變得茫然無措,飄忽著,下墜著。

    明明剛入秋,她卻覺得這夜真冷,她抱緊了手臂。

    忽然身上一暖,熟悉的氣息傳來,她被拉進了一個懷抱。霓喃轉身,雙手環繞過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拚命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你怎麽出來了?”

    傅清時說:“寧叔叔沒吃晚飯,我出來買點吃的,你也吃點好不好?”

    霓喃點點頭,她勸秦艽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自己自然也要做到。

    他們去附近的粥鋪打包了三份粥與一些涼菜,吃飯的時候霓喃將寧潮聲出事的原委一一告知了傅清時。

    傅清時沉吟了下,問:“潮聲被人毆打的畫麵也拍下來了?”

    霓喃點點頭,那個針孔攝像頭被秦艽安裝在她戴的長鏈裏,拍下了整個過程。

    “光是曝光一個魚翅晾曬場估計掀不起什麽大風浪。”傅清時歎息一聲,“畢竟很多人對待魚翅的態度是事不關己的漠然,但毆打記者就不一樣了,首先就會激起媒體同行們的憤怒。”

    霓喃瞬間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在這個圍觀不嫌事兒大的全民網絡時代,暴力事件遠遠比海洋環境問題更吸引人的眼球。

    傅清時繼續說:“還有,馬上報警。再找律師以故意傷害罪起訴傷人者與他們背後的翔盛海運。”

    她心裏很亂,隻想到讓秦艽好好寫新聞稿,沒想那麽多。秦艽也是,從昨天出事到現在,隻顧著擔心,都忘記報警這回事了。

    霓喃感激地看了眼冷靜地分析情況的傅清時,幸好有他在身邊。她握了握他的手。

    他將她的手包在手心裏,說:“你安心地在這裏等潮聲醒來,其他事都交給我。我馬上聯係胡蝶過來。至於律師,沒有比我哥更適合的人選了。”

    霓喃聽胡蝶說起過,傅清平在這方麵是島城數一數二的專家,而且他一直在追查翔盛,收集了很多資料,對這場起訴應該大有益處,他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隻是,傅清時與哥哥的關係那麽僵……

    傅清時知道她在想什麽,笑了一下:“我不覺得為難。”

    她側身抱住他,頭伏在他肩胛處輕輕蹭了蹭:“謝謝你,清時。”

    他親昵地揉了揉她的發:“見外了啊,女朋友。”

    第二天,翔盛海運公司旗下的貨輪偷運違禁品魚翅的視頻首先在oneeye新聞網站曝出來了,然後是秦艽的微博,之後被國內外各大環保類網站與自媒體推波助瀾,接著更多媒體與網民紛紛轉發擴散,像是燎原之火,瞬間引爆了各大社交網站,輿論幾乎是一片倒,全都在譴責翔盛海運。

    另一方麵,胡蝶將寧潮聲受傷事件立為了刑事案件,當晚就將疤痕臉逮捕了,疤痕臉叫薑閩,麵對審訊,他一開始吊兒郎當的沒當回事,竟然問:“那小子死了嗎?”在他看來,隻要沒死就不算什麽大問題,反正家裏人會幫他收拾爛攤子。

    胡蝶怒極,如果不是旁邊的同事拉著,她已經衝上去狠狠揍他一頓了。她冷笑一聲:“寧家請了最好的律師來,我跟你講,判你蹲個十年八年輕而易舉,如果寧潮聲醒不來,你就等著償命吧!”

    薑閩一下子就慌了,叫道:“我要見我表姐,我是在幫她做事,一切都是聽她吩咐的!讓我表姐幫我請律師團來!”

    胡蝶抬頭看向攝影頭,傅清平此刻正站在監控室裏,兩人隔空對望,她眼神中流露出的訊息,隻有彼此能懂。

    他們早已做過調查,薑閩的表姐朱明豔,正是翔盛海運公司的負責人,也是謝翔盛的妻子。

    之後,傅清平代表寧潮聲以故意傷人罪起訴了薑閩以及其背後的翔盛海運。

    輿論戰愈演愈烈,翔盛的公關團隊正焦頭爛額,緊接著一紙訴訟直接就送到了朱明豔手上。翔盛海運陷入前所未有的信譽危機中,不僅是這個子公司,整個翔盛集團都受到了影響。

    朱明豔臉色陰沉地走到窗邊站了會,然後轉身對還站在那裏的秘書說:“你去見見那個姓秦的女記者,如果有必要,帶她來見我。”

    “好。”

    “聽說她以前是個模特?”

    “是的。”

    “找人去調查下她,事無巨細地查,但是要快!”

    “是。”

    翔盛集團公司養的公關團隊也不是吃素的,短短一下午,很多網站的視頻就已經被刪除了。但作為風暴源頭的oneeye很不識好歹,負責人竟然講,在他們的網站,新聞素材的支配權屬於拍攝它的記者。

    “那男孩醒來了沒有?”

    “還沒有,不過我找醫生打聽過了,狀況穩定了許多。”

    朱明豔點點頭,隻要不死,就還不至於太糟糕。

    秘書問:“薑閩那邊,需要先保釋他出來嗎?”

    朱明豔怒道:“那個蠢貨,就讓他好好在裏麵待著吧!”

    其實薑閩與她是遠親,血緣已經十分稀薄,但薑閩的媽媽救過她母親一命,她是礙於母親的麵子才給薑閩那個小混混安排了一份工作,他雖然愛惹是生非,但人不聰明好控製,倉庫那邊也需要個自己人看著。沒想到他竟忽然給她捅出這麽大一個簍子,她真是殺了他的心都有了。

    秘書要離開時,忽然說:“對了,朱總,被打傷的男孩跟勘探公司的霓組長很熟,那個記者也是她朋友。我們運輸魚翅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為什麽這次就被記者知道了集裝箱編號?”

    朱明豔皺眉,秘書的意思不言而喻——公司有內奸。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前幾天,接到張正清的電話,向她打聽霓喃跟謝斐的關係,說謝斐不讓他動這個女人。

    “知道了。”朱明豔揮揮手讓秘書出去,她心裏已有了個決定。

    寧潮聲在術後第二天終於醒過來了,可是他狀況不太好,失血過多,外加背後肋骨斷了一根,需臥床休養很長一段時間。

    一直情緒冷靜的寧爸爸見兒子睜開眼後,偏過頭去,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悄悄地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淚。

    寧潮聲第一句話就問:“小九沒事吧?”

    霓喃看著他慘白的臉色,本來心疼極了,見他開口隻曉得關心女人,不禁指著他哼道:“你這小破孩啊!”

    她摸了摸他的臉,輕聲說:“一定很疼吧。”

    寧潮聲扯了個笑容,輕輕搖頭:“不疼了。別擔心。”他又轉向父親,滿是歉意地說,“爸,對不起。”

    霓喃聽了隻覺心酸,她問過他,你這麽小就離開家,你爸爸都不擔心你嗎?她還記得那瞬間他的眼神暗了暗,低聲說,我跟我爸的關係不怎麽樣,他不太喜歡我。

    這個傻孩子,你爸爸怎麽可能不喜歡你呢?這兩天一夜,寧爸爸幾乎沒怎麽合眼。他隻是如大多數的中國式父親那樣,不擅長表達情感。

    沒多久,謝斐聞訊趕來,他帶來了很多昂貴的水果與補品。

    “對不起,潮聲。我代表翔盛向你道歉,是我們對員工監管不力,你放心養傷,我們會承擔所有的費用。”他的語氣特別誠懇,但話裏的意圖很明顯是想推脫謝氏的責任。

    然後,他將霓喃叫了出去。

    “霓喃,這件事,私了可以嗎?讓寧家開個價。”

    霓喃其實已經猜到了他來醫院的目的,但聽到他這麽說,仍覺得心冷。

    她說:“謝總,我又不是寧潮聲的監護人,你找錯談判對象了。”

    謝斐說:“我找過他父親,可他不同意。我知道潮聲跟你很要好,他也很聽你的話。你能不能幫我勸勸他?”

    “抱歉。”

    她轉身欲走,卻被謝斐拉住了,他說:“勘探隊的人我已經招齊了,馬上就可以出發去紅海,這時候鬧出這種事,我擔心讚助這個項目的投資商會撤資。霓喃,你為了這次勘探忙活了一年多,難道甘心項目被中途叫停?你認真想想,可以晚點給我答複。”

    霓喃掙脫他,笑了:“我現在就答複你,你找個人接替我的職位吧。”

    “霓喃,你別意氣用事……”

    她頭也不回地進了病房。

    謝斐剛離開不久,霓喃就接到了翔盛勘探公司人事部的電話,說她被辭退了。

    當初進公司的時候,她跟謝斐談的條件就是不簽工作合約,為的就是能隨時瀟灑走人。但這條件也是雙刃劍,人家想把你開掉就開掉了,連違約金都不用付。

    霓喃掛了電話,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一時有點愣怔,謝斐這行動力也太強了吧?

    “霓喃。”

    她抬頭,看見傅清時抱著一束花來正走過來。她心情有些複雜,說:“我們之前白吵架了,我被開除了。”

    “真的啊?”

    霓喃瞪他:“傅清時,我怎麽感覺你的語氣裏滿是幸災樂禍呢?”

    她還真沒冤枉他,聽到她被翔盛開除後,他的腦海裏跳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太好了!

    “哪有,我那是表示震驚,失去你絕對是他們的損失。”

    “少來。”

    他忍不住笑了:“謝斐總算幹了件好事。”

    “還笑?你女朋友現在失業了哎!你打算養她嗎?”

    他摟過她的腰,兩人麵對麵貼得很近,他忍不住低頭啄吻了她一下,才說:“養。她想吃什麽就給她買什麽,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每天一束綠雛菊。”

    霓喃樂了:“喲嗬,這豪氣得!可是傅先生,據我所知,你現在好像也是個無業遊民吧?”

    傅清時挑眉:“誰說我是無業遊民?霓小姐,看來你對你男朋友還不夠了解啊。”

    雖然霓喃一直好奇與他分開的這七年,他是怎樣生活的,經曆了什麽。可她不是那種想要事無巨細地打探男朋友的過去的性子,也知這幾年他負疚而行,一定很不好過,所以她從沒問過他。她在等有一天他主動告訴自己。

    霓喃笑:“我才不急,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了解你。”

    一輩子的時間啊。

    傅清時的心忽地一顫,又一暖,在一切還沒有真相大白時,這個女孩,她說,我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了解你。

    她仰頭笑著,清亮的眼睛裏,倒映著的滿滿的都是他的影子,他在那裏麵,仿佛看到了一生一世。

    他牽著她朝病房走,對她說:“霓喃,十天後我要離開一陣子,有早就計劃好的工作行程。你現在也沒有工作在身,想不想去我這幾年生活的地方看看?我覺得你會很喜歡那個島。”

    他說了個名字。

    霓喃脫口而出:“啊,世界上唯一的粉沙灘與800米深的藍洞!”

    他繼續引誘她:“我與比利常常去藍洞潛水,特別棒。”

    霓喃羨慕死了,立即說:“去去去,我要去潛水!”

    他好笑地看著她一臉向往的神情,就知道她會喜歡那裏。

    他們推門進病房,寧潮聲聽見動靜立即睜開眼,看到是他們,好像有一點失望,霓喃瞪他一眼,說:“我再給小九打個電話。”

    電話撥出去,久久無人接聽,霓喃皺了皺眉,一個小時前就告訴她潮聲醒來的事了,她說會立即趕來的,現在跑哪兒去了?

    此刻秦艽正坐在一輛車裏,她身邊,坐著朱明豔。

    一個小時前,她接到霓喃的電話後立即從公司跑出來,卻在地下停車場被兩個男人攔住了,其中一個她認識,是翔盛的人,頭天找過她,說想跟她談談,她拒絕了。沒想到又來了,而且他們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捂住她的嘴強行將她拉上了一輛車。車子開了很久,最後停在了一個偏遠的加油站裏。她被奪走了包,然後那兩個人將她送上了另一輛早就等著那裏的車。

    這會兒她反而冷靜下來了,看了眼身邊妝容精致的女人,冷笑道:“朱總,你們翔盛的業務範圍可真廣,又開了綁架公司?”

    朱明豔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她語氣中的嘲諷,將秦艽上下打量一圈後,說:“三年前秦小姐為什麽忽然退出模特圈?”

    秦艽一愣。

    “秦小姐不記得了的話,我可以幫你回憶下。”朱明豔笑了下,從包裏掏出一遝照片與一隻U盤,輕飄飄地扔到秦艽的腿上。

    被掩埋在黃土深處的往事,忽然間像是被猛獸的利爪全部刨出來了,赤裸裸地曝曬在太陽底下。

    秦艽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朱明豔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眼裏浮起一絲鄙夷,嘲諷地說:“一身正氣滿口道義的名記者,背地裏卻做著違背道德倫理的事,插足老板的家庭,為了一個廣告代言就出賣自己……這樣的八卦新聞加上香豔視頻,我想應該比魚翅與毆打記者更令網民熱血沸騰,對吧?”

    秦艽用指甲深深掐進手心的肉裏,才能讓自己保持著一絲清醒與理智,不被那些照片吞噬掉。

    她忽然想起自己跟霓喃的對話——

    “小九,你怕嗎?”

    “我隻怕潮聲醒不來。”

    現在他醒來了,她怕從他清澈純粹的眼睛裏,看見失望。那是他拚著性命也要維護的東西。她怕,這一次妥協後,便再也沒有資格對別人說“我是一名新聞記者”。

    “你請便。”她的聲音裏帶著一股無畏的決絕,她拉開車門,挺直背脊,揚長而去。

    本來以為自己手中掌握著必勝的籌碼,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這大大出乎朱明豔的意料,她呆怔地看著秦艽離去的背影,忽然間倒是真的有點欣賞這個女孩子了。

    她降下車窗,對站在不遠處的秘書招了招手,吩咐道:“把霓喃的手機號找來給我。”

    霓喃正準備再聯係秦艽時,有新短信進來,她看清裏麵的內容後,頓時臉色一變,立即衝出病房,一邊跑一邊撥電話。

    那邊仍舊沒有人接。

    霓喃心裏又急又怒,還有更多的擔心,她穿過住院部來來往往的人流慌忙地往外跑,可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該去哪兒找秦艽。

    跑到醫院大門時,她忽然停了下來。

    醫院門口常常有很多流動小攤販,賣烤紅薯、水煮花生、鹵香幹、酒釀等等小食,很多人圍著,一派熱熱鬧鬧的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景象,秦艽就站在賣烤紅薯的推車邊,接過小販遞給她的紅薯,一邊剝皮一邊輕輕咬了口。秋日午後的陽光打在她寶藍色的毛衣上,折射出細微的毛茸茸的光,看起來特別溫暖。她付完賬也不走開,仍舊站在推車邊,緩慢地、優雅地吃著手中的烤紅薯。

    霓喃眼前又浮現出短信中隨兩張照片一起發過來的話:秦小姐自己無所謂,作為好朋友的你忍心看著她被毀掉嗎?

    ——霓喃,我心情糟透了,你給我買點好吃的。

    ——霓喃,我好累啊,你給我買點好吃的。

    ——霓喃,吃點熱乎乎的食物,心就沒那麽冷了。

    此刻,她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或者全部都有?霓喃心裏一疼,走到秦艽身邊,拉過她的手就走。

    秦艽笑問:“哎,哎,寶貝兒,你這是幹嗎呢?”

    她竟然還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霓喃狠瞪她一眼,一言不發,拉著她一直走到了上次她們聊天的樓梯間,將她按坐在台階上。

    “小九,把新聞刪除,我也會撤回起訴。”霓喃的聲音非常非常艱澀,每個字都如烈火,灼燒著她的心。

    秦艽愣了下,低聲道:“你知道了啊。”她抬頭望著霓喃,眼神如那天在出租車裏一般無所畏懼,她的聲音依舊輕,卻很堅決,“我不要。”

    “秦艽!”

    “霓喃,我不過是在年少時愛錯了一個人,這難道是十惡不赦的罪嗎?”她“嗬”了一聲,“他們想爆就去爆吧,我不在意。”

    霓喃說:“我在意!”

    三年前她所承受的那些噩夢般的痛苦,霓喃不要她再承受一次,絕不允許!霓喃蹲到她麵前,近乎懇求地說:“小九,我們就忍過這一次,好不好?相信我,我日後一定會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隻要你輸了一次,你就再也贏不了了。每個人都有弱點與軟肋,對方會不停找出讓你低頭的籌碼,而你,有了第一次的妥協,第二次、第三次便會變得更加輕易。”秦艽搖搖頭,“我不想變成這樣,我是一名新聞記者啊。”

    “霓喃,你比誰都清楚,我為什麽選擇做記者。”

    是的,她知道,秦艽從光鮮亮麗的當紅模特轉行做記者,原因並不是她對寧潮聲戲謔地說的那樣——“因為我覺得這樣跨界有點酷啊。”她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因為她去世的父親。

    當年秦爸爸是因工傷去世的,那場事故鬧得挺大,死了好幾個人,聘用方不想承擔責任,就把事故責任全推到了工人身上,後來多虧了一個調查記者的揭露,死者才得到應有的尊重與賠償。十三歲的秦艽,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對霓喃說起了長大後想要從事的職業,她說我要成為像那個記者姐姐一樣的人。

    秦艽有秦艽的驕傲與堅持,理智上霓喃完全能理解,可是情感上,她無法說服自己。

    霓喃近乎絕望地看著她:“小九,求你了。”

    秦艽這時候心情竟然奇異地平靜了下來,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發生那件事之後,霓喃找到周商言,在大庭廣眾之下撲過去對他拳打腳踢,像個瘋子一般對他咒罵。她忽然想起,寧潮聲在看見自己被人欺負後,明知力量懸殊仍撲上去跟人拚命,他知道她多麽在意拍攝的素材,所以要幫她搶回來。

    這些情誼,這些人,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流言是很可怕,可如果你自己心中沒有猛獸,刀光劍影造成的隻會是皮外傷,很疼,但不至於讓你的世界崩塌。

    秦艽輕聲說:“霓喃,當我讓你跟他去佛羅倫薩的拍賣會時,我就發現自己對他已沒有了愛,也沒有了恨。三年了,我也該從自己築的墳墓裏爬出來了。”

    霓喃一直都希望她能從那段感情的夢魘裏走出來,如果換作平時聽到她這樣說,霓喃簡直要開個Party為她慶祝新生。可如今霓喃心裏難過得要命。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的一種方式。

    秦艽起身,朝霓喃伸出手,紅唇一勾:“來,我們去打仗。隻要你們在我身邊,我就沒什麽好怕的。”

    霓喃閉上眼,她知道秦艽心意已決,自己是無法說服她的。霓喃知她性子有多剛烈,從小就寧折不屈,愛恨分明,所以她融入不了浮華複雜的時尚圈,並且在三年前與周商言決裂得那樣果斷徹底。

    霓喃握住她伸過來的手,緩緩起身,眼眸中痛苦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定。

    好,風也好,雨也好,刀也好,劍也好,既然無法為你抵擋,那我就陪你一起迎接吧。我會盡我所能,守護你的驕傲與尊嚴,也守護你的傷口。

    霓喃沒跟進病房,她怕看見在寧潮聲麵前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秦艽,這太令她難受了。

    “我回家給潮聲收拾點日用品。”她對秦艽這樣說。

    而實際上,她回到家卻並沒有去幫潮聲收拾東西,她在書房裏坐了許久,麵前攤著幾本陳舊的筆記本與一個U盤。她從最上麵的筆記本開始翻看,一頁一頁翻得非常緩慢,手指撫摸過上麵的文字時,她的嘴角帶著溫柔的笑,眼神裏是濃濃的眷戀。

    她每翻完一本,都會將它合上,低頭親吻封皮。

    全部瀏覽完一遍後,她將筆記本裏的內容複印了一份,拿了一半複印件與U盤裝到了一個紙盒裏。然後,她撥了謝斐的電話。

    “謝總,現在有空見個麵嗎?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談。”

    謝斐說:“真巧,霓喃,我正好也要見你。”

    他們約在公司對麵的那個咖啡廳,霓喃先到了,她要了一杯檸檬紅茶,依舊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她仰頭望著對麵的翔盛集團,帆船造型的建築在黃昏的光線裏美不勝收,可有多少人能透過美麗的外表看見它內裏的魍魎魑魅?

    謝斐遲到了五分鍾。

    他說:“抱歉,等久了吧?視頻會議拖延了幾分鍾。”

    “沒關係。”

    “霓喃,我才知道你被開除的事,那不是我的意思,是朱明豔擅自做的決定,你不用理會。”

    朱明豔?又是這個女人!不過,她已經無所謂是誰的決定了,反正她現在也不想繼續待在翔盛了。

    霓喃說:“我接受公司的決定。”

    “霓喃……”

    “謝總,我本來也是要辭職的。”她打斷謝斐,“我找你,是為了別的事。”

    她將那個紙盒推到他麵前:“這是我爸爸的海洋考古筆記與沉船數據庫資料,我用這些,交換朱明豔手裏關於我好朋友秦艽的東西。這是一半,剩下的部分,我之後給你。”

    看謝斐訝異的表情,霓喃猜想他大概對這件事還不知情,畢竟他與繼母朱明豔不和的事在翔盛盡人皆知。

    朱明豔給她的時間是到今晚九點,這麽短的時間裏,她想來想去,想出的唯一辦法,便是與謝斐做個交易。一條沸騰的新聞與一場針對暴力的起訴雖然會給翔盛帶來麻煩與困境,但以他們強大的實力以及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這還不足以對他們造成致命的傷害。秦艽說每個人都有弱點與軟肋,每個人也都有極為渴望的東西,對於謝斐與謝翔盛來講,她手中的這些珍貴的資料,是他們一直覬覦的。

    謝斐神色略微複雜地看著紙盒,這就是父親念叨過許多次的東西,如今擺在了他前麵,閃著誘人的金光,伸手可得。他抬眸看了一眼對麵的女子,她不知在想什麽,向來張揚的眉眼間染了淡淡的哀傷,想必這兩天沒休息好,臉色有點憔悴,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要伸手幫她撫平眉眼間的愁緒,然而很快,他眼前又浮現出了高山上破敗的寺廟裏,那九盞長明燈搖曳的燭火,從他冰冷的心底生出的那一絲柔情瞬間被灼燒掉了。

    他移開視線,從落地窗看出去,對麵迎著海風而立的船帆仿佛一隻雄鷹在展翅翱翔,夕陽下的它金光閃閃,那是謝氏巍峨的王國,那是令一個男人熱血沸騰的戰場。

    兩人各懷心思,好似將萬水千山都走了一遍,但實際才過去短短數秒。

    謝斐說:“好。我答應你,不管朱明豔手裏有什麽,我絕不會讓她傷害你的朋友。”

    這是他能為自己淺淡的感情做的最後一點事,但也僅僅如此了。

    他抱起盒子,起身離去。

    她無力地趴在桌子上,這是父親一輩子的心血,是他留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現在卻被她用來做了交易,而且還是給了謝氏。她摁著胸口,感覺那裏麵有一把刀在攪,攪得她五髒六腑都在疼。

    她一遍一遍地在心裏說:爸爸,對不起,對不起……爸爸,請您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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