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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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事情,這輩子都會在你心底盤踞生根,再也拔不掉,漸漸纏繞成一個暗黑的角落。

    第二天上午,明媚將明月丟得滿沙發都是的東西一一又塞回她的行李箱,然後煮了兩碗牛肉麵,將她從床上拖起來,明月睡眼朦朧嚷著要倒時差還沒睡夠。

    明媚將她拉起來:“你都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了!你是豬啊!快去吃麵,吃完送你去你外公家。”

    明月聽到可以吃到明媚親手做的麵時非常開心,可聽到後麵那句臉又垮了下來,“我不要!”

    但明月還是爬起來吃了早餐,她是真的餓了,捧著碗一口氣喝得連湯都沒剩,完了砸吧著嘴巴稱讚說:“姐姐,你手藝這麽好,都可以去開個麵館啦!”

    “別給我岔開話題,吃完了就給我收拾收拾走人。”明媚一直強迫自己不給她好臉色。“送完你我還得趕著去打工。”

    明月哀歎一聲,忽然想起什麽,竟然從錢包裏拿出一疊錢,還是沒有兌換的加幣,“姐姐,這是我所有的家當了,都給你,住宿與吃飯,夠了吧?”

    明媚真是又好笑又生氣,“明月,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歎口氣,“你這樣子欺騙你媽媽跑到我這裏來,她遲早會知道的,到時候又得鬧翻天了。”更何況,明月的身體一直不太好,萬一出了點什麽事,她就真的不好交代了。

    明月低下頭,手指絞著那疊錢,牙齒死死咬住嘴唇,不一會兒,她竟然肩膀聳動,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哭得那個傷心欲絕,看得明媚目瞪口呆。她是怎麽做到的?剛剛還嘻嘻哈哈的轉眼就可以淚如雨下!

    明媚最見不得人哭,煩躁地站起來從客廳轉到廚房又轉到臥室。她目光瞥見小書桌上一字排開的好幾隻軍艦模型,其中一隻還是年代久遠的限量版,這些都是明月漂洋過海帶給她的禮物,占據了她那隻大箱子的一半空間。

    她歎口氣,心一下子就軟了。

    “好了,別哭了,過完年就立即回去!”明媚走到明月身邊。

    “真的嗎真的嗎?”她真是變臉比翻書更快呐,轉眼就是滿麵喜色,跳起來緊緊摟住明媚的脖子,還在她臉頰上印了個響亮的吻:“姐姐你最好啦!姐姐我愛你!”

    明媚也忍不住輕輕笑了,她是這樣單純可愛的女孩子,完全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更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她怎麽能夠拒絕她呢?

    明月如願留下來後,又開始得寸進尺要跟著明媚去打工,明媚想了想,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確實夠無聊的,她又不會自己動手煮吃的,便給傅子宸打了個電話征得他同意後,帶著明月一起去了。

    這天依舊是陪著傅筱玩,明媚深諳與小孩子的相處之道,首先要攻下她的防禦之心,投其所好,後麵的一切教學,才好開展。

    起先傅子宸一直在客廳裏陪明月聊天,但兩個人之間幾乎沒什麽共同話題,他索性給她端了很多水果零食之類,讓她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忙他的去了。期間傅子宸接到程家陽約他出去打保齡球的電話,他想也沒想就拒絕掉了,程家陽鬱悶地調侃他說:“傅三,怪了喲,老子約了你三次都不出來,是不是在家裏金屋藏嬌來著呢!”

    傅子宸想起此刻家裏確實藏了三個女人,似真似假地應著:“沒錯,樂不思蜀了。”

    晚上回家的時候明月哈欠連天,她似乎有話要說,但礙於開車的傅子宸,一直等進了家門才大聲吐槽:“無聊死啦無聊死啦!”

    明媚幸災樂禍,“你非要跟著去吧,活該!”

    明月想起什麽,立即又來了精神,湊到明媚跟前,神秘兮兮地開口:“姐姐,子宸哥哥是不是喜歡你呀?”

    明媚瞪了她一眼,“小孩子瞎說什麽呢!”

    “我才沒胡說呢!他開始一直拉著我問你的事情,他總共也就陪我聊了一小時,可是起碼有五十分鍾都在說你。”明月裝腔作勢地說:“書上說了,對一個人的好奇,就是喜歡的開始。”

    “紙上談兵。”明媚切了聲。

    “我覺得子宸哥哥很帥呀,我一直覺得我們班長很帥很帥了,但我覺得他比我們班長還帥那麽一點點。”明月一臉花癡。

    “小色女。”明媚敲她的額頭,“趕緊滾去洗漱吧,不是很困?”

    明月嘻嘻笑著去了,睡覺的時候她詳細問了明媚附近可以吃飯的地方與小超市,因為她可不想再去傅子宸家看一整天的電視了,明媚雖然有點不放心,但也隨著她去了,畢竟她總是要學會獨立的。

    明媚的家教一直做到除夕那天,然後約定了年後初六再繼續。那天她下午就離開了,她跟明月約好了,帶她去章魚家的海鮮館吃年夜飯。

    帶著明月走進章記海鮮館時,大廳裏人爆滿,基本上每張桌子上都點了盤火鍋,過年的氛圍特別特別濃厚。好在章魚事先給她預留了位置,領著她們坐下後,章魚說:“明月,想吃什麽盡管點,今天我請客!”

    “真的嗎?”明月可開心了。

    章魚笑著點頭。

    明媚卻搖頭:“章小魚,你這樣子開餐館是不行的,每個朋友過來都白吃白喝,那還不吃得關門大吉去。別跟我爭了,以前是艾米莉在我不管,今天我請我妹妹吃頓飯的錢還是有的。”

    明月在聽到她說那句“我妹妹”時忽然心頭一熱,明媚或許自己沒有意識到,但確確實實甚少喊她一句妹妹。

    章魚也沒再堅持,給她們下單去了。

    那頓飯吃得很盡興,明月一邊怕辣卻又忍不住對著麻辣蟹流口水,吃到最後連連哈氣往嘴巴裏送冷水。

    吃完飯,時間尚早,兩個人沿著暮雲路一路散步到附近的音樂廣場,天氣雖然很冷,但出來溜達的人也不少。廣場中心有個音樂噴泉,五彩霓虹燈光下,噴水池隨著音樂的高低起伏,噴灑出一道道各種造型的水柱,十分迷人。很多人站在水池邊往池子裏扔硬幣,雙手合十,十分虔誠地許願。

    明月也興致勃勃地從錢包裏找出兩枚一元硬幣,一枚遞給明媚,另一枚“啪”地拋進了水池中央,她合著手指,微微閉眼,輕輕地將心願念了出來:“我希望啊,明年還能陪姐姐一起過年。”

    明媚心頭一暖,偏頭望著她。

    “姐姐,你也許一個吧。”明月慫恿她。

    她原本不信這些的,可望著明月充滿期待的眼神,她將手中的硬幣拋進了池中央,學著明月的樣子,輕輕說:“我希望啊,爸爸能快點回來。”

    回到家,春晚還沒完,明月有點困了,但依舊強撐著守歲,終於熬到了倒計時,電視裏與窗外,都是此起彼伏的焰火聲,寂靜漆黑的夜空被照得炫亮無比。明月蜷在沙發裏,彎著眼睛對明媚說:“姐姐,新年好啊。”

    “新年好。”明媚微微笑說。

    在春節這樣熱鬧的合家團圓的節日裏,沒有人真的喜歡獨自一個人過。這幾年來,明媚覺得這個春節,是她過得最溫暖的。

    002

    大年初四那天下午,明月忽然有點不舒服,她捂著胸口,臉色微微發白。明媚急忙去她包裏翻藥,找出來卻發覺藥瓶子已經空了,她倒了一杯水給明月,扶她到床上躺下,“這個藥好不好買?我出去給你買吧。”

    “這個是處方藥,估計一般的藥店裏沒有的。姐姐,我來的時候帶了病曆本,在箱子的內袋裏,你拿著病曆本與空藥瓶去一趟醫院好嗎?”明月說。

    “可是,你一個人可以嗎?”明媚有點不放心。

    “嗯,沒關係的,還能忍受。”明月扯出一抹笑容。

    “那我很快回來,有什麽事情你打我電話。”

    “好的。”

    明媚一路跑著出了巷子,很不巧,等了許久,都沒見到一輛出租車。她想了想,又瘋跑著拐到另一條街去打車,去往醫院的一路上,她心裏又急又忐忑不安,不知道為什麽,一顆心跳得很厲害。

    一個小時後,當她拿著藥回到家裏,卻發覺明月不見了,隻有一張紙條壓在茶幾上:姐姐,我接到一個電話,那個人說如果想知道爸爸在哪裏,就拿東西去換。我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但我騙他我有,我先去見見他。很快就回來。

    明媚手中的藥瓶“啪”一聲墜落在地上,滾出好遠,發出“叮咚”一聲響,她耳畔也是嗡嗡直響,手指忍不住抖了起來。她坐在沙發上,深深呼吸,竭力讓自己冷靜再冷靜,然後她跑去翻座機上的來電提示,電話是半小時之前打進來的,看號碼應該是一個公話。她撥過去,果然沒錯,電話那邊是個小超市,收銀員回憶了片刻,才並不太確定地告訴明媚說,大概是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他買了一包煙,然後打了通電話。

    明媚雙手掩麵,渾身都在發冷。

    她站起來,顫抖著手指撥了110。

    掛了電話,她迅速翻出南歌的電話號碼,撥通時那邊有點吵,明媚幾乎是拖著哭腔開口的:“南歌姐……我妹妹失蹤了,被人一個電話騙了出去,那人說知道我爸爸的下落……我現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南歌在電話裏讓明媚先別慌,然後說她馬上過來。

    南歌來的時候,身後還跟著傅子宸與程家陽。南歌解釋說:“他們正好在我爺爺家裏拜年,所以就一起過來了。”

    明媚衝他們兩個點了點頭,已經顧不上這是大過年的,應該給客人倒杯茶。

    “究竟是怎麽回事?”傅子宸問明媚。

    “我也不知道。”明媚搖搖頭,“一切毫無頭緒,但是南歌姐,”她望向南歌,“應該跟那件事情有關係。”當著傅子宸與程家陽的麵,她說得隱晦,但她知道南歌明白。

    “我想也是。”南歌點點頭。

    “哎呀,你們在打什麽啞謎啊?”程家陽忍不住問。

    明媚沒理他,繼續對南歌說:“我以為過了這麽久,事情已經完了,沒想到……”

    “沒有這麽簡單的,明媚,他們想要的東西沒有拿到,不會就這麽算了的。”南歌搖頭。

    “我覺得,你們不如把事情攤開來講,大家都好出出主意。”傅子宸也聽得雲裏霧裏的,不禁開口。

    “子宸,家陽,你們先回去吧,這事兒一時也沒什麽頭緒,你們也幫不了什麽。”南歌說。

    “南歌,你這是把我們當外人呢!好歹明媚也是我們小師妹加組員,她有什麽事情我們幫個忙也是應該的。”程家陽撇嘴,有點不爽。

    “程家陽,又不是我的事情不肯告訴你,你瞎摻和什麽呀!”南歌也來了氣,不禁提高聲音。

    “你們兩個能不能別總是這樣,一言不合就吵起來。現在是吵架的時候嗎!”傅子宸揉了揉太陽穴,從小到大,南歌就跟程家陽不那麽對盤,動不動愛拌嘴。

    明媚的頭更痛了,她拉了拉南歌,又對程家陽說:“程師兄,這是我的家事,我不想讓太多人摻和進來,你跟傅師兄先走吧。”

    “我們還是先走吧。”傅子宸看了眼明媚,拉著程家陽出門時,對南歌說:“有什麽消息記得給我打電話。”

    南歌留下來陪著明媚,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除了等待,等那個人再打電話過來,等明月自己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在等待的煎熬中過去了,天慢慢黑了下來,可電話始終沒有響起,明月也沒有回來。

    明媚望著滾落在地板上的那瓶藥,她想起她離開之前明月蒼白的臉色,那是她心髒不適時的症狀。此刻,她的心像是被窗外的夜色牢牢攫取著,深深的自責與恐懼,壓得她快要窒息。

    南歌將做好的麵條端到她麵前,“你好歹吃點呀,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戰鬥。”明媚卻看也不看,她哪裏吃得下東西。

    南歌歎口氣,陪她餓著。

    她們兩個卷著毛毯,在沙發上彼此沉默,看著窗外的天空一點點放亮。又是新的一天了,原本明月是今天回溫哥華的,可一個打岔,一切都偏離了軌道。

    明媚忽然跳起來,抓過電話再次撥了110,將明月的樣貌特征穿著等事無巨細地又說了一遍。

    掛掉電話,又是一番漫長的等待。期間南歌接到傅子宸的電話詢問情況,還接到報社催她去值班的電話,有個采訪等著她去,南歌拒絕了,撥了通電話給別的同事讓他代班。

    “南歌姐,對不起。要不你先去忙吧。”明媚輕輕說。

    “傻瓜,沒關係的。我怎麽放心你這個樣子一個人呆著呢。”南歌摸摸她的頭。

    電話是在中午時分響起來的,明媚瘋撲過去,卻在聽到那端說的話時,手一抖,整個話機都被她掀翻在地,她的身體也跟著一個踉蹌,隻覺雙眼發黑,被南歌扶住,才沒有倒下去。

    “南歌姐,是……警察局……”過了許久,她才喃喃出聲。

    003

    冰冷的停屍房裏,白熾燈刺目而冷漠,明媚顫抖著手指緩緩掀開白布一角,她隻看了一眼,便捂著嘴巴厲聲尖叫起來,抱著頭滑落在地,蹲在牆角瑟瑟發抖。

    南歌死命抱著明媚,她眨了眨眼,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明月是清晨時被環衛工人在一個垃圾站發現的,她渾身冰冷僵硬地躺在垃圾堆的後麵,已沒了呼吸。法醫說,應該不是被人殺害後拋屍,令她死亡的原因是驚嚇過度以及劇烈奔跑時導致心髒衰竭。

    “死者是不是有心髒病史?”偵訊室裏,警察問明媚。

    明媚精神恍惚,直至警察問了三遍,她才點了點頭。警察還想再問話,傅子宸不耐煩地冷聲打斷他:“你沒有看見她現在很不好嗎?有什麽事情等她狀態好一點再來問吧!”說著攔腰抱起快要虛脫的明媚,明媚下意識想要推開他,卻渾身一點力氣都使不上,隻得由著他去了。

    傅子宸沒有將明媚送回家,而是將車往自己家方向開。南歌詫異地望著他,他淡淡地說:“她家裏都沒有一個人,她這個樣子怎麽回去。”

    南歌偏頭望了望靠在她懷裏睜著眼睛卻像完全沒有意識的明媚,點了點頭。

    將明媚安置在床上後,南歌將傅子宸拉出房間,直直望著他的眼睛,鄭重開口:“子宸,你是不是喜歡明媚?”

    “是。”傅子宸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南歌伸手掠了掠頭發,呼一口氣,“子宸,你以前愛怎麽玩我不管,但是,明媚是我很看重的朋友,你不要去招惹她!”

    “這是警告嗎?”傅子宸不怒反笑。

    “是,這就是警告!”南歌十分認真。

    “南歌,我知道我以前很荒唐,但是,明媚不一樣。你相信我嗎?”傅子宸也收起笑,神色認真。

    “我可以相信你嗎?”南歌挑眉反問。

    傅子宸舉手,“好好,我們先不談這個問題,拭目以待吧!她住在這裏你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這點你總該相信我吧?”

    南歌瞪著他,“照顧好她。我明天開始要回去上班了,會很忙。”

    “嗯,”傅子宸點頭,“再怎麽說,她還是筱筱很喜歡的老師呢。”

    明媚實在是太累了,終於不堪負重,沉沉地睡了過去,但她睡得一點也不好。睡夢中全部是明月嘻嘻笑著的臉,她說,“姐姐,我回來陪你過年啊。”她獻寶似地遞給她軍艦模型,“姐姐你看,這可是我找了好久花了高價錢才買到的噢,你喜歡不喜歡?”她抱著她的手臂撒嬌,“姐姐,讓我再睡一會兒嘛。”她一臉虔誠地許願,“我希望啊,明年還能陪姐姐一起過年”……那麽俏皮鮮活的她,眨眼,卻再也不能呼吸不能笑。她寂靜地躺在白布下的模樣,像是一根尖銳的刺,狠狠地刺進明媚心髒最深處,落地生根,再也拔不掉,漸成她心裏一個暗黑的角落。

    明媚醒過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臥室裏沒有開燈,隻有床頭櫃上一盞台燈亮著,籠成一團淡淡的光暈。她抬頭打量房間,極為簡潔的設計,沒什麽多餘的裝飾,她的目光落在櫃子上一列軍艦模型上,心裏忽然窒息般地難受。

    “醒了?好點了嗎?”傅子宸推門而入。

    明媚這才將先前發生的事情慢慢想起,她微微起身,“傅師兄。”

    傅子宸在床尾坐下,微微笑:“餓不餓?阿姨剛剛做好飯。”

    明媚搖頭,她有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甚至連水都沒有喝一口,但她胃裏翻江倒海的,半點胃口都沒有。

    “明媚,你這樣可不行。”傅子宸擔憂地望著她。

    她掀開被子起床,低頭找鞋子時雙眼發黑,一陣昏眩感朝她襲來,身體一個踉蹌,虧得傅子宸手快扶住了她。“你要做什麽,我幫你。”

    明媚搖搖頭,站起來轉身望著他,“我的手機呢?”

    “沒有看見,應該落在家裏沒帶出來。”傅子宸說。

    “傅師兄,可以麻煩你送我回家嗎?”

    “現在?”傅子宸蹙眉。

    “嗯。”

    “可你一個人……”

    “沒關係的,麻煩你了。”明媚說著就披上外套,走了出去,傅子宸隻得跟了過去。

    傅子宸一直將明媚送到了家裏,還是不放心,坐在客廳裏不肯走,明媚也沒有力氣管他。她從抽屜裏翻出一個電話號碼,撥了過去,闊別三年多,章雅嵐的聲音依舊如故,隻是將中文換成了英文。

    明媚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慢慢開口:“阿姨,我是明媚,明月她……明月她……”她好不容易才將一句話說完整,電話那端靜默了三秒鍾,然後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聲。

    明媚閉了閉眼,握著話筒的手指不停在抖。

    傅子宸一連喊了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將話筒扣上。“傅師兄,你先回去吧,謝謝你了。”

    “你這樣我怎麽走……”

    “我沒事。”

    僵持了一會兒,傅子宸終究還是起身離開,“那你好好休息,有什麽事情給我打電話。”自始自終,他都沒有對她說一句安慰的話,因為他太過明白,失去至親,是怎樣一種感受,任何安慰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陪在她身邊了,隻是,她似乎並不那麽需要。傅子宸有點黯然地想。

    誠然如此,第二天早上他依舊趕過來看她,他車剛停穩,便見到明媚背著包從樓上走下來。她臉色蒼白得嚇人,大概又是一晚沒睡覺,眼圈都發青了,嘴唇上泛起了幹皮。

    傅子宸下了車,問她:“你要去哪裏?”

    明媚像是被嚇了一跳,愣了一會兒才開口:“是你啊,傅師兄。明月的媽媽剛下飛機,正趕去警局,我得過去一趟。”

    “我送你去。”

    明媚想了想,沒有拒絕。

    意料中的,章雅嵐一見到明媚,便像個瘋子般撲過來,她一邊痛哭一邊揪著明媚的頭發狠狠地往牆壁上撞,一下又一下,招招淩厲。

    傅子宸從震驚中晃過神來,衝過去試圖推開章雅嵐,可失心瘋中的女人有多可怕,傅子宸算是見識到了,她的力氣大得驚人,長指甲毫不留情地劃開他的手背,傅子宸又不好真的動手抽她,隻得氣急敗壞地回頭衝愣在一旁的警察怒吼:“你們都傻了嗎!”

    這才終於將章雅嵐拉開,旁邊有個中年男人將哭得岔氣的她摟進懷裏,那是明月的舅舅,也正一臉怒容地瞪著明媚,那眼神恨不得將她撕碎。

    傅子宸扶起跌坐在地上的明媚,她頭發亂糟糟的,腦袋被撞出了一個包,額角有血跡緩緩淌下來,臉頰上也被長指甲劃開了好幾道口子,她卻自始自終都沒有哭,也沒有哼一聲。她微微低頭的自責與強忍住疼痛的倔強模樣,令傅子宸心裏沒由來地一窒,他輕輕攬過她的肩膀。

    明月被接去了殯儀館,明媚還想跟過去,章雅嵐卻歇斯底裏地指著她吼叫:“滾!你給我滾!你這個害人精!”

    004

    明月葬禮那天下午,明媚抱著一束花默默站在殯儀館的馬路對麵,看著一撥撥前來憑吊的人進去又出來,他們每一個人臉上的神色都那麽哀婉陰沉,像是今天的天空。她很想將這束明月最喜歡的睡蓮放在她的靈前,給她鞠三個躬,對她說一句對不起。

    可她卻不能夠,章雅嵐禁止她進入殯儀館。

    天空一點點暗下來,傅子宸坐在車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不遠處站成了一尊雕像的明媚,她已經站了整整三個小時,動都沒動過一下,視線始終投放在馬路對麵的殯儀館。

    陰沉了一整天的天空,終於在天徹底黑下來時,下起了雨,雨勢來得急而大,轉眼明媚渾身便被澆了個透。傅子宸買了雨傘,一路小跑著到她身邊,將雨傘撐開在她頭頂。

    “回去吧。”他輕輕說。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明媚喃喃。

    “你明明知道,這是一場意外。”

    “是我害死了她……”

    “明媚,明媚!”傅子宸一把接住她緩緩倒下來的身體,她身體與心裏的雙重負荷終於到了極點。

    傅子宸開著車往醫院去,明媚途中忽然轉醒,她睜了睜眼又閉上,吃力地開口:“送我回家……不要去醫院……不去醫院……”

    傅子宸偏頭望向在後座蜷縮著的她,提到“醫院”時眉頭蹙成了一個小小川字,似是十分抗拒與痛苦。

    傅子宸想了想,調頭往家的方向開,一邊摸出手機打電話,“杜醫生,你現在有時間來一趟我家嗎?對,有人暈倒了,有點發燒。好,謝謝。”

    在藥物作用下,明媚蒼白的臉色終於慢慢有所緩和,也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杜醫生收拾好東西退出房間,一邊對傅子宸囑咐,“她是太過虛弱了,沒吃沒睡還受了點涼,才會體力不支,還好燒得不是很嚴重,好好休息就行。”他頓了頓,擔憂地說:“比較嚴重的是心理,她受過什麽重大的刺激吧,繼續這樣子不吃不喝不睡覺再強的人都會倒下呀。”

    “嗯,我知道了。”傅子宸點點頭。

    明媚在快天亮的時候幽幽醒過來,她覺得渾身虛弱得要命,嘴唇與喉嚨都異常幹澀。她偏頭,看見趴在床邊睡著了的傅子宸時,嚇了一大跳,恍惚的意識瞬間清醒了許多。她伸手輕輕推他,傅子宸原本就睡得很淺,她的手指剛挨著他肩膀他便醒了過來。“你醒了,感覺好點了嗎?要不要喝水?餓不餓?”

    明媚望著他睡意迷蒙的眼與滿麵擔憂的神情,更加過意不去。“傅師兄,真是對不起,你去休息吧。”

    “我沒關係,你要不要喝點粥?”

    明媚搖搖頭,“你別管我了,你去睡覺。”

    “阿姨熬了很久的,一直保溫著,我去幫你盛。”傅子宸沒理她,自說自話著站起來轉身出了臥室。

    “傅師兄……”

    傅子宸很快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上來了,在床邊坐下後便作勢要喂明媚喝,那動作多親密呀,明媚下意識地別開頭。

    傅子宸蹙眉:“醫生說了,你再不吃點東西,估計明天都下不了床了。”

    明媚搖搖頭,“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點。”他耐著性子哄她。

    明媚再搖頭,“傅師兄,你別逼我了。”她索性將頭縮進被子裏,不再看他。

    傅子宸端著碗僵在那裏,他什麽時候對女孩子這麽殷勤主動過,全都是她們粘著他轉,當下就有點難堪還有點生氣,但想到明媚正病著,最後還是默默地又端了出去。他從未有過這麽深的挫敗感,一直以來,對女孩子無往而不利,唯有她,讓他毫無辦法。

    他靜默地站在客廳落地窗前,抽了一支又一支煙,在煙霧繚繞中,看著窗外的天慢慢亮了起來。他摁掉煙蒂,嘴角牽出一抹自嘲的笑,他大概也碰到了生命中的克星。

    到第二天中午,明媚依舊不肯吃東西,她像是在與自己作鬥爭,把自己往死角逼,隻有那樣,她心裏的自責與難過,才會得到些微的緩衝。

    傅子宸看著她再次因為藥物而陷入昏睡中,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從她包裏掏出她的手機,撥通了艾米莉的電話。

    艾米莉正在鄉下外婆家拜年還沒有回,聽到明媚病倒了,電話一掛,便急匆匆地趕了回來。

    艾米莉出現在傅子宸家裏時,明媚剛剛醒過來,見到她,忍了很多天的眼淚,終於毫無顧忌地落了下來,抱著艾米莉狠狠地抽泣。

    晚上,在艾米莉的強勢威逼下,她終於肯吃點東西了。

    吃過飯,明媚堅持要回自己家,傅子宸還沒開口,倒被艾米莉搶了先,態度非常堅決:“你那個臥室裏,不要太冷哦!你又不肯去醫院,身體還虛著呢,就別挪地了。師兄也不會介意的,是吧,師兄?”

    傅子宸點頭,“這邊房間多,不礙事的,艾米莉你也可以住在這裏陪她。”

    明媚還想說什麽,艾米莉大手一揮:“就這麽說定了!”艾米莉的真正用意她怎麽會不懂,怕她回家後,又想起明月。其實,就算不回家,她隻要一閉上眼,便全是明月的身影。

    明媚隻得對傅子宸抱歉地說:“那就打擾了,師兄。”

    “沒事。”

    過了兩天,明媚身體好得差不多了,便回了家,艾米莉要陪她住,卻被她拒絕了,“過兩天就要開學了,你也回去準備準備吧。”

    下午的時候明媚接到明月舅舅章立陽的電話,他約她在一個茶吧見麵,其實明媚能告訴他的情況,跟他從警察局裏了解來的差不多。

    雖然法醫鑒定不是謀殺,但明月確實因為被人誘騙甚至遭遇了威脅而喪命,隻是那個人像是一個暗影,始終躲在暗處。

    章立陽最後說,我一定會將那個人找出來,給明月一個交代。他起身離開的時候,明媚忽然叫住他,遲疑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這件事情,因為我爸爸的失蹤而起,如果你有什麽消息,可以告訴我嗎?”

    章立陽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我勸你一句,你一個女孩子,最好別摻和進來。”說罷,揚長而去。

    明媚也知道事情比她想象中更可怕,她也不想摻和。可是,那個人,是她爸爸,她現在唯一的親人,她又怎麽能夠置身事外?

    005

    四個人中,明媚是最先回到宿舍的,一個月沒有住人,宿舍裏都有了一股子潮濕的黴味,明媚將窗戶全部打開,噴灑了消毒液,裏裏外外拖了好幾遍,又將四個人的被子抱到陽台上去晾,雖然太陽隱隱綽綽的,但總歸是有勝於無。

    夏春秋第二個到,一進門便摸著明媚的臉大叫:“天呐,你過年都沒吃飯的嗎?瞧你這瘦的!”

    明媚笑笑,“你倒是又胖了點。”

    “嘿,我能吃嘛!”她卸下行李,從箱子裏翻出大包小包的特產來,堆滿了一桌子,明媚在看到她抱出一小壺酒時,駭笑:“你還真的帶了米酒來!”

    “那可不!”夏春秋眨眨眼,“今晚跟艾米莉不醉不歸來著,誰輸了,誰包攬這學期全宿舍的早餐呢!你要不要加入戰局呀?

    “敬謝不敏!”明媚趕緊拒絕。

    林妙來的時候,又是大包小包的特產往外掏,大多是江南的糕點,這下子,一南一北地域特色,都齊了。

    當天晚上,四個人連晚飯都沒有去吃,窩在宿舍裏對付滿桌子的零食。艾米莉果然與夏春秋對上了,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對喝米酒的小杯子,你一杯我一杯地猜拳呢,一直喝到熄燈了還在那鬧騰。米酒後勁大,艾米莉喝啤酒多,哪是從小就被爸爸用筷子沾著米酒放在嘴裏砸吧著長大的夏春秋的對手,艾米莉趴在床上醉眼朦朧地叫囂:“咱再喝呀我沒醉!你咋就帶這麽一小壺呢,一下就喝沒了真不過癮兒!”

    夏春秋在陽台上精神奕奕地壓了幾個腿,跑到艾米莉床邊將她踢翻的被子給她蓋上,笑嘻嘻地,“願賭服輸呀妹妹,明兒記得給大夥兒買早餐噢!”

    明媚躺在床上直翻白眼:“兩隻酒鬼!”

    期末成績出來了,四個人沒一個掛科的,連艾米莉最擔心的一科都打擦邊球及格,她開心得都要飛起來了,偷偷摸摸地藏了幾瓶酒帶進宿舍,拉著明媚與夏春秋人手一瓶對著幹。

    林妙推門進來的時候,吸著鼻子驚叫:“你們,你們!怎麽可以在宿舍裏喝酒,被舍管阿姨發現了又得挨訓!”

    “你嚷嚷什麽呀,就算挨訓也挨不到你頭上,隻要你別去告狀阿姨怎麽會知道。別理她,我們繼續!”艾米莉不以為意。她總算明白自己為什麽喜歡不來林妙了,完全不在一個世界。

    林妙氣得跺跺腳,轉身又關門出去了。

    明媚心情好,也就隨著艾米莉瞎鬧了。

    她成績出乎意料的好,最高分自然是最用功最喜歡的那一門主專業了,正是宋引章教授的課,她拿了個全係第一。令宋教授立即對她刮目相看,下課後特意找她聊天。他說:“女孩子對地質感興趣的還真不多,你要記住,紮實的基本功在任何行業都非常重要,好好學,以後爭取來我們研究所。”他除了在海大擔任教授之外,還是島城海洋地質研究所的主要研究員之一。

    明媚簡直受寵若驚,這句話可比任何誇獎都更有力道呀,要知道學她們這個專業的,多少人做夢都想擠進這座在全國都數一數二的研究所。

    係裏獎學金名額下來的時候,明媚毫無意外囊括其中一項,雖不是最高獎學金,她也覺得知足了,同時也在心裏暗暗鞭笞自己,要更加努力。倒不是那筆獎金有多麽誘人,她更喜歡它帶來的成就感與滿足感。就好像,很多女孩子喜歡穿品牌衣服拎大牌包包一樣的感覺。

    獎學金發下來之後,明媚先是請班上同學吃了一頓飯,這幾乎成為了海大一項傳統,一人拿獎,全班分享之。雖然不貴,但那麽幾十號人,一頓吃下來,基本上吃掉了一半的錢,明媚也沒所謂,覺得大家開心就好。

    夏春秋她們早就叫囂著要狠狠敲她一筆了,艾米莉八百年都沒個新鮮嚷著要去章魚家的海鮮館吃海鮮,明媚想了想,提議說:“不如我們去酒吧吧?”

    夏春秋跟林妙都沒去過,立即表示出頗高的興致。艾米莉隨大部隊,末了忽然加了句:“請傅師兄一起唄,上次他幫了你,你都沒請他吃頓飯。”

    明媚嗤笑一聲:“有人呐,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見程家陽就直說嘛,幹嘛拐彎抹角的!”

    艾米莉被挑破了心思,也不惱,索性大方地對一臉好奇加八卦的夏春秋與林妙坦白:“對,姐姐看上了一男人,從今晚開始,決定行使勾搭之計!”

    林妙立即說:“那章魚呢?”

    “關他什麽事兒?”艾米莉驚訝。

    “怎麽不關他的事,你明明知道他喜歡你!”林妙說。

    “他喜歡我是他的事,跟我喜歡別人有關係嗎?”艾米莉忍不住嗤笑一聲。

    “艾米莉,你真是沒心沒肺!”

    “怪了,他喜歡我,又關你什麽事?你急什麽?”

    “你……”

    “我怎麽了?”

    “你自私!”

    “喲林妙,你不知道嗎,愛情從來都是自私的呀!”

    說著說著,語調都不對勁兒了,明媚想阻止都找不到機會開口,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跟對台詞似的。

    “我懶得理你!”林妙轉身離開了宿舍,將門重重一甩,像是真的生氣了。

    “我也懶得跟你扯!”艾米莉癟癟嘴。

    “你們這是在幹嘛?好好的怎麽就吵起來了。”夏春秋也終於找到了機會開口。

    “哎你們說,林妙是不是喜歡上了那隻臭章魚啊?”艾米莉忽然發現新大陸似的,雙眼發亮。

    “不太可能吧,他們也沒見過幾次呀。”明媚驚訝。

    “我也覺得不太可能,林妙就是小孩子性子,她的思維很直線,就是她喜歡你,你也必須喜歡她那種。”夏春秋說。

    “我覺得像啊,為什麽不可能呢,一見鍾情也很正常嘛,更何況還見了那麽多次,也經常聽我們提來提去的,熟得很。”艾米莉說。

    “好了,別瞎猜些有的沒的了,回頭給林妙道個歉和解吧。”明媚說。

    艾米莉大叫:“我不要!幹嘛是我道歉,明明是她先挑起的,她還罵我沒心沒肺我自私!要道歉也是她吧!”

    “我覺得你是有點兒沒心沒肺,她沒說錯呀。”夏春秋笑說。“至於自私嘛,誰都有點,你就別介意了。你剛才的語氣也好不到哪兒去。”

    “喂!你們怎麽合著夥兒欺負我!”艾米莉很不滿。

    “那你想怎樣,今晚還去不去酒吧了?還想不想見程家陽了?”明媚瞪她一眼。

    艾米莉哀歎一聲,“我道歉還不成嘛。”

    本來也沒多大的事情,見艾米莉先示好,林妙也趕緊說了句抱歉,兩個人相視一笑,又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吃過晚飯後,他們打了輛車直奔“橘色”,在門口見到傅子宸時,夏春秋硬是有好幾秒鍾沒反應過來,明媚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一言難盡,回頭告訴你。先進去吧。”

    星期五的晚上,酒吧人滿為患,林妙剛進門就捂著耳朵嚷:“吵死啦!”

    夏春秋倒是一下子就適應了,笑她沒出息:“先前你不是興致最高的那個嗎?”

    傅子宸與程家陽是這裏的常客了,剛想找服務生安排個小包廂,明媚卻已經搶先在吧台坐了下來,並跟她身邊的人商量著移個位置,好騰出六張挨著一起的凳子。

    大家落座後,艾米莉一聞到酒精的味道就渾身都活絡起來,身體跟著音樂拍子輕輕搖晃著四處張望,忽然拉住明媚的手臂,指著吧台裏麵離她們不遠的一個側影驚呼:“啊,他!”

    “對,是洛河。”明媚微微笑。

    他曾告誡過她,不要再來酒吧找她,可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應該很清楚,她從來就不是輕易放棄的那種人。

    既然他執意不肯告訴她答案,那就讓她自己來尋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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