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莫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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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無忌憚,莫失莫忘。
如宋引章所說,海島上的條件真的十分艱辛。住宿條件有限,男士們有的還需要兩個人住一間小屋子,明媚是唯一的女孩子,分到了一個獨立單間,一床一桌一椅,連個放衣服的櫃子都沒有,十分簡單樸素。
島上淡水資源奇缺,洗澡水都是從海水中直接抽上來使用,海水中多鹽,淋在身上極不舒服。飲食方麵也很清苦,早餐是稀飯饅頭,中晚餐一般是兩葷一素一個清水湯,可以想象,那是沒什麽很多油水與營養的。
這片海域離赤道很近,常年高溫,已經是十一月底了,可島上還是烈日高照,要不就是大雨傾盆,這裏的年平均降雨量非常高,雨季達七個月之久。所以,雖有海風吹著,依舊很悶熱。
除了環境艱辛一點,其他一切都令明媚覺得滿意,在這裏的工作,比之研究所,更加忙碌了許多,簡直分秒必爭,辛苦是辛苦,但學到的也更多。
在抵達島嶼的第二天,研究員們就忙碌開了,先是儀器安裝與檢查,準備工作很充分花的時間自然也就比較長,到了第十天,第一台聲納儀終於可以下海了。
那天清晨,一行人乘船出發到指定的海域將聲納儀沉入海底。剛抵達那片海域,天空便兜頭而來一場大雨,瓢潑雨點落在海麵上,激起一圈圈浪花。工作卻不能停,大家都擁在艙內的計算機屏幕前,緊張萬分地看著儀器慢慢沉入海底,期間因為海下洋流運動的影響,儀器落下的過程中受到些微波動,好在片刻後又繼續往下,終於,順利地沉入了海底。
大家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更加緊張地提起一口氣。
要知道,這樣的海下勘測所花費人力物力都是非常雄厚的,如果如願開采到大量石油資源,自然是皆大歡喜,若一旦落空,那麽……
明媚的視線不禁投向宋引章,他向來沉著鎮定,可此刻,臉上神色依舊有隱隱的擔憂與緊張。
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聲納儀終於在海底開始工作,片刻,有數據傳了上來,在場所有人的臉色,一同陷入了沉重。
他們第一次的勘測,一無所獲。
那晚的晚餐,宋引章沒有出現在食堂,同伴們的胃口也都不太好,草草吃過幾口,便都各自回房了。
明媚最後離開食堂,問食堂師傅有沒有饅頭之類,正好早上還剩下幾個,便放在爐子上熱了熱,端著去敲宋引章的門。
房間裏沒有開燈,敲了片刻,也沒有人來應門,明媚想了想,轉身往實驗室去,果然,他正目不轉睛地坐在計算機前。
明媚走過去,將饅頭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宋教授,再忙也要吃飯的。”
宋引章微微抬頭,笑了笑,“明媚,是你啊。謝謝你給我帶了饅頭,可我不太餓。”他又將視線投放到計算機上麵。
明媚咬了咬嘴唇,輕輕說:“宋教授,一次失敗並沒有什麽,我們還有機會的,不是嗎?”
宋引章身體微微一僵,片刻後才轉頭望著明媚,輕歎了一口氣,“做我們這一行,哪怕一次失敗,都會輸掉很多。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明媚,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明媚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實驗室。
雖然沒有旗開得勝,但整個實驗室的人很快就打起精神,重新投入到新一輪緊張的戰鬥中。
島上的日子很慢,但在忙碌的工作中,時間流逝的也很快。轉眼,一個月就過去了,天氣進入了十二月底,卻半點隆冬的感覺也沒有,隻是下雨的時候有絲絲涼意,冷熱交替,很容易感冒。
在第二台聲納儀準備下海的前一天,宋引章卻忽然離開了島嶼。明媚覺得奇怪,跑去問接替宋引章工作的一個研究員,他告訴明媚,具體不清楚什麽事,但很急迫,好像是家事。
明媚也沒多想,因為她那天上午出門時淋了一場雨,頭有點暈,找人要了一片感冒藥,便請了假跑回宿舍休息。
睡得迷迷蒙蒙中,明媚感覺到身邊似乎有人,原本以為是在夢中,沒想到那人的手指竟撫上了她的臉頰,手指微涼,指尖傳來熟悉的淡淡的煙草味。明媚一個激靈,睜開眼睛,赫然對上傅子宸正望著她的雙眸。房間裏沒有開燈,已是傍晚時分,昏黃的光線從窗戶外麵透進來,他的身子逆著光,臉隱在陰影中,隻有那雙眼睛,在暗影中亮若星辰。
“你怎麽來的?”明媚坐起來。
自從那次他在大年初三的清晨忽然出現在夏春秋的家裏,明媚已經不會問他怎麽來了這種問題了,她疑惑的是,南海並沒開通旅客航線,要上這片海域,著實非常不方便。
傅子宸站起來轉了一圈,終於找到了開關,“啪”一聲,房間裏立即一片明亮。他坐回床邊的椅子上,嘴角微微翹起,“想來,總有辦法。”他這一趟,確實幾經輾轉,又是飛機又是汽車又是船的,他還是第一次連續換乘這麽多的交通工具呢,還托了人。
“他們說你有點感冒,好點了嗎?”傅子宸說。
“吃了藥睡了長長的一覺,現在什麽事都沒有了。”明媚下床,拿了洗漱用具,“你等一下,我去洗臉。”
回來時發覺傅子宸正彎腰從地上的一個旅行袋裏一件一件往外麵掏東西,都是吃的,一半是零食,一半是菜,香腸醬板鴨燒雞燒鵝麻辣牛肉等等,看得明媚目瞪口呆:“你,你大老遠跑到這裏來給我送吃的嗎?”
“你不是說這裏的東西不好吃嗎?”傅子宸頭也沒回。
有一次接到他的電話,正吃完晚餐,他問起吃什麽菜,她答了,隨後就說了句不太好吃,也就小抱怨了那麽一次,他竟然……
“走,現在應該到開飯時間了,拿去跟你的同事們分吧。”傅子宸拿了幾隻包裝袋,拉著明媚就往食堂走。
大夥吃了一個多月的食堂,早就鬧美食荒了,見到大師傅端上來牛肉、燒鵝、醬板鴨,立即就是一番哄搶。明媚咬著筷子在一邊駭笑,這幫人也太誇張了吧,弄得跟好幾年沒吃過肉似的。
加了菜,怎麽可以沒有酒,立即有人讓大師傅抱了兩箱啤酒過來,平日裏大家也喝點,但沒什麽菜,也就拿來解解渴,總不盡興。這晚餐桌上一下子就鬧騰開了,傅子宸初來乍到,又帶了這麽多食物,人人都喊著要敬他一杯,十多個人一圈灌下來不歇氣,他酒量再好,胃一時也難以招架,但他在酒桌上向來酒品好。俗話說,有來有往,他舉著杯子,又挨個回敬了一杯,光顧著喝酒,飯菜都沒吃幾口,明媚見他眉目間染了淡淡的紅暈,神色卻如常,也不知道他到底醉沒醉。
那頓飯吃得漫長,其實大家心裏都有點憂心的,明天第二台納聲儀就要下海了,他們都經不起再一次的失敗。所以隻能借著喝酒與大聲說笑來掩飾那種擔憂,一直喝到快十點,滿桌狼藉,酒瓶也都見空了,明媚鬆口氣,終於可以回去了。
因著白天一場雨,夜晚的氣溫總算清涼下來,空氣裏濕漉漉的,海風一吹,明媚甚至覺得有絲絲冷意,她偏頭問傅子宸:“你沒事吧?”
“那點酒,還不至於灌醉我。”傅子宸笑了笑,“你困不困?不困的話陪我走走吧,也好散散酒氣。”
明媚想了想,“你等我一下,我回趟宿舍。”她很快就回來了,兩個人沿著宿舍相反的方向走,下了台階,便是婉轉綿長的海岸線。
夜色寂靜,天空中無星無月,隻有自然的微光淡淡照亮著腳下的海灘,海浪聲聲,潮水靜靜拍打著沙灘,有風徐徐吹過,拂起明媚披散的頭發。她望著暗夜中一望無際的海麵,忽然說:“如果此刻可以潛水就好了。”
“早知道我應該給你帶套裝備來。”傅子宸半玩笑半認真地說。
明媚忍不住笑了,“那你可得拖兩隻大箱子了。”
“明媚。”他喊她的名字。
“嗯?”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其實很懼怕大海。”傅子宸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
明媚點了點頭,有一次潛水組訓練,在船上他似乎有說過,他之所以潛水是因為想要克服心中對水的恐懼。
明媚沉默著等他繼續說下去,可傅子宸也隻是沉默,兩個人並肩繼續往前走。在她以為話題到此為止時,他又靜靜地開口了:“因為我哥,他死在了深海裏,連屍體都沒有撈到。”
明媚心裏一凜,頓住腳步。
“他是自殺的。”明媚不知道此刻他要儲備多大的勇氣,才能平靜地對她說出這個悲傷的故事。“因為那個女人的背叛,他在深夜裏,將車子的刹車摘掉,帶著她衝進了大海裏……那天,是他們結婚三周年紀念日,筱筱剛剛一歲。”
那年傅子宸才十五歲,念初二。雖然他跟哥哥年齡相差了十二歲,但兩兄弟的關係卻一直很要好,也沒什麽代溝。哥哥從甜蜜熱戀到進入婚姻的那一路,他基本上都看在眼裏,那時他以為世界上最美好的愛情,也不過如此了。甚至可以說,哥嫂的愛情,是他對愛情的全部參照。可才短短三年,一切都變了,天翻地覆,哥哥為此甚至丟掉了生命。那之後,他覺得愛情真是這個世間最可笑的事情。
明媚久久不能言語,她無法想象,一個人要對愛情有多麽絕望,才能將生命舍棄。
濕漉漉的空氣中,在這並不寒冷的隆冬深夜裏,傅子宸望著明媚,他眼睛裏像是蒙了一層霧氣,聲音卻清晰而堅定。
“從很久前開始,我就不相信愛情這碼事,可是明媚,我偏偏遇見了你。”
明媚從走神中微微回過神來,還未說話,傅子宸已經再次開口了。
“後來我想啊,人這輩子總要相信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我從來神鬼不信,但隻有一樣,令我心存敬畏,就是這無邊無際的大海。”
“海神作證,我愛你。”
他的告白伴隨著風聲與潮起潮落的聲音,一直撞擊到她心底,令她心口微微一震。在她漫長的沉默中,傅子宸的眼睛依舊霎也不霎地凝視著她。
“那麽你呢,明媚,你可不可以讓我的相信,一次一生。”
他看著她,這一刻,甚至連呼吸也都屏息住,他心中充滿了期待又隱隱藏著擔憂。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依舊不確定,她是否能給他一個他想要的答案。
在這之前,他們的關係雖然有很大進展,也常見麵,一起吃飯什麽的,卻算不上正式交往,他一直沒有開口問她的心意,是他害怕,害怕她的拒絕。那是他從未有過的一種感覺,那樣忐忑,就像一個未經情事、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想告白又害怕她拒絕的那種忐忑與不安。
片刻,她依舊沒有開口,但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將他的左手覆在她左手無名指上,久久沒有放開。
傅子宸懸高的一顆心終於跌回原處,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狂喜,他嘴角的弧度慢慢上揚,越來越高。他反握住她的手指,十指相扣處,兩枚一模一樣的銀指環在夜色中散發出淡淡的微光。
這就是她的答案。
明媚沒有告訴他,那個夜晚,當渾身是血的他躺在她的懷裏漸漸失去知覺時,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懼席卷她的全身。那一刻,她才明白,她不能失去他,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愛上了他。
兩個人走回宿舍時,夜已經很深了,站在明媚的房間門口,傅子宸依舊牽著她的手沒有放開的打算,明媚抬頭望了眼他,而後笑著說:“晚安。”
傅子宸忽然傾身,靠近明媚耳語:“我今晚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啊。”
明媚臉倏地染上一層紅暈,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傅子宸已站直身子,嘴角揚起一抹大大的弧度,眼神中也充滿了玩味的笑,“哈哈,瞧把你嚇的,開個玩笑而已。好了,進去休息吧,晚安。”
話落,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眉心。
“晚安。”
第二天一早剛吃過早飯,傅子宸便對明媚說:“原本應該昨晚告訴你的,但怕你失眠,所以我覺得還是現在告訴你比較好。”頓了頓,他歎口氣,“我來這裏,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南歌。”
明媚一愣,心裏立即浮起不好的預感。
“她出了點事,現在很不好,我覺得你應該回去看看她。”
明媚終於明白,宋引章在如此關鍵時刻忽然離開島嶼的原因了。
明媚將手頭工作與人交接好,回房間整理了行李,便同傅子宸離開了島嶼。
002
在漫長的回程路上,傅子宸將南歌的事簡單地告訴了她。如她所料,她跟宋引章的關係被人從暗處挑到了明處,那個人,就是宋引章的妻子。俗話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宋妻很聰明,她隻見了南歌一麵,但什麽都沒做,以她那個火爆脾氣,沒有當場甩南歌一個巴掌,真是令人出乎意料,但她接下來的動作,一招就將南歌擊斃,她將所有的事情都捅到了南歌的家裏,甚至鬧得整個大院人盡皆知。
南歌的爺爺在他們那個大院裏,是出了名的硬脾氣,老黨員老幹部,哪怕從部隊退下來,生活中依舊充滿了軍事作風,幾十年如一日,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更何況是這種在他眼中傷風敗俗的醜聞。盛怒之下,將南歌逐出了家門,還逼兒子與她脫離了父女關係,半點餘地也不留。
南歌的脾氣也硬朗,死都不認錯,她覺得她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沒錯。愛情從來不分對錯,隻是她遇見他太晚,這一段關係,便被世人所不齒。
她收拾了行李,從那棟老房子搬了出去。她有她的驕傲,甚至不肯接受傅子宸與程家陽的幫助,自己在外麵租了一間房。
她從報社辭了職。宋妻又豈會放過她,到報社裏一鬧,領導倒沒有逼南歌辭職,畢竟她從十八歲開始在這裏工作,一直都是一名出色的記者。但流言猛於虎,昔日笑容和善的同事,如今看她的眼神裏,是怎麽藏也藏不住的鄙夷。
一夕之間,她的世界天翻地覆,近乎崩潰。而此刻,她最需要的那個人,卻遠在南中國海,到了這個時候,她依舊是個懂事的好戀人,忍住沒有給他打電話,怕打擾到他的工作。
可一個人的心再堅強,總有一個極限。那段日子,南歌窩在出租屋裏,足不出戶,隻是成天成天地喝酒,醉了吐,吐了睡,醒來又繼續喝。哪怕是喝醉了,她依舊整晚整晚的失眠,被夢靨折磨著,她找醫生開了處方安眠藥,從半顆到一顆到三顆。出事的那個傍晚,她一連吃下一整瓶藥,用烈酒送入,若不是晚上傅子宸與程家陽去看她,隻怕,明媚已經再也見不到她了。
下了飛機,明媚跟傅子宸立即趕往醫院,南歌剛剛打完針進入了睡眠,臉色蒼白,整張臉瘦得不成樣子。明媚握著她的手,一個勁地在心裏罵她:你真傻,你真傻。大概是感覺到有人,南歌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卻好一會才聚焦在明媚身上,她嘴角扯開一個虛弱的笑容:“明媚,你來了。”
明媚忍不住罵了出來:“你真傻,你這個傻瓜!”
南歌知道她的意思,輕輕說:“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想要自殺,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太累了,我隻是想要好好睡一覺。”
“別說了,別說了。”明媚心裏難過的要死。
哄著南歌再次入睡後,她跟傅子宸走出病房,下樓的轉角處,遇見了正上樓的宋引章,他手中提著一個開水壺。
“宋教授。”明媚打了個招呼,此時此刻,她心裏是怪他的。
宋引章滿臉疲憊,微微點頭算作招呼,往上走了幾步忽又回頭叫住明媚:“既然你回來了,南海那邊你不用過去了,整理下報告給我吧。”
明媚點了點頭。
南歌在一個禮拜之後出院,她這次沒有再拒絕傅子宸的好意,他幫她租了一個小公寓,她從先前那個略微破舊的房子裏搬了出來。
堅持了這麽多年,她最終還是跟宋引章分了手。
她對明媚說,其實從一開始,她就已經看到了這份感情的結局。隻是,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想放手,也放不了手。
她說,在這段感情裏,總有一個人要犧牲,不是他,就是我。而我,不願意也不忍心看到他為了我,放棄他來之不易的一切。我們彼此真心愛過對方,這已是給我最好的饋贈。
她越懂事,明媚便越為她感到難過,越為她心疼。
南歌在那個小公寓裏沒有住多久,快要過年的時候,她通過了南方一家報業集團的初試,接到麵試通知的當晚,她便訂了第二天的機票。
明媚跟傅子宸去機場送行,望著南歌頭也不回地進了安檢,她的身影終於消失在人流中。
離開時,明媚忽然在人來人往嘈雜喧鬧的機場大廳裏蹲下身來,抱著頭無聲地哭了。傅子宸蹲在她身邊緊緊擁住她的肩膀,她將頭蹭在他的懷裏,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她從未有哪一刻像此刻這樣覺得自己是如此孤獨,像是置身於一片荒蕪的原野,抬眼望去,皆是一望無際的空。如果說她曾習慣並享受過孤獨,那隻是她的生命中還未曾嚐試過溫暖的甜,沒有洛河,沒有明月,沒有艾米莉,沒有夏春秋,沒有南歌,可如今,那些曾踏歌而來帶給她溫暖與快樂的人,一個又一個,相繼從她的生命中抽身離開了。
當你不曾擁有,自然也就無法體會到失去的痛。可當你曾擁抱過溫暖,再失去時,那便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
明媚緊緊抓住傅子宸的手,像是抓住這世間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溫暖。
003
那個春節,明媚去了夏春秋的家裏過年,傅子宸原本說要陪她一起去,被她拒絕了。
當她出現在夏春秋家的院子裏時,夏媽媽又驚又喜,她沒有想到,這個女孩真的信守承諾來了。
夏冬眠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姐姐不在了,他是家裏唯一的支柱,從前毛毛躁躁嘻嘻哈哈的性子全都收斂了起來。夏媽媽說,這半年來,他的成績一下子突飛猛進,從年級五十多名跳到了年級前十。
明媚順著記憶,沿著去年夏春秋帶她走過的路,一個人又默默走了一遍。她在夏家隻待到了初三,她訂了當晚的機票回島城,因為初四是明月的忌日。
臨走前,她又去了一次夏春秋的墓地,山上白雪皚皚,寒氣逼人,她卻站在那裏陪她說了半下午的話。說艾米莉在國外的生活,說她在南海的一些趣事,說她被保研了,說她終於跟傅子宸在一起了。
最後她說,春秋,你放心吧,我會替代你,好好照顧你的爸爸媽媽,還有冬眠。我會把他們當做我自己的親人。
明媚離開時,大巴走了好遠,她還能看見夏爸爸夏媽媽與冬眠一直站在路口張望。明媚心裏酸楚,從此後,這個地方,是她永遠都放不下的牽掛,是她心中另一半故鄉。
年過完了,轉眼又到了開學,大四最後一個學期,所有的課都停了,明媚卻並沒有輕鬆多少,她們這個專業的畢業論文,曆來就是出了名地難寫。最後那幾個月,明媚幾乎都是泡在圖書館與自習室裏,傅子宸想要跟她約會,明媚張口就說,“好啊,來圖書館找我吧。”
傅子宸氣恨地說:“真沒見過比你更愛念書的女孩子,研究生之後你是不是還打算考個博?”
明媚眨眨眼,“可以考慮噢。”
傅子宸說:“那咱先把證領了吧。”
明媚嘩啦嘩啦翻幾頁書,“啊啊,時間過得真快,又快關門了,怎麽還有這麽多沒看完。哎我說你,明天還是自個兒玩去吧。還有,你們研究生咋這麽閑呢,都不用去搞研究的嗎?”
傅子宸簡直哭笑不得,一把拽起她:“那就走吧,陪大爺吃宵夜去。”
連續熬了好幾個夜晚,洋洋灑灑幾萬字,總算是把論文給搞定了。明媚長長呼出一口氣,倒在床上蒙頭大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那一覺極安穩,什麽夢都沒有,果然是人在累極的時候最好入眠,什麽也不會想。
接下來就是畢業典禮了,明媚在兩年前參加過傅子宸的畢業典禮,都是些老套路,隻是真正換到了自己,那種切身的離別愁緒就更加濃厚了。雖然她升的是本校的研究生,在這個學校還得繼續待上三年,但很多同學已經找了工作,此番離別,什麽時候再見,就真的不知道了。
那晚的散夥飯吃得極為傷感,也很熱鬧,明媚她們班五十五個人,五十個男生,這陣勢拚起酒來,那真是要鬧翻天的。學校外麵的那家餐廳被他們包了下來,啤酒一箱箱地往裏麵抬,喝到最後,一個個赤紅著眼睛,排著隊去洗手間裏吐,還有人蹲在桌子下麵抱著個垃圾桶一邊吐一邊痛哭流涕,一邊高歌著:今宵離別後,何日再相逢。
惹得滿屋子的人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又忍不住陣陣黯然,大叫著,再喝,繼續喝,不醉不歸。
五個女生也被灌了不少酒,還好明媚這些年跟著艾米莉與夏春秋一起喝,酒量已大大提升,但還是免不了微醺。趁著最後大家發酒瘋的時候,她偷偷地溜了出來,蹲在路邊給傅子宸打電話讓他來接。
上了車,傅子宸見她意識模糊,便誘惑她說:“去畢業旅行吧,一生也就一次。”
明媚頭沉沉的,喃喃地跟著他念:“一生也就一次……”然後點了點頭,“好啊。”
當她第二天睡醒之後,想反悔也容不得她了,傅子宸當晚就訂好了機票,目的地是新疆,明媚最想去的地方。明媚見他都安排好了,索性一切聽他的,畢竟這是他們交往後的第一次旅行。
第二天下午出發時,傅子宸原本要接她一起去機場,但明媚拒絕了,反正都是打的,在機場碰頭更省事。
飛抵烏魯木齊已經晚上八點多,又等了近半小時的行李,租車抵達預訂好的酒店時快十點了。傅子宸向來挑剔,飛機餐隻隨便吃了兩口,到這個時候早就餓了,明媚也吃的少,想著快點辦好入住手續,然後去饕餮一頓,聽說烏魯木齊的夜市非常豐富,她在飛機上就垂涎不已了。
“小姐,不需要您的身份證。”酒店接待小姐是一位十分漂亮的新疆本地姑娘,明亮的大眼睛裏蓄滿笑意。
“嗯?”明媚遞證件的手頓住,望著她手中傅子宸的證件,愣了愣,隨即就明白過來,他隻訂了一間房!
這麽想著明媚偏頭去看傅子宸,眼神裏的疑問不言而喻,傅子宸也正望著她,嘴角微微挑起,明知故問:“嗯?有什麽問題嗎?”
這家夥裝什麽傻!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明媚氣恨地想,正準備開口,接待小姐已將房卡遞過來,“辦理好了,先生小姐,祝你們旅途愉快!”
傅子宸接過卡,然後拽著明媚便往電梯口走。
“喂!”明媚抗議。
“嗯。”傅子宸頭也沒回。
“那個……”
“什麽?”
“就是那個……房間……”
“房間有什麽問題?”
說著已經走到了電梯口,電梯正好停在這一層,摁下按鈕,傅子宸拉著明媚進了電梯,將行李箱擱下,這才偏頭看向她,眼角眉梢盡是笑意,重複了一遍:“房間有什麽問題?你不喜歡這家酒店?那明天我們換一家好啦。”語氣要多認真就有多認真。
“哎,不是……”明媚恨不得一巴掌拍暈他,從前沒看出他這麽會裝啊。但讓她直接開口問“為什麽隻訂一間房”,她覺得好尷尬。其實在去往機場的路上,明媚就想到過這個問題,她也有心理準備,她已經22歲了,也並非過分保守的女孩子,更何況同行的是自己愛的男人,可真的到了這時候,她心裏還是很緊張。
“叮”一聲,十五樓已經到了,出了電梯往左走幾步,便到了房間前,傅子宸刷卡時明媚忍不住深深呼吸一口,再深呼吸一口,傅子宸微微側目,望著她緊張的模樣不禁好笑。
當房間燈光全部亮起時,明媚望著碩大的客廳裏兩扇洞開的臥室門時,猛地一愣,隨後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傅子宸耍了,原來他訂的是套房。
“傅子宸!!!”明媚轉身,怒吼。
“哈哈哈!”傅子宸憋了好久的笑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真難得呀,沒想到你也有結結巴巴的時候呀,太難得了!”
“還笑,你這個渾蛋!”明媚抓過沙發上的靠墊便往傅子宸身上砸,他輕巧避開,靠墊落在地上,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接踵而至。四個靠墊一下子被明媚利用完,她還不解氣,想也沒想便抄起茶幾上的遙控板扔了過去,小物品可比輕巧的靠墊速度快多了,傅子宸沒想到她還會扔,一個閃避不及,額頭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
“啊!”他捂著額頭痛呼一聲,身體也蹲了下去。
明媚這時已回過神來,看著在地上滾了兩圈的遙控板,又見他痛成那樣,心裏不禁後悔,趕緊跑到傅子宸身邊,伸手去拽他捂著額頭的手,“對不起對不起,沒事吧?流血沒有?給我看看。”
傅子宸不語,也不肯鬆手,隻悶哼了一聲。
明媚急了,雙手並用試圖扒開他的手,沒想下一秒雙手被捉住,傅子宸的臉赫然放大在她麵前,嘴角微挑,狹長的桃花眼裏盡是笑意,額頭完好無缺,別說血跡,連個印子都沒有!
“可惡!耍我很好玩是吧!”明媚狠瞪他一眼,試圖甩開他的手起身,卻被他緊抓住,明媚一個蠻力,手沒抽出來,反而身體往後傾倒,慣性作用,傅子宸也跟著倒了下來,不偏不倚,他整個人覆在她的身體上,四目相對,兩張嘴唇相隔不過幾毫米,呼吸淡淡地噴灑在彼此的臉上,房間裏這樣寂靜,隻有兩個人的心跳聲與彼此的氣息縈繞著。
傅子宸眼神灼灼,這樣專注的凝視令明媚的臉不禁氤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眼睫眨了眨。不過瞬間,她隻覺嘴唇被溫熱的觸覺覆蓋,整個世界暗下來,她情不自禁地閉眼,而他灼熱的唇緊緊貼著她的,令她透不過氣來,忍不住嘴唇微張,試圖吸入新鮮空氣,卻恰好給了他機會,他的舌卷著她的,熱烈而纏綿,如疾風暴雨般瘋狂肆虐。
明媚隻感覺渾身發軟無力,原本攤開在地毯上的雙手情不自禁地繞上了他的脖子,仿佛要抓住一根浮木,以免自己在這樣的暗黑中沉淪致死。殊不知她的舉動卻給了傅子宸一個暗示,他的手緩緩滑過她的腰部,從T恤下端探入,慢慢往上遊移,內衣暗扣被他解開。他的手指仿佛帶著火焰,所到之處令明媚不禁一陣戰栗,這樣的戰栗令她整個人清醒了幾分,心裏有個聲音在叫囂,打住!快打住!再這樣下去……
她伸手試圖推開他,可這個時候傅子宸哪裏還能停得下來,一隻手捉住她推他的手,唇舌間的吻再加深幾分,直吻得明媚快不能呼吸,仿佛全身力氣都抽走一般。
傅子宸終於稍稍與她拉開了一點距離,卻並不打算放過她,嘴唇移到她耳後,吻了吻她的耳垂,聲似呢喃充滿著誘人的蠱惑:“別怕。”
明媚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他攔腰抱起,一路進了臥室,扔在那張大得過分的床上,細細密密的吻再次壓了上來,額頭、眉毛、眼睛、鼻、臉頰,最後是嘴唇,隨著他愈加激烈的熱吻與手指的溫度,她的身體又熱又難受,僅存的理智也一點點失去,閉上眼,讓自己跟著他一起,像是漂浮在雲端,又像是漂浮在汪洋大海。
當鑽心疼痛傳來時,她手指緊緊掐進他的背,淚水混合著汗水淌下來,又被他一點點吻掉……
第二天上午兩人是被餓醒的,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早過了賓館的自助早餐時間。明媚反而開心,賓館的自助餐都一個樣,既然出來旅行,美食方麵自然是得自己去穿街走巷地尋覓。
找了家小巷子裏的維吾爾族餐廳,點了一小桌子的小吃,明媚胃口奇佳,竟一點都沒浪費全部解決掉,惹得傅子宸連連歎息:“天呐,你這麽能吃,會不會把我吃垮啊?”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明媚頭也不抬。
“想得美!”
飯後,他們去租車行談租車事宜,傅子宸選的是一輛適合長途旅行的越野,明媚終於明白為什麽出發前傅子宸讓她帶上駕照,自駕遊令她對這次畢業旅行的期待更濃幾分。
新疆地大物博,沿途盡是好風光。他們此行安排了一個月的時間,在烏魯木齊隻打算待兩天,然後駕車先走北疆,再入南疆。
出發時先去超市采購了路上必須品,多是飲用水與食物,以及常需藥品。明媚興致勃勃地要求駕駛第一站,她的駕照拿到了一年多,卻還是第一次開車上路,既緊張又興奮。在城區時好幾次差點擦上別的車,看得傅子宸心驚膽戰,但卻還是鼓勵著讓她一路開上了公路。明媚不負他望,在寬敞的公路上漸入佳境,麵對傅子宸的表揚,她洋洋自得地將手伸出窗外,大聲喊:“新疆,我們來咯!”
高山、草原、湖泊、沙漠、戈壁、胡楊林,一路上風光無限,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在這裏,各種迥異的風光和諧共存,飽足了眼福,也飽足了口福。明媚不挑食,而且對地域特色的食物總是躍躍欲試,每次總是吃得津津有味,傅子宸覺得訝異,有的食物,看起來很奇怪,味道確實也不咋地,她竟然也吃得那麽美滋滋的!
他忍不住打趣她說,大概把你丟到哪兒都不會餓死了吧。
明媚挑挑眉說,那是當然,我就跟那打不死的小強一樣強悍!其實能練就這樣毫不挑剔的功力,真的要感謝跟宋引章在南海工作的那段日子,環境艱辛,壓根沒得挑。愛挑三揀四的人,是從未吃過苦受過累。
傅子宸在吃穿用度上一向很挑剔,但明媚很慶幸這次旅途上他的隨意與將就,就算住宿簡陋,食物難吃,他也從不抱怨,更不會表現出什麽情緒。不好吃就少吃點,隨後餓了就吃點帶的幹糧。有一次他們借住在當地人家的屋子裏,條件很簡陋,床又窄又硬,瘋玩了一天,十分疲累,傅子宸那天有點不舒服,怎麽都睡不好,明媚有點歉疚,對他說起,他將她擁緊幾分,在她耳邊輕笑著說,傻瓜呀,我不覺得辛苦。更何況呀,他拖長了聲調,抱著你睡,再硬的床我都覺得又軟又舒服。說著嘴唇就貼上她的,熱熱的吻鋪天蓋地而來,讓她毫無反抗的餘地。
他真是一個很會講情話的人,聽多了,明媚還是忍不住會心跳加速,臉頰發燙。
有句話說,一起旅行最考驗情侶之間的關係,如果能夠出門三個月回來,還能一起生活,那你們可以直接去領證了。
他們隻有一個月的假期,而且才走了半個月,但這些天來,明媚跟傅子宸從未起過爭執,連意見不合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每次明媚征詢傅子宸的意見時,他總是說,這是你的畢業旅行,當然一切聽你的。
這樣小小的寵溺與體貼,讓明媚覺得窩心。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離開時,明媚竟生出不舍,這是她第一次正式的旅行,也是有生之年過的最輕鬆悠閑的一段小時光。
坐在返程的飛機上,她望著窗外的流雲,忍不住輕輕感歎,時間過得真快,回去後,我一定會想念新疆的。
傅子宸將下巴擱在她肩胛裏,笑著說:“舍不得啊,要不我們下飛機後立即再飛回來?”
明媚沒好氣地瞪了眼他。
他哈哈大笑,說:“既然你喜歡這裏,我們明年再來玩吧,秋天來,聽說秋天又是另一種不同的風光,非常美。”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回去得好好養皮膚咯!”
新疆日照長,夏日的陽光熾烈,擦了防曬霜也管不了太大作用,明媚曬黑了,還瘦了點。
明媚哼一聲:“怎麽,嫌棄啊?”
傅子宸趕緊說:“其實這樣的膚色看起來很健康,更漂亮了。”
黑黑瘦瘦的有什麽漂亮的,但明媚聽著這話,還是忍不住笑起來。
004
回島城的第二天,明媚去了趟艾米莉家,她給艾爸艾媽帶了新疆的一些特產,也給章魚帶了些,正想打電話約章魚,哪知他卻先約了她喝酒。
剛一落座,章魚便塞給她一張大紅請柬,明媚嚇了一大跳,“章魚,你要結婚了?怎麽都沒聽你說起啊,也太突然了吧!”當她翻開請柬,看到新娘的名字時,整個人都呆住了,她做夢都沒有想到,新娘竟然是林妙!
章魚一口氣喝完一整瓶啤酒,苦澀地笑了聲,“是不是覺得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明媚還在怔神中,久久沒能接腔。
“她懷孕了。酒果然不是個好東西。”他又開了一瓶酒,“哪怕一切都是個錯誤,但是明媚,我也隻能將錯就錯。我不能讓一個女孩子獨自去承擔這些。”
明媚望著他,心裏的感受複雜難辨。艾米莉懷孕的時候,那個男人給了她一張卡。而同樣的事件,林妙遇上的是章魚,她何其幸運,她得到的是一場婚禮。哪怕他現在並不愛她,但他依舊會對她好,給她一個家,承擔起所有他該承擔的責任。
有時候,責任比愛,來得更為重要。
“明媚,我曾經以為,這輩子我都會跟她在一起。我以為,我的新娘隻會是她。你知道嗎,那是我從小到大的一個夢想。”
“可是,今晚過後,我連想她都沒有資格了,再也不能了。以後再見麵,我們隻是鄰居,隻是朋友。”
燈光下,明媚看見有淚緩緩自章魚微微仰起的眼角滑落下來,她認識他這麽多年,從未見過他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情深處。
他用酒精麻痹自己,卻依舊止不住心髒處傳來的陣陣鈍痛,像是有人綁住了他的手腳,強勢地從他心口處割走了一塊最重要的東西。
我們這輩子,大多數人,愛的是一個人,與之攜手到老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這多麽悲愴,可又無能為力。
十天後,明媚去參加章魚的婚禮,艾米莉托她帶了份禮金。她在電話那端沉默了會,最後對明媚說,世事真是難料。是啊,她們都沒想到,林妙最後會同章魚在一起。
明媚剛落座,便接到了林妙的電話,問她可不可以進去陪她說會兒話。
化妝室裏,妝容精致穿著白紗的林妙靜靜坐在鏡子前,任何一個女人在做新娘的那一天,都是最美麗的。
明媚衷心讚她:“林妙,今天你很美。”
林妙回頭微微一笑:“謝謝你能來,明媚。”
她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麵了,眼前這個著白紗的女孩子,像是沒有變化,又像是變化很大。明媚望著她,目光移向她還很平坦的小腹。林妙的手指也緩緩滑到那裏,眼神裏盡是柔情,“兩個月了。”
明媚很想問一句,林妙,你覺得幸福嗎?她還想問一句,當年艾米莉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告的密。可轉瞬間,她什麽都不想問了,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快樂許多。
最後她說:“祝你幸福。”
明媚在中途便悄悄離開了婚禮現場,場地中央的禮儀台上,司儀正在職業慣例地問起新郎新娘的戀愛史,聲音從擴音器中傳入走出好遠的明媚的耳朵,她歎了口氣,淡淡地想,並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有一段甜蜜的前奏。但是她衷心地希望,章魚能夠幸福,能夠收獲美好的後調。
005
那封信函送至明媚手中時,暑假快接近尾聲。那是一隻棕色的牛皮紙大信封,厚厚的一大包,信封上的字跡似是有點久遠了,筆墨都有一點淡淡的氤氳,寄件人地址不詳。
明媚猶豫著拆開,裏麵是一層一層報紙,緊緊地折疊在一起,拆到最後一層,終於露出一隻白色小信封,薄薄的。打開,裏麵是一片鑰匙與一張信紙,明媚展開信讀了個開頭,便整個人跳了起來。
這封信,這封信……竟然是父親明旗冬寫的!
明媚: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還沒有與你聯係,那麽,爸爸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對不起,以後的路,你要一個人獨自走下去了。但我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孩子,而看到這裏,你應該已經大學畢業了吧,終於是個大人了。爸爸拜托你一件事,雖然我很不想你卷進來,但現在,我唯一能夠相信的,也隻有你了。明媚,拿著這片鑰匙,到以下地址去取一份東西,然後把它交給一個可以信任的檢察官,但你切記,一切要小心行事。
最後,不要再追究我的下落,也不要為爸爸感到難過,我這一輩子,罪孽深重,就算有十條命,也不夠償還的,所以,別為我難過。
爸爸字
落款時間,竟然是四年前,他失蹤的那天。
這是一封指定時間投遞的慢遞。
明媚握著那張薄薄的信紙,良久良久,都沒能晃過神來。她重新再讀了一遍,兩遍,三遍……十遍,終於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些年她心中始終沒有放下的期盼,終於無情地落空了。
父親是真的不會回家了。
他就這樣消失掉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像是一樁懸案。
明媚緩緩蹲下身,抱著雙肩,瑟瑟發抖。她微微張嘴,想要喊一句爸爸,卻發覺,喉嚨異常幹澀,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她拿著那片鑰匙,循著信尾附著的地址,找了過去。那是島城郊外一處村莊的一間小平房,極為隱蔽。屋子左右隔了好遠才有鄰居,明媚站在那個屋子外的時候,有人從她身邊經過,那人好奇地打量了一翻她,然後說:“姑娘,你找人嗎?這個屋子好幾年沒有人住了,原先的屋主搬進了城裏,後來據說是被人買下來了,但從來沒見人來住過。”見明媚不做聲,他便走遠了。
明媚左右張望,見四周無人,才拿出鑰匙,開門。屋子是一個裏外通間,不太大,也極為簡陋,幾件家私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層灰。明媚徑直走入裏間臥室,蹲下身,拉開書桌下麵的抽屜,從層層疊疊的舊報紙下麵,翻出一個厚厚的檔案袋,塞進包包裏,然後立即出門,快速離開了這個地方。
回去的一路上,她手心全部都是汗液,心髒撲通撲通劇烈跳動,像是要蹦出胸腔。終於回到了家,明媚整個人癱坐在沙發上,久久不能動彈。
入夜,她將那個檔案袋從包裏拿出來,在台燈下一頁一頁地翻過去,越翻心裏越是發冷,到最後手指都顫抖了起來。那是一份秘密資金流通記錄,確切地說,這是一份罪證。她看著那上麵記錄的幾個名字,都是耳熟能詳的,而其中一個,幾乎令她驚叫出聲。
那是傅子宸的父親。
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命運如此熱愛捉弄她,因為她的父親,她跟洛河之間所有的美好記憶與一切可能,都消失殆盡。而如今,是要重蹈覆轍,再來一次嗎?
那瞬間,她真的很想放聲大笑,又想大哭。
她坐在那裏,發了許久的呆,而後拿過手機,翻出傅子宸的電話號碼,手指停在那上麵,久久,最終都沒有撥出去。
說什麽呢?
又能說什麽呢?
一連幾天,她窩在家裏,足不出戶,隻靜靜地蜷在沙發上發呆。傅子宸的電話她不想接,但又不敢不接,還要裝作一切如常,找各種理由拒絕他的見麵。此時此刻,她不知道要怎麽麵對他。
這份材料,到底是銷毀掉,還是交出去?她內心的煎熬與掙紮,像是暗夜裏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朝她席卷而來,良知與情感在打架,激烈而凶猛。
可隻要一閉上眼,她便想起父親、明月、洛河的父親、許或的父親,以及在那場事故中往生的無數亡靈。
最終,理智與良知,戰勝了情感。
當她拿過手機撥通洛河的電話時,她的眼角有淚惶惶落下,寂靜無聲。她知道,這通電話過後,或許這輩子,跟傅子宸,都沒有可能了。
第二天早上,明媚跟洛河在一家僻靜的咖啡館見麵,電話中明媚隻說有事見一麵,卻並未提及具體事項。
洛河攪拌著杯中的咖啡,眼神卻一直落在明媚的臉上,他心口微微發酸,他們有多久沒有見麵了?很多個深夜,他摁出她的號碼,卻終究沒有撥出去。
“明媚,你瘦了。”洛河輕輕說。
明媚低了低頭,淡淡地說:“是嗎?”她不再寒暄,從包裏掏出那隻檔案袋,“你看過就明白了。”
洛河接過,一頁頁翻下去,臉色變了又變,抬頭震驚地望著她:“你哪兒來的?”
“我爸留下的。就是因為這份秘密材料,他被人提前弄出獄,我數次被人跟蹤,我妹妹因此喪命,他……也丟了性命……”她頓了頓,“洛河,你自己看著辦吧,你才進檢察廳不久,這事兒的危險性,我們心知肚明。”
洛河將資料塞進公文包,一臉沉重地說:“你放心,就算丟掉工作,我也在所不惜。”
明媚點點頭,他不會讓父親與那麽多無辜的人白死,也不會讓許或的父親白白斷送兩條腿。
“我先走了。”明媚正欲起身,洛河卻忽然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明媚……”
她輕輕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保重。”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咖啡館,她對他,已經沒有愛,亦沒有恨。
而他呢?
他愛過她嗎?他還愛著她嗎?
是的,他愛她,由始至終。隻是他的愛,摻雜了太多顧慮與計較,不夠無所畏懼,結局在他們再次相見的時候便已寫好,他走不出自己的心結,將她一步步推開,終究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洛河怔怔望著她的背影,手心她手指的餘溫尚在,卻虛無縹緲得似是一場幻覺,像是他剛剛從未握住過她的手一樣。他呆坐在座位上,良久良久,他從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她終於如他所願,將他摒棄得幹幹淨淨,似乎連那些回憶都不留一絲。
他卻在這片盛大的寂靜無聲中,仿佛又聽到許多年前她的聲音,她固執地跟在他身後,喊他:“洛河,洛河!你走慢一點呀,等等我!”
微微閉眼,再睜開,當年那個固執的傻氣的小姑娘,終於如冬日清晨裏的霧靄,待陽光一出,便消散在時光煙雲裏了。
006
當天下午,明媚便搭乘最快的航班離開了島城。當夏媽媽在暮色中見到她時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明媚走過去,以擁抱的姿勢,整個人靠在她的肩膀上,想哭卻又不敢掉眼淚,怕夏媽媽擔心。麵對夏媽媽的詢問,她隻說,升研究生後會比較忙,所以趁還沒開學過來住幾天。
她這一住,便是近一個月。夏媽媽又不傻,怎麽會看不出她有心事,成天握著手機,卻不開機,飯也吃得很少,晚上大概沒睡好,黑眼圈很嚴重,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了。但夏媽媽什麽都沒再問,隻是變著花樣做好吃的給明媚,每晚睡覺前給她泡一杯熱牛奶。
幾乎每天下午,明媚都會上山去墓地,坐在夏春秋的墓前,偶爾發呆,偶爾自言自語。
“春秋,如果你還在,你一定會告訴我該怎麽辦對不對?”
“我有點後悔把那份材料交給洛河。可是,如果我不交出去,我也會後悔的。”
“做人怎麽這麽難這麽累呀。”
“春秋,我很想你。”
……
洛河的動作比她想象中還要快,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一個月後,島城政界掀起了一場滔天大浪,幾年前的那樁建築事故,重新被翻了出來,同時牽扯出的,還有更多。
明媚坐在夏家的客廳裏,怔怔望著電視機裏的畫麵,聲音變得模糊恍惚,她像是什麽都聽不見般,耳畔嗡嗡作響。
那份資料裏提及到的人,都已被隔離審查,入獄是遲早的事。至於傅子宸,明媚知道,他此刻大概已身在西雅圖,他的母親,姐姐、姐夫在那邊,他也早就拿到了美國的護照。
到最後,他們之間,連一句告別都沒有。
過了兩天,明媚離開夏家回島城,在機場,她終於打開關了一個月的手機,無數條信息爭先恐後地跳出來,將收件箱擠爆。
未接電話600多個,短信近100條。幾乎全部來自傅子宸,他在國內打給她的最後一通電話是二十五天前。他在短信裏說,家裏出了點事得立即出國,讓她等他,處理好事情便幫她也申請那邊的學校……最後一條短信,幾乎是懇求的語氣:明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在哪裏?我很擔心你,求你出現好嗎……
明媚抱著手機,蹲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無聲痛哭。
回到家,掏出鑰匙正準備開門,鄰居阿姨走出來,見了她便說:“明媚,你出去旅遊了嗎?有個男的說是你朋友,前些日子每天都來找你,大晚上的也不肯走,就坐在樓梯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明媚,你是不是惹了什麽事呀?那人來討債的嗎……”
明媚閉了閉眼,輕聲說:“阿姨,沒事。”
轉身,開門,進屋時便發現地上躺著一張紙片,是一隻拆開的煙盒,上麵的字跡她無比熟悉,傅子宸的字。
大概寫得太倉促,隻有龍飛鳳舞潦草的一句話:明媚,等我。
煙盒的硬殼紙仿佛滾燙咯手,連同她的心都燙得生疼。明媚坐在漸漸暗下來的客廳裏,久久沒有移動,那晚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整晚。
天微亮時,她起身,去書房開了電腦,登郵箱,發了一封郵件給傅子宸。然後洗把臉,出門。
她去花店買了一束睡蓮,去墓地看明月。她第一次在墓地待了這麽久,從上午一直待到傍晚,她將身體靠在冰涼的墓碑上,歪著頭,微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就那樣坐著。
明月,姐姐幫你報仇了,害死你的人,終於得到了報應。可是,妹妹,我心裏一點也不痛快,不管我做什麽,你都已經不在了,我再也聽不到你喊我一聲,姐姐。
如果有來生,我們還做姐妹好不好?那時候,我一定會好好的保護你,珍愛你,跟你一起玩,給你買你喜歡吃的零食,給你紮麻花辮,給你買漂亮的裙子,教你遊泳,教你潛水,帶你去旅行……
而這一生,注定是我欠了你。
對不起,對不起。
她想忍,終究沒忍住,眼淚從微閉的眼眸中,緩緩落下。
007
轉眼開學,明媚去學校報到之後,就從家裏搬進了研究生宿舍。
一切都歸於平靜,上課,下課,吃飯,睡覺,圖書館,自習室,實驗室。她依舊是那個勤奮苦學的好學生,與同學一起吃飯,商討課題,說笑談天,一切自若。隻是沒有人看到,她心口處那個碩大的黑洞。每到夜深人靜時,她靜靜地躺在床上,仿佛聽到有淩厲的風,從那個洞口呼嘯著貫穿而過,眼淚在暗夜中氤濕了枕頭。
她很想念他,沒有哪一天,她不想念他。
時間就在那些日漸深纏的想念中,一點點流逝掉。
來年早春,林妙在婦幼醫院產下一名女嬰,母女平安。明媚去醫院探望,蹲在嬰兒床旁看著那個小小人兒安靜地睡著的模樣,她覺得生命的延續真是奇妙,心裏不禁湧出無限的歡喜與感動。
章魚送她離開,短暫的一段距離,他言語間全是女兒,看得出來,他心裏的歡喜與激越。
他徹底放下艾米莉了嗎?並沒有,他隻是把她藏在了心底深處,成為他青春年少裏最最美好的一段記憶,不會輕易想起,但想起來時,便是滿滿的柔軟。如果說婚姻是無奈與將就,而女兒的到來,則是他全新人生的真正開始。明媚相信,自此後,他真的會是一個好丈夫,好爸爸。
研一結束的暑假,艾米莉終於舍得回國探親,明媚去機場接他們,除了初次匆忙的會麵,這是明媚第二次見艾米莉的老公Gary,深入聊天,發現他是個和善風趣的男人,中文說得很流利,也很健談。
艾米莉胖了一點,皮膚比從前黑了一點,但是整個人明亮了許多,明媚像是隱約看到了從前的那個她。
“你不是說吃不慣西餐嘛,怎麽還胖了?”明媚問她。
“天天吃西餐簡直就不是人過的日子,自己在家做中餐咯。”
“你會做飯了?”明媚忍不住就驚呼了一聲,除了艾爸出事住院那段,她對著食譜熬了一陣子湯,她從來就沒見她做過飯。
“嘿嘿,”艾米莉幹笑兩聲,“我那個手藝,大概狗都不想吃吧。Gary學了做給我吃。”
明媚對Gary的好感又上升了幾個點,連連嘖聲讚歎:“惜福啊!”
艾米莉輕輕說:“我知道。”
真好,她終究會慢慢從那場傷痛中,一點點平複。時間永是最偉大,也是最殘忍的良藥。
過了兩天,明媚跟艾米莉一起去看夏春秋,兩個人在墓地裏坐了許久,輕聲說了許多許多的話,艾米莉喝光了兩瓶米酒,直至天黑,她們才離開。
下山時,艾米莉問明媚:“傅子宸還是沒有消息嗎?”
“我聯係不上他,我一直等他找我,可是沒有。”她在那封郵件裏將所有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他沒有回複,不知道是沒有看到,還是不想回複。他想必是恨著她的吧,否則,她一直在這裏,電話也沒有換過,他卻再也沒有找過她。
艾米莉猶豫了很久,低聲說:“程家陽應該跟他有聯係。”
明媚輕輕搖頭:“他大概恨著我吧,不想再見我。”如果是這樣,問到了聯係方式又如何呢?她也知道,想要找到他,總是有辦法的。可她害怕,不是怕他的質問與怨怪,而是,怕聽到他冷漠的聲音,更害怕,自此後,他們之間,成為死局,再也沒有可能。
可是,如今這樣彼此毫無關聯,跟死局又有什麽區別呢?但明媚自欺欺人地就是不想去直麵,寧肯就這樣帶著想念,很多個睡不著的夜晚,還有幻想的餘地,想著也許他總有一天,會來找她。
艾米莉歎口氣,無聲地握了握她的手。
艾米莉這次回來,除了探親,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接艾爸艾媽還有艾小弟去加拿大遊玩。艾家父母還是第一次出國,又期待又緊張,臨走之前好幾天就開始收拾行李,采購了一大堆東西,都是些吃的,本地特產,說是要帶給Gary的父母姐妹,惹得艾米莉哭笑不得,先別說國外家庭親情觀念完全不同,光這兩大箱子吃食,過安檢就有很大問題,非常麻煩。
明媚站在旁邊看著艾米莉把她媽媽收拾好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來時,艾媽搶著又裝點回去,母女兩個一來二往,十分熱鬧,她忍不住笑起來。
艾米莉回頭瞪著她,說:“你的行李不多吧?”
“放心,我絕對輕裝上陣!衣服都隻帶兩三套,蹭你的!”
“這還差不多!我最煩行李多了,安檢托運都好麻煩!”艾米莉嚷嚷道。
這場出國遊,明媚也在被邀請之列,本來她不想去的,可艾米莉纏她個沒完沒了,最後甚至使出了殺手鐧,癟癟嘴說,你是不是我姐們啊!我嫁那麽遠,人生地不熟的,多想要娘家人去做客啊!你這不是傷我心嗎!
就連Gary也來做說客,對她說,May,別擔心機票,我跟Lily幫你報銷。老外的經濟觀就是直接啊,弄得明媚非常不好意思,雖然機票不便宜,但她哪是擔心這個呀。她是想著,這算是艾家的家庭旅遊、聚會,她同艾米莉再親近,也會有點打擾。
但話說到這份上,明媚盛情難卻,隻得應了她的邀請。
因為是探親簽證,辦理的很快,八月初,他們一行浩浩蕩蕩飛往加拿大蒙特利爾。
蒙特利爾是加拿大第二大城市,是一座文化、曆史底蘊都很悠久深厚的海港之城,以法語為主要語言。艾米莉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曾在電話裏對明媚抱怨說,學了幾年英語,以為到國外生活一定全無問題,沒想到嫁到了一個法語遍地的城市,不得不多學一門語言。法語聽起來是很好聽,可學起來,真難啊!好在,日常用英語也足夠交流。
八月份,算是蒙城較佳的旅行時間,不冷也不熱,氣候剛剛好,陽光也很好。
艾米莉與Gary的家很漂亮,是個三層樓的小洋房,帶獨立花園,雖偏僻了點,但環境幽雅、安靜,非常適合居住。明媚一眼就喜歡上她那個花園,品種繁多的植物、花草,欣欣向榮,迎風而立。她想起艾米莉曾幻想過自己將來的家,一定要帶個獨立的大花園,種上花花草草,再養一條哈士奇。她回頭,朝正從車尾搬行李出來的艾米莉望過去,看到她提出一隻箱子,Gary立即從她手裏接過去,又將她的包也提到自己手中,他朝她溫柔寵溺地笑。
明媚忽然眼底就有點濕潤。
她在愛情上欠缺一點好運氣,沒有遇見一個她愛著也正好愛她的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好在,命運對她到底不薄,讓她在傷痛過後,得以遇見一個溫柔的懷抱。也許不夠轟轟烈烈,但是,生命這麽漫長,大多時候,我們需要的並非轟烈,而是一份溫柔的貼心。天冷時的一件衣,天熱時的一杯冰水,疲累時的一個肩膀,流淚時伸過來為你擦拭眼淚的一隻手。
餘生漫漫,能擁有這樣一個人,已是莫大幸福。
休整好後,Gary便開車帶著他們開始了加拿大之旅,從蒙城出發,一路南下,他是個非常盡責的導遊,對城市的曆史也很了解,每到一處,總能說出一些典故與趣聞。
那些天,明媚過得非常非常充實、快樂。
Gary的假期有限,十天後,他們回到蒙城。艾家父母一直要待到月底,明媚卻打算先離開。
艾米莉驚訝地看著她:“怎麽了?這才來幾天呢,暑假不是還沒結束嘛!”
她沉默了會,說:“我想去一趟西雅圖,你讓Gary幫忙辦理下入境簽。”
“去西雅圖幹嘛……”她猛地想起什麽,張大嘴,而後笑了:“你終於決定去找傅子宸了?有聯係方式了?”
明媚搖搖頭:“沒有。”
“那你去幹嘛!”
“我就想去看看那個城市。”
艾米莉默了默,歎了口氣,“你們兩個人呀!”
幾天後,艾米莉同Gary一起到機場為明媚送行,艾米莉緊緊擁抱她,在她耳邊說:“寶貝兒,如果想念他,就去找他吧,見麵把話說清楚,不管結果怎樣,總比這樣忐忑地熬著好啊。”
明媚沒做聲,隻是回抱住她,輕輕說:“保重,再見。”
過安檢,登機,飛機很快起飛。
明媚將頭靠在窗口,望著機艙外發呆,她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像艾米莉說的那樣去做,因為心裏有所期待,所以懼怕結果不是自己想要的。
所以,她隻能偷偷地去到他所在的城市,去看一看那裏的天空、流雲,去吹一吹那裏的風,去感受、去呼吸那個城市的浮光掠影。
她曾聽他提過,西雅圖是個多雨的城市,她剛一出機場,就領略到了這座多雨城市的風情,傍晚的氣溫有點低,她隻穿了件薄薄的襯衣,站在門口,忍不住抱緊手臂。
等了很久,才打到出租車,艾米莉擔心她,來之前就給她預訂好了旅館,她對司機說了地址,車子駛出去。
除了從傅子宸口中聽來的西雅圖,明媚對這個城市所有的認知是曾看過的一部電影,《西雅圖夜未眠》,她很喜歡這部電影,她不太喜歡雨天的,可這部電影裏這座城市的雨天,讓她覺得,原來雨天也這樣迷人。
明媚從包裏翻出一件襯衣穿上,將車窗降下來,雨已經停了,來得快也去得快,四處都是濕漉漉的,空氣很清新,車窗外是城市一閃而過的光線帶,朦朧迷離。她將下巴擱在車窗上,深深呼吸,微眯著眼睛感受這城市清涼的風。
那一刻,她忽然很想落淚。
這是她想念的人所在的地方,分明近在咫尺,可茫茫人海,卻無從尋覓。
跟他失去聯係的這些日子,“西雅圖”這三個字,幾乎每天都會在她心底滾一圈,慢慢地像是在她心底紮了根似的,又陌生又熟悉。
也許是吹了涼風,明媚有點不太舒服,晚飯都沒吃,在旅館辦了入住後洗了個熱水澡便蒙頭大睡,萬幸第二天早上起來,頭痛好轉。
她隻訂了一天房,買了當天晚上回國的機票,她隻有一天的時間,來粗粗領略這座城市的風光。她背著包,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背包裏備了水與麵包,還新買了一把雨傘。
走著走著她總忍不住停下來發呆,她想,這個咖啡屋,他來光顧過嗎?這個車站,他在這裏乘過車嗎?這個遊樂場,他是否帶筱筱一起來玩耍過?想著想著,仿佛眼前真的出現了他在這些地方停留過的身影,她嘴角忍不住微微蕩開,接著,又忍不住難過起來。
最後,明媚乘車去了西雅圖港口,他曾對她說過,這是整個西雅圖他最喜歡的地方,這裏的夕陽很美,這裏的夜景非常非常漂亮。她從午後一直等到傍晚,等到了美麗的夕陽,卻沒有好運氣,等來一個偶遇的奇跡。
她看著漸行漸遠的船隻,鳴笛聲高高低低地傳來,多像她心底的嗚咽。
她將手中折疊好的小紙船,輕輕地丟進海裏,不一會,那小船便被水流衝得不見蹤跡。
她起身,離開港口。
那隻船的命運會如何呢?會有人看到嗎?在它的肚子裏,寫著一行娟秀的字跡——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008
研二開學沒多久,明媚接到久未聯絡的宋引章的電話,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們的隊再次出發南海,她熟門熟路的,工作起來也方便。
當明媚拖著兩口大箱子跟研究隊碰麵時,有人驚訝地說:“明媚,你是不是把鍋碗瓢盆都搬去了啊?”
明媚笑了笑,“不是啊,是一套潛水服。”有一次跟傅子宸去潛水回來,把他那套輕潛放在了她家,方便她隨時都可以用。
這次的目的地是南海另一片海域,西沙群島,隊伍成員跟上次基本上不變,隻是這次待的時間會比較長,所以增加了三個研究員,其中有兩個女生,明媚覺得這下好了,自己終於有了同伴。
這次他們落腳的島嶼,比之上次那個地方,條件好了許多,這邊的海洋研究事業及氣象測報事業也已經日漸完善與發達。
研究隊裏有幾個成員也熱愛潛水,又是海大畢業的師兄師姐,明媚沒事兒時就愛跟他們湊一堆聊天,有相同愛好的人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見明媚帶了套潛水服,營地也有兩套老舊裝備,幾個人便叫嚷著什麽時候比一比。於是找了個稍微空閑的下午,拉著宋引章去做裁判,一行人駛船出了海。
明媚跟一個師兄第一對下水,卻在下麵差點出了大事,她不知道抽了什麽風,無視指示燈的警告,潛入了她從未挑戰過的深度。後來人上來時,臉色慘白得駭人,惹得宋引章發了好大的脾氣,將她一頓臭罵,並堅決沒收了她那套輕潛裝備。
那天回去後,明媚獨自在宿舍裏呆坐了很久,晚飯也沒有去吃。一個師姐煮了碗麵條來敲她的門時,見她從裏麵瘋跑出來,像是沒有看見她一樣,一路往實驗室的方向跑。
“師兄,讓我用下電腦。”她語氣急迫,說著就一把推開坐在計算機前的人,那個師兄被她的模樣嚇著了,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沒想到她隻是進入郵箱,手指翻飛,開始輸入內容。他也不好再盯著瞧,轉身走開了。
明媚打了長長一段話,又統統按了刪除鍵,最後留在郵件框裏的,隻有短短三個字,她點擊發送,然後癱靠在椅子上,渾身力氣像是都被抽走了一樣。一年多來,她終於再次鼓起勇氣,主動聯係了傅子宸。她不知道他是否會看到這封郵件,但有些話,她必須要告訴他。
當她潛入從未有過的深度時,她以為自己會死在下麵,然後在幻覺中看見了他,她再一次聽見他對她說,總有一些人,一直都守護在那裏,不離不棄。明媚,海神作證,我愛你……在那一刻,她掙紮著竭力讓自己意識清醒一點,她想,自己不能死在這裏,她要回去,告訴他一句話,從未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我愛你。
我不怕就這樣死去,我懼怕的是,在我死之前,來不及告訴你,我愛你。
實驗室終於一切準備妥當,第二天一大清早一行人便前往指定海域沉入第一台聲納儀。正是這個清晨,一場台風毫無預警地襲擊了那片海域。西沙群島是整個南海最易受到台風侵襲的地方,因太過頻繁,有時候甚至連島上的氣象測報局都無法預測出來。
那是明媚第一次親曆這種極為可怕的災難,他們的船剛剛駛出港口不到三分鍾,便見天空兜頭傾盆而下一場瓢潑暴雨,狂風卷著海浪,朝船帆迎麵撲來,天地間霎時變色,天空陰沉得像是世紀末日。船身一陣劇烈的搖晃,艙內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亂作一團,經驗豐富而鎮定的老艦長立即調頭往碼頭駛,一邊在擴音器中大聲喊話,讓大家鎮定,他們身處的海域並不是台風中心,應該不會有事。
幾分鍾後,帆船終於艱辛地抵達港口,有人抱頭蜷在艙內,有人已經摔倒在地上,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一個個臉色皆是一片慘白,眼神中的驚恐那麽強烈。
明媚撫著胸口,隻感覺心髒都要蹦出來了,雙腿發軟,渾身冰冷。短短幾天內,她先後兩次離死亡那樣近。她閉了閉眼,如果就此死去,她愛的那個人,卻不在身邊。這是一件多麽悲傷的事。
一切終於平靜下來,大家相互攙扶著走出船艙,臉上都有著劫後餘生的後怕。
他們這艘船算是幸運的,隻有人額角受了點輕傷,而當天清晨往島上運送物資的大貨船卻遠遠沒有這麽好運,整艘船被巨浪卷入海底,無一人生還。
接連兩天,有軍艦在那片海域上大麵積搜尋打撈死者的屍體,卻收獲寥寥。寬廣得沒有盡頭的南中國海,在陽光下它蔚藍而美麗,它的深處,還蘊藏著能給人類帶來無窮財富的大量能源,它是一座豐富的寶藏,可當災難來臨,它便成了一場人間阿修羅。
明媚病倒了,沒有著涼也沒有發熱,毫無由來的一場病,渾身乏力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並不太高的天花板,整夜整夜地失眠。她將無名指上的指環脫下來,拿在手中反複摩挲,又對著燈光怔怔地望,忽然,她發覺指環內壁似乎刻了什麽東西。她爬起來,站在燈泡底下,終於看清楚那是一個小小的英文字母,F。不用想,戴著傅子宸手上的那一枚,內壁一定刻著一個M。
她趴在床上蒙著被子,無聲地哭了。
他曾對她許下過不離不棄的諾言,他們甚至交換了戒指,可如今,他到底還是放開了她的手。
她終於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天光大亮,窗外又是一個豔陽天,明晃晃的陽光從洞開的門口照射進來,明媚微微睜眼,在那團光影中,她仿佛看到了傅子宸,正慢慢朝她走過來。
她想,是幻覺吧。
但她依舊微微揚起嘴角,對那個幻影輕輕說:“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有多想?”她聽到那個幻影說。
“每一天……”等等,她模糊的意識終於漸漸清醒,那不是幻影,也不是幻聽,她是真的聽到了他的聲音,帶著他慣常的微微調侃。
明媚一個激靈,猛地從床上翻身坐起。
“你……”
“我什麽我。”傅子宸終於站定在她床前,微微俯身,翹著嘴角望著她。
“你……”她抬手,狠狠掐在他的臉頰,在他的悶哼聲中,她的眼淚像是決堤的海水,轟然滑落。
“哎,我從前都不知道原來你是個愛哭鬼。”他手指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他的手指帶著她所熟悉的涼涼的溫度,以及淡淡煙草味兒,還有那枚銀指環。
是他,真的是他,他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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