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城市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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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愛清晨黃昏也愛秋天的枯萎化作一片昏黃愛情早在回味裏變味不要驚擾那夢你繼續睡

    01

    再醒過來時,發覺自己正躺在一間陌生房間的沙發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毛巾毯。我揉了揉仿佛要爆炸般的太陽穴,抬眼打量起這間房。此刻房內光線略顯昏暗,有風緩緩吹拂開垂下的窗簾,夕陽柔和的光線透過被掀開的窗簾一角照射進來,跟著那束光,我渙散的視線最終定格在房間角落書桌前的男子身上,他微微低著頭,正翻著一本雜誌。一縷縷淡金色光芒在他身上跳躍,從我的位置看過去,隻能看到他的側麵,有著清冽堅毅的輪廓線,長而濃密的睫毛在光圈映襯下灑下一片淡淡陰影。

    “你醒了。”他忽然抬頭,朝我直直望過來,他的聲音低沉而略顯沙啞,在這片靜謐的空間中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我怔怔地點頭,整個人還處於一種混混沌沌的狀態中。

    “這裏是美術館的休息室。”見我張望,他解釋道。

    我從小沙發床上坐起來,聞到一股風油精的味道從自己的額部、顳顬部散發出來,凳子上擱了清水與毛巾,旁邊還有一盒藿香正氣水。

    先前的記憶此刻在腦海裏慢慢複蘇,猛地想到我在暈倒之前,是被一雙手臂接住……那麽……是眼前的這個人?

    “你中暑了,現在感覺好點了嗎?”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

    “啊?好多了……那個,先前謝謝你的懷抱……哦不,謝謝你救了我。”在一絲若有似無的輕笑聲中,我恨不得咬自己的舌頭!

    “不客氣。”他說。

    然後是片刻尷尬的沉默。

    猛地想起什麽,我掀開毯子抓過茶幾上的包說了聲“謝謝,再見”就往外跑,出門之後循著走廊牆壁上的指示牌一路急促地奔跑,下樓,拐了幾個彎,然後一路狂奔到美術館最大的那個展廳。可此刻的玻璃感應門已停止工作,透過玻璃門,看到畫展宣傳海報上寫著開展的時間為8:30—17:30。

    我頹喪地蹲下身,大口喘著氣,陣陣昏眩襲擊過來,胃裏翻江倒海,我衝到垃圾桶邊,卻一點東西都吐不出來。真累啊,身上力氣全失,我坐在垃圾桶旁,看著夕陽慢慢沉到天的另一邊,腦海裏紛雜的思緒如同此刻胃裏的翻騰,無論怎樣努力,也找不到出口。

    坐了許久,腦海裏有個念頭忽然湧現,我又沿著原路返回先前的休息室,可裏麵的人已經走了。

    原本想同那人打聽下的希望也最終落空了,歎口氣,我轉身離開。

    街邊霓虹閃爍,喧囂的夜在擁擠的車流人流中開始了。我實在沒有力氣再去擠下班時分的公交車,等了好久,才攔到一輛出租車,任身體癱在柔軟的座位上,然後從包裏摸出手機,撥通了蔚藍的電話。

    “夏至回來了。”

    “什麽……西曼你說……什麽?”不知是信號偏弱產生的電波問題還是怎樣,我竟然聽到蔚藍的語調裏帶了濃厚的顫抖。

    “夏至回來了。”我輕聲重複一遍。

    然後,我聽到電話那頭“哐當”一聲重響。

    “喂——喂——蔚藍?”

    回答我的是一片忙音。我輕輕閉上眼,沒有精力再去多想其他,整個腦子裏揮之不去的全部是展廳裏《珍妮》那幅畫帶來的震撼與謎團。

    02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候?當你費盡心思想要得知某件事情的答案,可無論你怎樣努力始終抵達不了那個真相內核的所在,它仿佛蒙上了一層又一層神秘的麵紗,當你以為揭開這一層終於可以窺見真相時,卻在你睜開眼時又冒出新的一層,直至你心力衰竭。

    我在美術館蹲了一天又一天,像個守株待兔的傻瓜,直至那場畫展結束,卻始終無緣見到江離。我問過美術館裏的工作人員,可他們都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有說江離本人沒有回國,負責接洽這次展出的是他的家人;有說江離似乎在畫展第一天現身過,又馬不停蹄地飛回了裏昂……

    畫展的最後一天,我看著來回穿梭的工作人員將牆上的那些畫小心翼翼地取下又小心翼翼地包裝好,仿佛看著與夏至有關聯的最後一點希望也被打包裝走。心裏是無可言說的失落,以及無力感。

    我沒等到那個叫江離的男生,反而等來了媽媽擔憂的眼淚。

    那晚從美術館回家,剛打開門,就看到媽媽與蔚藍坐在沙發上輕聲說著什麽,見到我,聲音立即頓住,兩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過來,神色複雜,媽媽的眼睛裏有淚光微閃。

    我望向蔚藍,見她眼神閃爍,嘴巴張了張,最後低下頭去。我在心裏歎息一聲,也有點生氣,沒想到,蔚藍竟然……

    “西曼,藍藍說的都是真的嗎?”媽媽的聲音微微發顫,望向我的眼神裏有心疼、擔心,以及自責與內疚。

    “媽媽,對不起。”我跑過去蹲到媽媽身邊,縱使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解釋,可開口時卻化成一句道歉。此時此刻,我能說的,大概也隻有一句對不起。我沒想到蔚藍會違背我們之間的約定,將這件事告訴媽媽。

    “西曼……我與阿姨都希望你去看心理醫生。”一直沉默的蔚藍開口道。

    我跳起來,退後兩步,瞪著蔚藍,我想我的眼神一定是又失望又難過的:“蔚藍,我以為你一直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以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理解但你一定會!”

    “西曼……”媽媽走過來試圖拉我,卻被我避開了,我看著她:“媽媽,連你也覺得我有病嗎?”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媽媽說著聲音裏已帶了哽咽,“可是你做出這麽瘋狂的舉動……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多難過多內疚嗎?”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都是我,都是我……如果我多留意一點,你就不會這樣……”

    “媽媽……”這世上,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媽媽的眼淚。從我懂事以來,就很少看到媽媽哭過,她一向是很堅強的女人,工作那麽忙碌可從未因此而忽略過我,學校的家長會,她沒有哪一次缺席過。家裏的條件並不算特別好,可她一直竭力給我最好的生活。我知道,媽媽是想要連同那份缺失的父愛,一並彌補給我。

    “我去,媽媽,我去。”如果能令她安心一點。

    “真的?”媽媽又是一陣哽咽,慌忙掏出手機,“我認得一個相熟的心理醫生,西曼你別害怕,就當成是朋友間的聊天一般好嗎?”

    我在心裏苦笑,當成朋友間的聊天?能夠嗎?不,不能!

    忽然間感覺好累,再也不想開口多說一句話,起身回臥室時蔚藍忽然拉住我的手臂,在我身後輕輕說:“對不起。”頓了頓又說:“到時候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了。”我掙脫她的手,沒有回頭,聲音冷淡。

    她又跟著我進房間,一直追問我關於“夏至回來了”那句話的含義,被問得煩了,我沒好氣地衝她低吼:“一個神經病說的話,又何必當真!你就當是我的幻覺行嗎?”

    蔚藍的眼神黯了黯,可很快她又衝我扯出一個勉強的笑,說:“那你早點休息吧,我先回家了。”

    她走得很急,我想追出去,可心裏堵得慌,腳步生根般遲遲沒有挪動。

    那一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瑩白的月光照進來,透過窗戶一格一格地灑在地板上,我側著身子怔怔地望著那一束束光發呆,想到媽媽說的那個姓紀的心理醫生,他是媽媽的大學校友,在本市業界頗有名氣,媽媽說他一定可以幫助到我。可再有名氣又怎樣呢,我並不需要!若不是為了媽媽……唉!

    03

    紀醫生的心理診所隱匿在鬧市中的一條小巷子裏,這條巷子有著這座城市少見的青石板路,沿路兩排細細的楊柳樹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路旁有許多裝修別致的商鋪,服裝店、咖啡廳、雅致的書吧等等。這樣炎熱的天氣裏這裏卻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一般,幽靜清涼。

    我握著媽媽寫的地址,找了許久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找到這裏,本來已有些許的不耐煩,可在踏入小巷的第一秒,心裏的煩躁便被歡喜所取代。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幾年,我竟然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一條美妙的巷子。

    我循著一個個門牌號碼找過去,心想那個紀醫生還真是很會挑地方呢,這樣幽靜的環境,對治療心理疾病,想必會事半功倍吧。

    我站在心理診所的樓梯前,深吸口氣,在心裏對自己說,沒什麽的西曼,不要害怕!然後朝三樓走去,剛上幾個台階,一陣強烈的風從耳邊擦過,緊接著眼前冒起了無數星星,然後才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疼痛自臉頰傳來,我痛呼一聲,伸手一摸,手指上沾染了鮮紅的血跡。回頭去望,我看到樓梯口一抹高大的身影一閃而過,而後聽到摩托車發動引擎的轟鳴聲,我顧不得疼痛,捂著臉頰飛奔下去,卻隻看見摩托車飛揚的尾氣以及越來越小的一個頭盔。

    我咒罵一聲:“混蛋,你最好祈禱老天別讓我再碰見你!”該死的,撞了人竟然裝作若無其事!鬼知道那家夥穿的什麽衣服,袖子上竟然有凶器!

    我臉頰上的傷口其實並不深,但血跡蜿蜒而下,看起來有點可怕,當我走進心理診所時,前台的女子嚇得尖叫了聲。

    一個中年男人聞聲而出,他不悅地說:“Miss黃,這裏需要安靜。”語氣很輕,卻不怒自威。女子忙說了聲抱歉。

    他轉過頭看了看我,然後扭身回了房間,拿了一隻醫藥箱出來,二話不說就將我拉到沙發上坐下,取出棉球與藥水,為我處理傷口。

    他的動作很快,卻又十分冷靜有條理,動作也很溫柔。我有點愣愣的,直至皮膚上的刺痛令我回神。我眨了眨眼睛,微微抬眸,就看到他顫動的睫毛與皮膚上的紋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令我有瞬間的恍惚,那種感覺很溫暖,就像是……像是,父親的感覺。

    “好了,西曼。”他忽然起身,一邊收拾藥箱一邊衝我笑了笑。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你跟你媽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一樣。”他伸出手,“你好,我是紀睿,你可以叫我紀叔叔,當然,也可以直呼名字,”他眨眨眼,“這樣,就不會時刻提醒我我已經老了。”

    我愣愣地跟他握手,心裏卻在想,哪有呀,從小到大,我聽得最多的就是“西曼一點也不像媽媽呢”,紀睿竟然說我與媽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般,他的眼光……真奇特。

    “臉怎麽回事?”他又開口。

    “被一隻沒教養的野貓抓了!”我憤恨地說。

    “現在小野貓也這麽聰明嗎,專挑漂亮的臉欺負?”他挑了挑眉。

    我“撲哧”笑了,心裏的鬱悶一掃而空,真要命,是不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女孩子都喜歡被讚美呢?

    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喜歡上紀睿,哪怕他是以我十分抗拒的心理醫生的身份出現在我生命中。那種喜歡,與愛情無關。我喜歡他年近中年依舊英俊,他的風趣,他的細心體貼,他的睿智。我心目中的父親形象,就是紀睿這個模樣。

    “我沒病。”我直直望著他,很平靜地說。

    “嗯,我知道。”他也望著我,“青春期的愛情,就是用來瘋狂的。”

    那一刻我簡直想要握住他的手,說一百句謝謝。

    “那你瘋狂過嗎?”不知道為什麽,我完全把紀睿當作了年紀相仿可以任意聊天的朋友了。

    “自然。”他笑了笑,不願多說。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像我以為的心理醫生那般,對我諸多提問,然後一副救世者嘴臉給你一條又一條照本宣科的建議。

    我窩在他工作間那個柔軟的大沙發裏,吃了許多Miss黃親手烘焙的綠豆餅,喝了一杯香濃的茉香奶茶,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了,似乎還做了一個香甜的夢。第一次,我的夢裏不再是暗夜中沒有盡頭的河堤與寒冷刺骨的冰涼。

    再醒過來時,窗外已是華燈初上,房間裏隻開了一盞台燈,紀睿正埋頭伏案。我輕輕推開玻璃門,站在陽台上往下望,小巷裏的路燈是那種輕柔的白,一盞盞掩映在楊柳樹下,散發出的淡淡光華令人心裏忍不住變得柔軟。

    忽然,我的目光被不遠處一家咖啡吧門口一對相擁的男女的身影吸引過去,男人走在右邊,攬住女人的肩膀,他正偏頭對女人說著什麽。盡管隔著長長的距離,盡管隻是偏頭一刹那,盡管燈光不是很明亮,但我還是看見了那個男人的麵孔,好像是……蔚藍的爸爸。可他擁住的那個女人,卻不是她媽媽……

    “睡得好嗎?”身旁忽然響起紀睿的聲音,我怔怔地偏頭,再回頭時,咖啡吧門口的身影已經不在了,我揉了揉眼,再看,還是什麽都沒有。

    “怎麽了?”

    “沒事,我要回家了。”我掐了一把手臂,在心裏告誡自己說,大概是剛睡醒時的幻覺,嗯,一定是幻覺!蔚叔叔對阿姨那麽好,怎麽可能呢。

    04

    已經很晚了,可我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猶豫了很久,終是爬起來打開手機撥蔚藍的電話。可反複撥了好幾次,始終提示不在服務區。

    愣了愣,我轉撥給了亞晨。聽了很久的鈴聲在我打算掛斷時終於變成他迷蒙的聲音:“盛西曼你是豬啊!這麽晚打電話!”

    我翻了個白眼可想到他又看不到,改用吼的:“你才是豬!才十二點好吧,夜貓子羅亞晨什麽時候從良了?”

    “滾!老子最近熬夜畫畫畫得手抽筋,渾身骨頭都要斷了!”他叫,“什麽事呀?”

    “蔚藍電話怎麽老打不通?”

    “她們全家去日本旅行了呀,你不知道?”

    “噢……不知道。”其實這兩天她給我打過幾通電話,隻是都被我無視了,到最後甚至直接掛斷。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她早上給我電話說讓我有時間就找你玩兒,說你心情不太好,咋啦?”我聽到那端亞晨窸窸窣窣坐起身的聲音,語調也清醒了很多。

    “沒事。”忽然想起什麽,“你說她們全家都去了日本?”

    “應該是吧,她很興奮地提了句說她爸終於肯休假帶她與她媽一起出去玩了。”

    自看到咖啡吧門口的身影之後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終於在這一刻平息下來,衝電話裏的亞晨說:“繼續滾去睡吧。”

    剛掛了電話,他又打了過來,邀我明天陪他去給他表姐買生日禮物。

    第二天我們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圈逛了整整一個小時,可依舊拿不定主意選什麽禮物好。昨晚很晚才睡覺,又加之我本來就不太喜歡逛街,此刻身心皆疲倦得要死,朝亞晨嘟囔著抱怨:“你姐最想要什麽嗎?投其所好唄!”

    “她什麽都不缺,”亞晨忽然回頭,歎口氣說:“她最想要的是,她愛的人也像她愛他那般愛她。”

    我心裏一凜,隨即翻個白眼,“恕我無能無力!”轉身就鑽進旁邊一家裝扮得很有特色的小店鋪,心裏卻在想,那是多麽苦澀又無奈的願望,這世間又有幾個人能夠幸運地得到這樣完美的愛情呢?

    當我們再次從一家店鋪裏空手而出時,剛跨出店門,商場過道上迎麵急速跑過來一個人,當我想要避開時,她已經將我狠狠撞倒在地上,慌亂中,她回頭丟一句“對不起”,然後又轉身不要命地往出口跑去……接著有一名保安以及一名穿著製服的店員急促地追了過來,保安一邊跑一邊對著對講機大聲喊:“有小偷,穿超短裙,頭發染成酒紅色,塗綠色眼影,從B區大門逃跑。”

    周圍已有行人紛紛圍過來看熱鬧,衝著大門的方向議論紛紛。

    “沒事吧?”亞晨將我扶起來。

    我瞪了他一眼,廢話嘛,手臂都擦破了皮,能沒事嗎?我憤慨地望著那個女生消失的方向,真不知撞了什麽邪,接連兩天被人無故撞擊受傷,臉上的疤還沒消,手臂上又添新疤。

    最後,我跟亞晨在一間獨家定製的手工作坊預訂了一條紅綠寶石手鏈,在上麵鑲嵌上他表姐名字的大寫字母縮寫。純正的紅綠寶石價格昂貴,加之獨特的設計以及純手工製作,店主開的價格令我咂舌。可亞晨卻眼睛也不眨一下地付了全部的款項。

    走出店門時亞晨似假似真地感慨,一個月白畫咯!可隨即臉上又浮出笑容,邊倒退著往前走邊問我:“我姐會喜歡吧?”

    我點頭:“當然啊,每個女孩子都拒絕不了寶石的誘惑啦!”

    亞晨滿心歡喜地退回我身旁攬住我的肩膀,“那等你生日,我也送你一串呀。隻要你們喜歡,大不了我多熬夜畫幾幅畫咯!”

    他說得輕輕巧巧,我卻在瞬間鼻頭一酸。長這麽大,我生命中真正的朋友不多,唯有的兩個,卻是最肝膽相照的。

    05

    還記得初次遇見亞晨時的情景。那是夏至消失的那個寒冬,某個周末晚上我接了一個陌生的電話後依約前往一家遊戲廳,電話是有人看到我貼在外麵的尋找夏至的傳單後打過來的,他說在遊戲廳見過傳單上的男生。我沒有多想,攔了輛車就趕過去了。

    結果卻是一群無聊男生的惡作劇,他們看著我,發出嗤笑聲,沒想到她真的相信了呢,哈哈哈!其中一個忽然上前來拉我的手,將一瓶啤酒硬塞在我手裏,將我拉到跳舞機前麵,既然來了,就陪哥幾個玩玩咯!

    我咬緊嘴唇,惡狠狠地打掉他的手,他手中的啤酒瓶摔在地上碎了。那幾個男生怒了,集體朝我圍攏過來,有人抬手就扇了我一巴掌,他出手可真狠呀,臉頰火辣辣的痛,我慢慢握緊拳頭,告訴自己,不準哭!然後有人揪住我的頭發,有人捏住我的下巴……耳畔傳來一陣陣口哨聲、叫囂聲。

    那一刻我想自己的眼睛裏一定噴著火,帶著仇恨。

    就在這個時候,亞晨仿佛從天而降的英雄,將我那些男生手裏解救出來。

    那真是一場混戰,我完全懵了,被陌生的男孩子保護在身後,好久才回過神來。

    後來他的手背受了傷,卻不管不顧地拉著我在深夜的街道上不要命地逃跑,任血液滴答滴答地往下掉,硬是沒吭一聲。

    那晚他一直將我送到我家樓下,因為驚嚇過度,分別時我連一句“謝謝”都忘記說。

    春天開學,竟然在學校又遇見亞晨,他是新來的轉校生,與我同級不同班。更巧的是他跟夏至一樣,也是學畫畫的。

    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有這樣的感覺,會因為喜歡的人身上的某種特質,而對擁有相同特質的人持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自從認識夏至之後,與畫相關的一切無形中成為我生活中無所不在卻又不至於有大影響的一種存在,比如在馬路上看見背著畫架的小朋友會回頭多看兩眼,比如逛書店的時候無意間便跑到美術區去翻看一些畫冊,比如開始關注一些畫展訊息……那種滲透式的存在,是因為心裏喜歡的那個人,因為那是他所熱愛的他的夢想。那種感覺,真的很美妙。

    所以,自然而然地,在學校裏再遇見之後,我與亞晨漸漸走近。熟悉之後才發覺他是那種很愛玩鬧的人,思維奇特而跳躍,性格卻單純耿直,有什麽就說什麽的那種,完全不顧別人的想法。比如他第一次見到站在我身旁的蔚藍時,眼睛“唰”的一亮,一把將蔚藍的手從我手中抓過去,一臉激動旁若無人地握住她的手搖晃,說:“姑娘,苦苦等待十八年哪,我終於遇見了你!”

    嚇得蔚藍大罵他神經病。事後蔚藍對我提出抗議,“盛西曼,拜托你交朋友能夠慎重點嗎?就算你交友不慎也請別帶著我去見一個瘋子好嗎!”

    我笑得直不起腰,我說:“小姐,人家那麽獨特的表白方式你怎麽一點都不解風情呢!”

    蔚藍呸了一聲,轉身就走,懶得搭理我。

    亞晨對蔚藍一見鍾情。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或者說,你有過那種感覺嗎?在見到某個人的第一眼,內心最深處的某根弦“嘭”的一聲忽然斷裂,開出一朵花來,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滋生長大。

    我相信,因為我對夏至的感覺,便是如此。

    可蔚藍不信,她甚至無比不屑地妄下斷論——一見鍾情隻不過是青春期荷爾蒙分泌過剩的產物,如海市蜃樓,轉瞬即逝。

    她隻信長長久久歲月裏的相濡以沫。她說:“西曼,比如我跟你之間的感情,十幾年的時光。羅亞晨能比嗎?”

    那個時候,我聽了這句話後,心思被一種叫作感動的情緒充斥。隻是在心底歎口氣:亞晨,不是我不幫你,而是感情的事情旁人真的無能為力。

    06

    蔚藍從日本回來時,暑假已接近尾聲。下了飛機她連家都沒有回直接拖著個小箱子跑來找我,剛進門就一件接一件地從行李箱裏掏出東西往外丟,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個包裝精美的小購物袋,化妝品、香水、發夾、小飾品、明信片、甚至還有……文胸!

    然後她從那堆色彩紛呈的雜物中抬起頭,嘟著嘴巴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原諒我好不好?”

    我怔怔地望著她因長途飛行而疲憊的臉,內心酸楚,那是我們之間從小到大的一個小約定,如果吵架冷戰,其中一個就買一份小小禮物送給生氣的那個人,然後和好。我收到過蔚藍送的七彩玻璃珠子、粉色唇膏、獨特的日記本,也曾送過她漂亮的萬花筒、風景獨特的明信片……這些年來,我們以這種形式互贈小禮物的次數其實屈指可數。

    我蹲下身,輕輕抱了抱她。

    其實我早就不生她的氣了,她的心思我懂,也隻有真正為你著想的人才會冒著被討厭被生氣被罵的風險,也要做那種她認為對你好的決定。

    晚餐本來想給蔚藍煮一碗麵,可她卻不顧疲憊死活將我拉到河邊的海鮮店,站在門口我一邊教育蔚藍年紀輕輕別養成奢侈成性的壞毛病一邊拽住她往回走,她卻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卡,笑嘻嘻地在我眼前晃:“喏,這家店的VIP卡,別人送給我爸的,盡管吃!”拖著我就往店裏走去,一邊撇著嘴:“今天你給我往死裏吃,最好把這張卡刷爆!我才不要還給他!我爸那個大騙子,說好陪我們一起去日本,卻在臨行前反悔。為了安撫我才給的這張卡……”

    “什麽?”我頓住腳步:“你爸爸……沒有去日本?”

    “是呀。咳,別提這事了,我們趕緊點菜啦。”

    那頓飯我吃得心不在焉,耳畔是蔚藍嘰嘰喳喳講著旅行的見聞,眼前卻浮光掠影般閃過在紀睿的心理診所陽台上看到的那一幕……聲音與畫麵在我腦海裏反複交纏,擾得我心裏亂七八糟的,我怔怔望著蔚藍講得眉飛色舞的臉,夾到嘴邊的食物,變得那麽苦澀。

    從海鮮店出來,拒絕了蔚藍送我回家的提議,然後穿過馬路,一個人沿著河邊漫無目的地走。

    夜色四合,河堤兩旁的路燈次第亮起,星星點點映在水麵。清河依舊如故,我的心境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自從夏至消失後,我便有點抗拒這河堤,這是我們初次遇見的地方,後來也經常陪他到河堤上寫生。我沒有夏至那樣好的耐性,可以一坐幾個小時,老是時不時便跑到小販攤上去,買份涼粉或者炸幾個蔬菜串與火腿腸過來。

    夏至很不喜歡油膩的路邊攤,看著我吃到滿嘴是油總蹙起眉頭警告我說,這些東西吃多了會生癌的。罵歸罵,但還是會在我辣得張大嘴巴哈氣時給我喂水,又掏出紙巾給我擦去嘴角的油漬,他的手指瘦削而修長,因長期拿畫筆,中指便長出微薄的一層繭來,手指上還殘留了似有若無的油畫顏料的味道,混合著他指尖淡淡的煙草氣息,令我著迷。

    我抱住膝蓋坐在河堤台階上,望向星星點點的河麵,想起這樣久遠的一些細枝末節,心裏忽然間難過得不可遏止。是不是但凡美好的東西,終會應了那句詩——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不知過了多久,喧囂的河堤漸漸安靜下來,我掏出手機看時間,竟然十一點多了!想起媽媽今天是值中班,應該快要下班了。我起身,一路小跑著朝馬路上去。

    是在河堤轉角處,與忽然衝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兩聲驚呼同時響起來。抱歉的話還沒出口,我看到幾個男生跑了過來,一把揪住撞了我的那個人,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個巴掌。

    我驚了一瞬,下意識就大喊出聲:“喂!你們幹什麽!”

    可那些人根本就不理會我。

    路燈下,我慢慢看清楚了被那幾個男生團團圍住的女生的模樣,她穿超短裙,酒紅色頭發,濃濃的綠色眼影在路燈下顯得尤為詭異……我腦海裏忽然浮現一個身影——是幾天前在百貨商場撞了我的那個女生!她的酒紅頭發與綠色眼影實在是令人過目難忘。

    女生已經倒在地上,有人指著她罵道:“小賤人,竟然連寶兒姐的男朋友也敢勾搭!”

    她的嘴角已有血跡蔓延,可她沒有哭也不求饒,而是大聲喊道:“你們這群王八蛋,哪天落到我青稞手裏,姐姐我揍趴你們!!!”

    她的叫罵再次挑起男生們的怒氣,有人上前就踢了她一腳。

    “住手!”我喊道,從包裏摸出手機,這裏離馬路其實很近了,我扯開嗓子望著路邊大叫:“救命啊!這邊,這邊,救命!”

    一邊撥通了110。

    他們終於住了手,幾雙目光齊刷刷地朝我瞪過來,揚了揚拳頭,然後迅速地跑了。

    “你還好吧?”我蹲下身,試圖將女生扶起。她此刻的模樣真的很恐怖,濃妝混合著血跡,整張臉麵目全非。

    “死不了。”她嗤笑一聲,推開我的手,然後慢慢坐起來。她的嘴角揚著笑意,可那笑比哭更難看,還帶了一絲詭異的慘烈。

    “謝了!”她補了一句。

    我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孩子,被人打成這樣,不哭也不喊疼,還可以自嘲。

    “喂,你有沒有煙?”她忽然偏頭望著我,頓了頓又笑了:“當我沒問。”

    她起身,用手攏了攏淩亂的發絲,又胡亂地擦了把臉上的血跡。我從包裏掏出紙巾遞過去,可她卻看不也看就越過我身邊,剛邁出一步,身體一個趔趄,我忙扶住她,她才避免了摔倒。

    “腫得很厲害,還是去醫院看看吧。而且,你臉上的傷口都裂開了,需要清理,否則會感染發炎的。”我蹙眉,她的腳踝腫得很厲害。

    “習慣了。”她嘀咕了句,朝我攤開手:“醫院就別去了,不如你借我十塊錢吧,我買煙。”

    我愣住,瞪著她。

    “不肯就算了。”她無所謂地聳聳肩,轉過身一顛一跛地往馬路方向走。

    我追了上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煙我可以買給你,但你得跟我去看醫生。”

    天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固執地在大半夜與一個陌生人糾結不清,我從來都不是愛管閑事的那種性格。可是你知道,人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所作所為,僅僅是遵從了那一刻自己內心的聲音。

    “哈哈,你怕我死掉啊?”她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

    也不知怎麽的,我竟然真的傻傻地點了點頭。

    直到許久之後,青稞說起這個夜晚,她都會摸摸我的臉頰望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西曼,你是我見過最傻的姑娘,但也是最善良的姑娘。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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