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攪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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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人呢,本質就是這麽賤的生物。
沈思玉的唇角綻開出溫軟柔和的丁點笑意,她凝視著錢寶釵,連無機質玉石般了無生氣的瑩瑩瞳仁中都驀然浮動起璀璨的破冰光輝來,像是濃墨中氤氳開的一點星子般清晰突兀:
“好孩子。”
得到了誇讚與認可的錢寶釵稍稍褪去了一點不安與瑟縮,那恐懼正逐漸從她的眉梢眼角大片大片紛紛攘攘的剝落,替換成起因莫名的依賴與憧憬來。
錢寶釵亦步亦趨的往木板前走去,直到站定。
那身燦爛的桃紅錦緞仿佛要融進這快要消散在天際的瑰麗晚霞中,視線所及水天相接處呈現出越發濃重的豔麗暮色,而無邊無際無星無月的空闊穹頂,已經氤氳開一縷黑夜將至的壓抑黛藍。
她將蘋果頂在了頭頂中央,輕如鴻毛的果子壓在盡數披開流淌散落的烏黑頭發上,手指間仍攥著幾個妝點固定著發髻的寶石金釵,掐絲鏤空缺月木蘭簪,玲瓏剔透的紅玉瓔珞串,棱角分明的陷進嬌嫩的手掌肌膚間,綿延開清晰的痛楚來。
而沈思玉離得有些遠,錢寶釵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感覺渾身正在失去控製的汗流如瀑,脫力發軟,瑟瑟發抖的兩雙腿幾乎無法支撐這瘦削軀體的千斤重量,隨之失去的還有思考的能力。
柔軟的綾羅綢緞軟紗錦衫被汗水打濕了,粘粘糊糊的貼在皮膚上,複而被風幹,在晚秋略微凜冽的西風中生出一絲如蛆附骨的寒意。
胸間心跳如擂鼓般清晰劇烈,仿佛要掙脫肋骨束縛般直直跳出來,連帶著幹涸的眼眶都瘋狂分泌奔湧出生理性的淚水來,將她的視線模糊了,理智支離破碎,像是被攪亂的一灘漿糊。
而她的喉管卻仿佛被毒辣陽光炙烤過度的裂璺平原,那極度缺水的幹涸混合著將湧未湧的嘔吐感抵在嗓子眼,宛如尖刀般凶狠的刮過每一寸柔軟狹窄的腔壁與嘶啞的聲帶,劇烈難忍的痛楚。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像是置於砧板之上等待解剖的深海生物,瀕臨窒息前無用而乏力的掙紮著,她努力翕張著唇瓣汲取著四周冰涼的空氣,想要平撫火燒火燎般幾乎要燃燒起烈焰的五髒六腑。
想要逃脫,但是無法逃脫。自下而生的荊棘從腳底板將她徹徹底底的穿透,又透過打開的唇舌露出血淋淋的尖端。她被牢牢的固定在原地,兩雙腳沉重得像是灌了鉛。
明明身在清風拂麵的空曠靶場,她卻感覺自己仿佛被釘死在刑架上倍受火舌舔舐煎熬的受難者,每一寸打開的毛孔都尖叫著散發出驚恐與不安來。
錢寶釵是明白的,沈思玉是不會失手的,她的箭術是那樣精湛,她也不會允許自己失手,於情於理都不會觸犯這樣低端而愚蠢的錯誤,高高在上的沈思玉不會拿自己的前途為自己陪葬。
但是她仍感受到恐懼,那些在心頭百轉千回用以自我安慰的念頭,那些邏輯通順有理有據的說辭,那份努力想要複製的雲淡風輕,舉止從容,都在她真真正正站到這裏的瞬間蕩然無存。
求生的本能吞噬席卷了她所有能夠調動的理智與思考,連細碎的神經末梢都響起著全然封閉抵抗的紅色警報,理智被轟個粉碎,她眥目欲裂,仿佛被鈍刀緩緩淩遲,溺水般的窒息感將她籠罩了。
明明是溫度偏低的深秋,錢寶釵卻如身陷火爐炙烤般香汗淋漓,臉頰因為缺氧充血而憋出遠比果實還要鮮豔醜陋的豬肝紫紅,連著牙齒都在打著寒顫,發出交錯碰撞的刺耳聲響。
她早已是姿態全無,鼻涕眼淚汗液交錯在那張本該嬌俏美豔的麵孔上,將厚重的慘白脂粉與眼角暈開的桃花胭脂都衝刷的七零八落,混合成慘不忍睹的泥濘模樣,越發滑稽醜陋。
然而那似哭非笑的表情配上這紅紅綠綠青紫交加的一張臉,本該是惹人發笑的場麵,卻讓人心生赫然憐憫,不忍直視。
低聲的抽泣斷斷續續,是回蕩在空氣與耳畔間久久不散的淒慘而尖銳的驚懼嗚咽。一旁的少女少年也無剛才見沈思玉處之泰然時插科打諢言笑晏晏的心情了,紛紛滿懷恐懼的保持著鴉雀無聲的默然,而後向罪魁禍首投以帶著清晰怒火的譴責目光。
沈思玉卻仿佛渾然不覺,她既不想理會這些恨不得化作尖刀將她直接刺穿的鋒利視線,也並不為錢寶釵那慘不忍睹的落魄模樣有絲毫動容。
沈思玉麵無表情的取箭,挽開弓弦,飛射而出。
羽箭破空之聲倏然響起,驚起枯樹上竊竊私語的二三昏鴉。
錢寶釵的視線裏隻有那拉開的弓弦,素白的指尖,還有與她四目相交的危險羽箭,攜著勁風咫尺而過。
頭上重量一輕,那蘋果已經被鋒銳的箭尖穿透,釘在了身後的木板上。就在那樣異常短暫卻仿佛在眼前被無限拉長放緩,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錢寶釵已然淚流滿麵。
而在那生死一線的霎那,錢寶釵甚至是有些沒能反映過來的。走馬燈般浮現在眼前的些許畫麵,是自己的頭顱被射穿,腦漿迸裂,自己的胸腔被射穿,鮮血飛濺……
但事實上,她隻是略為呆滯的感受到頭頂一輕,飛馳而過的箭矢速度太快,甚至連絲毫流落的汁水都未曾滴落,便與她擦肩而過。
嚴重脫水的軀體仿佛失了著力點般軟軟的滑落下去,錢寶釵望著急急忙忙接二連三擁簇在身側的夥伴將她扶起,包圍在這帶著擔憂的噓寒問暖間,她腦海裏卻隻剩下那鋒芒閃爍的箭尖。
還有人群外沈思玉仍舊溫柔而冰冷的視線。(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