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詰問與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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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董老先生悉心給景覓還有南陌授課開始,便不將她們與男子做分別。
宇內局勢,諸國政事,戰事紛爭,凡所涉及,皆直言不諱。
這日,南陌同景覓在玄清堂上完了今日的課,南陌給常姑說了一聲,去了老太太所在的向堂齋。
向堂齋一掃老氣沉著,內苑的一些廊柱,也重新刷了深紅色的漆,顯得低調又符合老人對於喜慶的審美,下人們正忙忙碌碌籌備老太太的大壽。
正在盤點庫房清單的曾嬤嬤見南陌來了,打發了匯報的婆子,笑著將南陌迎進了主屋。
途中,還責怪她穿的有些少。
南陌緊了緊身上背著的包裹還有針具,今天背的這些東西,不過是個幌子,她隻是想在老太太這裏求證一下,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讓方氏這麽針對景莫淮。
老太太雖然不喜方氏的一貫做派,可是出乎意料的,看方氏對她這個本該寶貝的孫子做的這一切,老太太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點就不無奇怪,畢竟景老太太平日裏一向禮佛,按理來說慈悲之心,也能修得些許,卻對她的孫子如此苛待,南陌不相信這其中毫無緣由。
今天,就算惹得老太太不快,她也想要驗證,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到了主屋,南陌給景老太太切了脈,微微一笑,“老太太身體,身體康泰,今日就不施針了。”
老太太拍了拍榻上的漆木小幾笑道,“你這丫頭,來也來了,便陪我這老婆子說說閑話。”
南陌點頭應是,老太太此舉倒合了她的心思。
老太太笑著的同時,不忘讓曾嬤嬤沏些菊花枸杞茶來,她雖然還沒表露想把她指給自個兒孫兒的意思,但是也拿她當孫媳兒一般來看待。
淮兒不良於行,南陌這丫頭又是個鬼靈精,日後有了一兒半女。大不了她這個老太太給她做主,抬了身份做個側室也不為過。
曾嬤嬤陪伴老太太這麽長時間,也有幾十年之久,旁的人不懂得她的心思,但是曾嬤嬤卻是懂得。
端著木魚石的茶具,過來看到眼前的一幕道:“看您和南陌這丫頭閑話,倒像是和孫女兒打趣一般。”
南陌心頭一動,這曾嬤嬤一向是懂規矩,知深淺的,沒由來的這麽一句,把她這個下人和那些小姐們放在一個層麵上去講,未免奇怪。
果不其然,下一刻景老太太就接了她的話頭接著講下去,“孫女兒我倒是不缺,就缺個孝順孫媳兒咯。”
南陌大驚,她想知道的還沒問出口,老太太卻是急著點鴛鴦譜了。
老太太見南陌震驚,以為她是大喜過望,便拽過她的手,輕拍了兩下。
“我那孫兒,性子雖然清高涼薄了些,可到底是個好心地的。你若是有這個心思,不用害臊,老太太我為你做主。”
南陌大窘,這都哪跟哪兒啊?不過既然老太太提了,她當然要抓住這次機會。
南陌故作害羞地垂下頭,低低問道:“老太太,南陌第一次在北苑的時候,瞧見了一個吉祥燈,是為供奉,祈求平安康泰之意。
可是這府中,唯一能受得起那燈的,也隻有老太太您了。看得出,少爺對您是心懷敬意感念的。可是南陌來府中不算很久,卻聽府中人說了很多閑話……“
景老太太麵色凝重,神色複雜地看著她,“你是聽那些個下人說,我這老婆子對那孫兒多有苛待?”
老太太的手忽的攥著,今日若是旁人來說這些,她或許可能還會生氣,但是南陌……
說穿了,老太太此刻倒並不覺得這南陌如何僭越,還覺得這丫頭有心了,至少她不是像那些個趨炎附勢的丫頭一樣,一般妄圖攀上她那孫兒,一般對她這老婆子假顏假色地恭維,而在背後搞一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南陌如今旁敲側擊來問她,為何對他孫兒的處境視而不見,也算是光明磊落了。
曾嬤嬤一個勁的給南陌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問這種話,萬莫再深入這個話題了。
南陌看見了,但是卻無法回應她,今天如果得不到答案,這疑惑會一直在她的心裏揮之不去。
老太太思來想去,若是南陌這丫頭成了她那孫兒的房裏人,日後總歸是會知道的,倒不如現在說與她,讓她也好有個底細。
老太太示意曾嬤嬤將主屋的門關了,又守在外頭,呷了一口茶,這才陷入沉思。
“早些年,景府的生意還不如今日這般,我那兒做事也是如履薄冰,生怕得罪了什麽顯赫。後來媒人說親,給他說了個柔順貌美的女子,也算是鵠城的大戶了。
可那兒媳進了門,卻是個不要臉麵的,竟想和外頭的野漢子私奔,被我兒發現,更是痛心疾首。我兒卻生生咽下了這委屈,隻是教她不再與那人來往,將她拘在府裏,又迎了那方氏進門。
恰逢多事之秋,後來老婆子我去城隍廟裏拜佛,那廟裏的大師為我算了一卦,說是我那未來的孫子,生來命硬,專克至親之人,還會影響景府的運勢。
我大驚失色,半信半疑,問大師可有化解的辦法,他說我那孫兒與府裏的運勢相克,他越是不好,景府就越是好。
我把這事說給我兒聽,他本來也是不信,豈料我那孫兒的生母卻因生他難產而死,這時候老婆子我才知道那大師說的話是真的。“
想起往事,老太太的神色有些激動,“所以他住的院兒也是最偏,府裏老爺姨娘對他迫害,我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南陌看著她,語氣諷刺而異常冷冽,“所以方氏讓他從此隻能坐在輪椅上,您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景老太太被往事擾得心神有些亂,沒顧得上她言語中的以下犯上,隻絮絮叨叨道:我的兒子,對他也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說來也是愧疚,因為那大師的箴言,我這個當奶奶的更沒有抱過他一時半刻,心裏愧疚的很……“
“可是那大師說的言之鑿鑿,他那母親確實是被他克死的,我此後也隻能一心向佛,想要化解我那孫兒的罪孽,更不敢同他親近。”
好一個想化解他的罪孽,南陌心內冷笑,她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出生,也可以是罪過的。
心內如波濤洶湧,麵上卻是更加平靜無波,“他好,景府便不好,所以你就任由方氏胡作非為,甚至廢了一個無辜孩子的腿,是嗎?”
最後一個詞她問得艱難無比,這些人都是劊子手,假仁假義的惡鬼。
老太太見她如此,麵色也有些駭然,但到底年歲長,拿的穩,定了心神道:“方氏當初是做的事情是過分了些,但當初我在無相城禮佛,並不知曉此事,回來的時候,已經耽擱了,再延醫請藥已是無濟於事。”
老太太咳嗽出聲,見南陌麵色木然,麵上也泛起了愧疚之意,“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丫頭,如果以後……”剩下的半句,秦老太太並沒有說完,默了默,才道:“護著他”。
南陌聽了很不是滋味,心中更是思緒萬千,更多的卻是憤懣。
出了向堂齋,南陌想起他當初給景覓出那樣的主意,以鬼神之說,換來了景覓的得償所願。當初甚至為自己的計劃誌得意滿,並沒有覺得景老爺迷信有何不好。
但是卻並沒想到,同樣的事情,到了後來才知道輕重。原來人真的可以愚昧成這個模樣,哪怕傷害自己的親子也在所不惜。老太太可以借口在無相城禮佛,但是景老爺又有什麽理由能逃得脫?
對於神佛,南陌一向抱有敬畏,卻不全然相信,她所接受的文化,與信仰橫生的年代隻是讓她更加明白,恪守己心的重要性。
卻是不知道,這個時代,居然對這些鬼神之說、莫須有的東西信奉至此。哪怕因此毀掉一個人,他們也覺得是罪有應當的。
南陌第一次是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滄海茫茫,千鍾一粟。這份無力感,深深的提醒著她,有些事情,是她根本沒有辦法做到的。
比如說,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人。想要改變,何其困難。
北苑,折子軒。
宿辛正在采摘院裏的雪梅,便看見南陌徑直走進來,麵色冰冷。
宿辛覺得惶恐,便想攔下她。可是他哪裏攔得住南陌。
這丫頭真是瘋了,連半點規矩都不講,推開了他就往裏頭走。宿辛攔不住隻得跟上去。
“阿陌?”手執書卷的男子,聞聲回首。
他漆黑的眸子明淨潤澤,唇畔染了淺淺的笑意。
“景莫淮……”南陌喉頭哽咽,不知道在想什麽,漫無目的就來了這裏,見了他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呆立在那裏,就這麽看著輪椅上不良於行的男子,他也向她回望著,如點墨般的雙眸熠熠著光。
南陌抬步走過去,突然覺得這滿室的清光都不及他奪目,即便是不良於行,他的神色卻從不見陰鬱,反而從容不迫。君子處陋室,就像不容侵染的月色一般,涼且靜。
南陌笑著走過去,屈膝半蹲下來,顫著雙手,撫上那雙腿,越接近,就顫栗地越厲害。
他低斂了眸子,眼底看不清情緒。任她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般將手置於他的腿上。
“疼不疼?”連聲音都是顫栗著的。
“阿陌,可是有人欺侮你了嗎?”頭頂上溫熱的呼吸噴灑在頸間,他輕吻了她頸間的發。
她幾乎要迷醉於這溫柔的口吻裏。
她將頭枕在觸手所及處,掌心下是他的腿,心底大片大片的悲色漫延開。
幾乎要落下淚來,可是卻拚命忍住,她怎麽能讓他再擔心?
一雙眸子張張合合,長睫垂落,終於還是遮掩了些許情緒。
可是怎麽能夠?怎麽能夠不恨?明明都已經嚐過那樣的痛苦,眸中怎麽還能這樣清透無暇?
她在為他不平。
“阿陌,你在同情我麽?”
她盡量讓自己笑得不是太難看,一字一頓地問:“你說要護我一世周全,是不是真的?”
他眉宇清貴,輕輕笑了,便要作答。南陌卻猝不及防用食指按上了他的唇。
“以後,我也護著你,好不好?”她抬眼看他,雙目交接,眸光湛湛。
他幾乎被這樣幾近承諾的言語給怔住了,容色怔忪了片刻,才道:“好”。
他想,日後在那白刃的尖利上,在那叫囂的小鬼中,在那豔麗山鬼的眸光裏,在那極光璀璨記憶裏,他會一直記得,曾經有這麽一個女子這麽問他,疼不疼?好不好?
那樣簡單至極的真意,摻不了半分假,是他窮極一生也不曾遇到過的。
南陌從折子軒出來時候,便看到宿辛那個小鬼頭對著她擠眉弄眼,她狠狠剜了一眼宿辛,走出了北苑。
出門以後,她像是躲避什麽似的,飛也似的跑掉了。慌亂之際,才拍著胸口找了棵樹,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她今天一定是哪根筋不對了,怎麽能去折子軒,給他說那些話?南陌鬱悶得想用頭撞樹。
“死相,你看你這副樣子,急色鬼。”正當她滿腔悲憤無處揮發時候,聽到這麽一聲,嗔中帶柔的的口吻。(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