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 父子君臣
字數:11797 加入書籤
又是新年了。
站在慈慶宮正殿門前,看著外間昨夜大雪紛飛後留下的雪地,三皇子想到明日那正旦大朝,想到京城街道積雪,想到可能有民宅房頂被這大雪壓塌,麵色不禁漸漸凝重,一時忘了裹緊身上大氅。直到突然打了個一個噴嚏,他這才醒悟過來,連忙攏了攏衣服。
而這時候,庭前一群雜役正在彎腰掃雪,聽到這一聲噴嚏無不抬頭,有人也想勸說一兩句話,也好表現一下自己,卻不想這位太子殿下竟是轉身就立刻進去了,壓根沒有給他們獻殷勤的機會。而太子不在,眾人這心情不免有些低落,可隨之一陣靴子踏雪聲就傳了過來。
他們扭頭望去,就隻見一個頎長英武的年輕人興衝衝而來,手中還提著一個包袱,身後幾個隨從都遠遠吊在後頭,竟是沒有一個幫忙的。然而,這等情形,所有雜役司空見慣,也沒人敢上前抖機靈,紛紛低頭該幹啥幹啥。
果然,來人在經過他們身側的時候根本沒有多看一眼,而是大步衝進了正殿。至於那些遠遠跟來的隨從們,則是非常知情識趣地在距離大門很遠處就止步。當然,他們不會站在這風地裏,慈慶宮兩側的廡殿廊下,可以供他們暫時休憩。
進了正殿的四皇子興高采烈地嚷嚷道:“三哥,三哥,老師的最新著作印出來啦!”
本待說弟弟兩句,可一聽到這個消息,三皇子立時喜形於色,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快拿來我看看!”
四皇子就知道三皇子肯定會這麽說,當下樂陶陶地將手中那沉重的包袱往書桌上一擱,打開那平平無奇的包袱皮之後,就隻見裏頭恰是幾本嶄新的書。見三皇子拿起書興致盎然地翻閱起來,隨即那張臉就漸漸變得凝重,眼神漸漸發直,他終於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饒是兄弟倆素來關係密切,可這一次,三皇子卻著實氣得不輕,直接恨得拿著手中的書就往四皇子頭上敲:“你這是一人頭疼還不夠,還要帶挈我一塊頭疼是不是!你就知道這書我看不懂,所以拿來為難我!”
“是是是,三哥你別生氣,我就是和你開個玩笑嘛!”四皇子開始還不躲,被請輕輕敲了幾下之後,見三皇子不依不饒,他就趕緊撒腿繞圈跑,一邊跑一邊討饒道,“這是陸師兄說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畢竟這天書直接讓九章堂裏傻了一堆人!”
三皇子這才悻悻住手。然而,他重新低頭翻開書,再次仔仔細細翻了幾頁,可隨即就頭昏眼花地放下了書,揉著眉心苦笑道:“老師這是覺得九章堂現在那些人自以為能耐,所以特地寫這種書來為難大家的嗎?這什麽《線性代數》,也未免太難了吧!”
“要我說,也就和高等算學裏頭,曲麵積分曲線積分之類的東西差不多……”
四皇子小聲嘀咕了一句,隨即就歎了口氣道:“我還以為三角函數之類的東西已經是天書了,沒想到老師還能弄出更天書的東西,果然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應該說是學無止境。”三皇子有些敬畏地放下了手中的書,隨即突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一個問題,立刻好奇地問道,“對了,老師這書,每卷印了多少本?”
見四皇子伸出了一根手指頭,三皇子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問道:“一百本?九章堂上下那麽多年級,包括已經修業完成出去或做官,或經商,或繼續做學問的,不夠分吧?”
知道自己的哥哥絕對沒想到那個數字,四皇子就深深歎了一口氣道:“三哥,你錯了,不是一百本,而是每卷一千本。陸師兄說,最近這些年,老師每一次寫書,甭管內容是否平易近人,淺顯易懂,反正都會有無數人買回去看,然後看不懂就束之高閣。”
“既然如此,這次的書雖說艱深,可反正也不會是例外,那印一百本肯定不夠分的,索性就印一千本好了。果然,就我這會兒送書進來的功夫,幾家書坊就已經排起了長隊。按照陸師兄的意思,隻怕還要增印……畢竟,今年是會試大比之年。”
“會試又不考老師這些東西……”三皇子話一出口,他就醒悟了過來。會試確實不考這些東西,退一萬步說,接下來決定一二三甲名次的殿試,其實也不考這些東西。但是,當今天子卻在三年前親自定下了殿試之後,一二甲一一引見考問的規矩。
哪怕三甲進士暫時被排除在外,但一二甲加在一塊,就快七八十人了,整體引見的話,對於皇帝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負擔。然而,皇帝願意,進士們更是群情激奮,朝廷那些老大人們當然不敢攔。畢竟,日後有資格這麽麵見天子的,說不定還有他們的門生弟子!
哪怕分到每個人頭上的時間甚至不到一刻鍾,這仍舊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否則,要當到多大的官,才能在皇帝麵前混個臉熟?
可三年前的那次殿試之後,皇帝的考問著實把很多意氣風發的天子門生給問抑鬱了!
因為皇帝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他根本不問什麽聖賢書,或問家鄉田畝丁口,或問各級官員是誰,或問舟橋溝渠如何,或問倉廩存糧是否豐足,或問百姓生計如何……但最可怕的是,皇帝往往會當場考問一道算學題。
當然這些算學題問的都不難,可那是實際運用——賦稅、損耗、行船、軍期,但對於很多為了出仕而十年寒窗苦讀聖賢書的進士們而言,那仍然是如同天塹一般的存在。這麽說吧,某些極端偏科的進士,甚至連九九歌都背不全,你問他賦稅怎麽計算……這不是挖的深坑嗎?
三皇子想起自家那從來不拘一格的父皇,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但臉上卻不以為然地說:“可父皇就算考問進士,也絕對不止於考問到線性代數這麽深奧的東西。”
“可架不住有些人功利心強,想著父皇肯定會去看,於是先買一本書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然後去父皇麵前賣弄唄?他們卻不知道,父皇其實很厲害的,學起這些東西來簡直飛快,他們這是班門弄斧!”
四皇子一語道破天機,繼而就嗬嗬笑道:“高麗那個者山君回國繼承王位,不就派了一堆人來國子監嗎?聽說他也在拚命琢磨老師送給他的那些算學書。”
“就連高麗王也為了逢迎父皇的喜好,親自學算經,在國內成均館都開了算科,更何況是那些期冀於出人頭地的進士?三哥你不知道,從前三甲同進士被人當成是如夫人,但那也就是背後說說,畢竟同進士出身的名臣比比皆是,可現在……”
“現在某些人當麵就敢嘲諷同進士是小婦養的了!嗬嗬,還不是知道父皇怎麽也沒空一一考問整整三百個一二三甲進士?”
麵對自家四弟這極其刻薄的評價,三皇子忍不住皺了皺眉,但終究還是沒有申飭提醒,而是突然屈指在人腦袋上一彈。這是往日皇帝常做的動作,如今他和四皇子明明都大了,他卻把這一招學來,當作了警告,果然這一彈之後,他就看到了四皇子誇張呼痛。
“三哥,你也太狠了吧!”
“這是給你的教訓!”
三皇子也不說是教訓人出言刻薄,還是教訓人拿著線性代數故意坑他,輕哼一聲就轉身回到了座位上。然而,四皇子哪裏是這麽好打發的。他笑嘻嘻地繞到了三皇子身側,隨即就小聲說道:“三哥,聽說父皇又打算給你選妃了,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怎麽都沒料到人會突然說這個,三皇子頓時微微一愣,隨即臉上竟是有些悵然。而見他如此,四皇子反而著了慌,當下就小聲說道:“之前那位是沒福氣,和三哥你沒關係的。我們兄弟倆長到這麽大都無病無災,平安喜八道。”
“我知道,你不用勸我。”三皇子伸出手去,一如小時候那般拍了拍弟弟的臂膀,這才微笑道,“老師一直都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沒有什麽道理可講,反而日落星沉,此乃自然軌跡,雖有變化,卻也有運行的道理。”
“之前那位姑娘和我沒有緣分,就在已經選中擇日成婚之後突然急病去世,那自然是我的遺憾,也是她的遺憾。”畢竟,他和那位姑娘還曾經見過幾麵,也還算談得來。
然而,畢竟斯人已逝,而那情分又不可能如同夫婦愛侶一般深厚長遠,所以,三皇子並不會拒絕父皇為他繼續選太子妃。因為身為東宮儲君,他不可能永遠都單著。再說,如果他不立太子妃,四皇子封王納妃的日子也會一天天拖著。
這可不能和朱瑩比她二哥更早成婚相提並論,畢竟男女有別,偶爾越過長幼之序,也是能夠理解的。
所以,三皇子對四皇子展顏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有父皇掌眼,能讓他看過滿意之後,再由我親自見幾次,彼此暢談之後,總不至於選錯人。再者,你忘了,六哥答應我們,會去幫忙探訪對方的性情喜好?”
聽三皇子說到阿六,四皇子頓時眉飛色舞了起來,他連連點頭,剛剛那擔心飛到了九霄雲外,但隨即就唉聲歎氣地反過來替阿六操心起了終身大事問題,又開始說張壽和朱瑩新得了一對雙生子,說那個來自佛羅倫薩的金發小子,竟是娶了那個高麗女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兄弟倆之間這天馬行空的對話,方才被外間一個聲音打斷了:“朕還打算等你們兩個說完再進來,你們倒好,竟然這麽能閑侃!這除夕夜宴的時辰,你們難不成都忘了?”
此話一出,別說四皇子連忙蹦了起來,隨即一溜煙衝去了門口,殷勤打起門簾請了皇帝進來,就連三皇子也起身誠惶誠恐地快步來到門口,可還來不及行禮,就已經看到了皇帝一步跨進了門檻,於是隻來得及叫出一聲父皇。
“你們兄弟倆還是和從前一樣,無話不談。”
打趣了一句之後,皇帝就詞鋒一轉道:“明日正旦大朝,之前隨船出海的明使,有一十八人已經返回,他們也會在朝賀之列。這其中,有些帶來了海外方物,也有人帶來了海外諸國的使節,但也有人遭遇風暴,僅以身免,好不容易才跟隨商船得以歸國。”
“你們兄弟說說,應該如何定賞罰?”
這個問題實在是有些突兀。畢竟,那些人固然回來了,但相對於這幾年高麗日本的內戰,揪出了一大堆從海盜到流亡之徒在內的眾多異己分子來說,而且證明了所謂太祖後裔完全是某些人為了給自己一個大義名分,於是瞎掰的之外,終究隻是一件小事。
兄弟倆原本還以為,這次大朝的議題之一,是日本那邊派來了大隊使節進貢!要知道,那個孤懸海外的小國,曾經讓元朝都曾經為之馬失前蹄。
就連如今對政務日漸嫻熟的三皇子,都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就更別說平素盡量不去理會那些政務的四皇子了。但是,小的那個仿佛是年輕氣盛,竟是率先開口說道:“當然是賞罰分明,帶回使節的重賞,帶回方物的小賞,而損失船隻人手的罰!”
“不妥!”三皇子幾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了兩個字,繼而就歉意地對自家四弟微微頷首,但卻非常堅決地說,“海路之險不同於陸路,能夠不顧煙波浩渺,葬身魚腹的危險出使他國,就已經是勇士中的勇士,豈能因為他隻身回來就加以怪罪?”
“若是想讓更多人前赴後繼地揚帆出海,徹徹底底地了解這個天下,而不是固步自封,坐井觀天,就不但不應該罰,而且還應該賞!這不是千金買馬骨,而是表明朝廷的態度!頂多就是在賞的時候稍稍加以區別而已,卻不能寒人之心!”
“好!”皇帝終於忍不住點了點頭,見四皇子竟是比自己得到誇獎還高興,他也很欣慰兄弟倆如今年歲漸長卻依舊親密無間,少不得就調侃道,“倒是四郎,你也快到成婚的年紀了,朕不問你想娶哪家姑娘,朕隻問你,想過沒有,將來你怎麽封王?”
這話放在別的太子和普通皇子身上,絕對不是什麽好話題。畢竟,本朝的皇族極其苦逼,封王要等成年,還要看功勞和才能——這其中包括並不限於讀書讀得好,種地種得好,就連射術高超也算,但總體來說一句話,沒能耐沒本事沒功勞的就窩著吧。
想當初睿宗皇帝就是憑著一手騎射,這才封了個王出居外地,卻是雪藏的那種。
而四皇子麵對這種形同釣魚的問題,他卻理所當然地反問道:“封什麽王?我不想去外地,也不想封王,我就在京城陪著三哥,挺好的。嗯,等海路打探明白了,我又有了兒女不至於無後,我也上海外給三哥開疆拓土去!”
三皇子臉色一變,正打算趕緊喝止這胡說八道,皇帝就猛然大笑了起來。等笑過之後,這位大明天子卻是語氣輕鬆地說:“你這話朕記住了。既然如此,朕得給你找個厲害一點的媳婦,免得你一個不留神就跑得無影無蹤了。這樣吧,三郎,你替你弟弟來掌眼。”
見自己的兩個兒子瞬間全都傻了眼,皇帝卻是直接不管不顧地轉身往外走,等到了門邊上,他這才頭也不回地說:“好好選一選,隻有她們妯娌也能如你們兩個這般和睦,那朕才能放心。如果自己覺得眼光不好,那就去找你們的老師和瑩瑩!”
“以為朕不知道,你們托了阿六替人打聽日後的媳婦品性德行?”
四皇子笑得頓時極其尷尬。誰讓他剛剛說的話全都被自家父皇聽到了呢?
而等到皇帝一走,四皇子立刻喜笑顏開地纏著自家三哥,死皮賴臉要人負責給自己挑一個好看又賢惠的媳婦——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直讓三皇子想到了張琛。那位眼高於頂的秦國公長公子,現如今也是有婦之夫,不再是別人成雙成對,自己形單影隻的單身漢了。
這一晚的除夕夜宴,皇帝照舊去奉先殿裏祭祀先帝——不知不覺之間,這已經成了這些年皇帝的老習慣,無論太後還是其他嬪妃乃至於皇子公主,竟是全都習以為常了。而如今已經能夠滿地亂走的五皇子,卻也成了三皇子這個太子主持除夕宴之外的另一個開心果。
小胖墩竟是懂得拿著酒壺為太後和諸位妃嬪斟酒!
哪怕年方六歲的小家夥不過是跟在四皇子身後,卻也已經是很有趣的場麵了。雖說人不像四皇子那樣小小年紀就跟著在慈慶宮讀書,但宮中這些最最利眼的人全都看得明明白白,大了小胖墩快要十歲的兄弟倆,對這個弟弟相當愛護。
別人以為這是因為這幾年宮中再也沒有新的皇子公主降生,所以兩個做哥哥的,尤其是三皇子這個太子要彰顯一下東宮長兄的德行,但實際上……僅僅是因為兄弟倆都很喜歡小胖子那呆萌。
不同於腹黑的陸小胖子,他們的弟弟確實是有點呆憨,而且傻乎乎地很聽話,支使起來,他們很有當哥哥的感覺,當然也就自然護著這個最小的弟弟。
夜宴上沒了皇帝,眾星拱月的情形既然不可能發生,嬪妃們當然也就沒有興趣爭奇鬥豔,而是一團和氣,乍一眼看去,反而是孀居多年,曾經臨朝稱製的太後打扮最最喜慶,可即便如此,依舊難以蓋過她那越來越重的暮氣。
因此,當這一場缺了最重要角色的除夕宴結束之後,三皇子親自攙扶了太後送人回清寧宮——因為這一場家宴設在了如今無主的坤寧宮,所以走回清寧宮去其實還有一段距離。然而,太後卻執意不肯坐暖轎,三皇子少不得在旁邊幫忙哄騙,最後還是自己送人一同登轎。
這是足以兩個人一同乘坐的八抬大轎,晃晃悠悠,自然也就談不上四平八穩,也不是說話的好地方。然而,等到了清寧宮,他正想告退,太後卻直接不由分說拉著他進去了。
等站在燒了地龍的正殿裏,三皇子頓時給憋出了一身汗,好在玉泉跟上來為他脫了外頭大衣裳,他這才感覺鬆快了不少,等眼看太後也脫了外頭氅襖,他正要說話時,卻隻聽太後開口說道:“明日正旦大朝的事,有你父皇,我不過問。”
“我隻想和你說一件事。你要時時刻刻盯著你父皇,他那性格,素來想到一出是一出,萬一什麽時候想著仿效太祖皇帝揚帆出海,那也是可能的!”
見三皇子滿臉難以置信,太後就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覺得是你父皇放手栽培你熟悉政務,說不定他就是想著撂挑子。這種事情別的皇帝做不出來,但是,他不一樣!這麽多年來了,你父皇從來都是舊習不改。”
這一次,三皇子終於悚然動容,然後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接下了看好自家父皇的任務。
次日那場看似盛大,實際上卻乏善可陳的正旦大朝上,皇帝雖說分賞了諸多前往海外的使節,但對於諸國使臣,那態度卻是相對克製,既沒有大手筆賞賜,也沒有不切實際地威嚇,反而主開商路,留人在國子監學習。然後,當朝會過後,三皇子就發現,自家父皇消失了!
他囑咐皇帝撥給自己的禦前近侍四處去找,結果宮裏哪都沒有,再去四處宮門打探,得到的竟是皇帝沒出宮的回報!
這下子,三皇子簡直覺得魂飛魄散,隻以為太後真的是一語成讖。年輕的太子殿下直接拉來了自己視同半身的弟弟,把太後那番話一說,結果,比他更沉不住氣的四皇子簡直跳了起來。然後,已經不是熊孩子而是熊少年的他就當機立斷地給出了建議。
“這樣,三哥,我們去找老師!我們從張園後門進去,阿六這幾年又開始梳理京城三教九流了,他人麵熟,肯定能有蛛絲馬跡!”
雖說貴為太子和皇子,但如今畢竟不再是當年的小蘿卜頭,因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帶上足夠的隨從近侍,出宮倒是不難。等到了張園專供他們倆走的後門,四皇子從懷裏拿出一把鑰匙往鎖孔裏一插一擰,繼而就推開門,就猶如回了自己家。
然而,兩個人留了其他人在後門外看著,然後熟門熟路地直奔張壽內書房,結果從後花園穿過,匆匆經過一條回廊時,隻見阿六正倚靠在廊柱上發呆。
這下子,四皇子登時如釋重負,趕緊一溜小跑衝了上去,急不可待地叫道:“六哥,不好了,你趕緊幫忙,父皇不見啦!他很可能離家出走啦!”
三皇子見阿六那張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竟是刹那間凝滯,他知道四皇子這沒頭沒腦的話恐怕是把人給嚇著了,趕緊上前去咳嗽一聲道:“四弟沒把話說清楚,是這樣的,父皇大朝之後就突然不見了,宮裏哪都找不著,偏偏又說沒有出宮。”
“而昨天夜裏,祖母提醒了我一句話,說是父皇素來敬慕太祖皇帝,說不定會撂挑子……”
盡管三皇子把話說得要比四皇子委婉得多,但是,阿六就算再木訥,在京城這種地方浸淫久了,又怎麽可能還猶如一張白紙,一根木頭?所以他看了一眼兩兄弟,最終丟下隨我來三個字,竟是扭頭就走。於是,四皇子趕緊拉了兄長追上。
而當看到那熟悉的書房門口時,他突然就隻見阿六轉過身來,手指放在嘴唇上,對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雖說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了什麽,但四皇子還是第一時間閉嘴,而三皇子就更加謹慎了。兄弟倆躡手躡腳跟著人來到了門口,結果就隻聽到內中一個熟悉的聲音。
“所以,按照你的計算,季風和洋流,以及突如其來的風暴,很難保證東行的安全性?所以,老鹹魚領航去海東大陸的那條船才至今沒有回音?說的也是,不止是他,至今從海東回來的隻有一條船,足可見東行危險……”
接下來,三皇子和四皇子就聽到裏頭張壽在那解說什麽洋流,什麽台風,什麽季風……饒是他們如今覺得比那些隻讀聖賢書的腐儒要知識麵寬廣太多,此時也都聽得一愣一愣,就猶如聽到張壽從前對人論證港口鬱積的問題時一樣!
可聽著聽著,四皇子就猛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不管不顧地推開門直接闖了進去,嘴裏大聲嚷嚷道:“好啊,原來父皇你不止打算一個人離家出走,還打算拐帶了老師一起!”
屋子裏的皇帝早就發現外頭好像有人,然而,既然花七沒有示警,這張園也算得上是最安全的地方,他隻以為是張壽的長女張洛,又或者是阿六有意放重了腳步,可怎麽都沒想到會這麽巧。
等看到四皇子背後,恰是麵色有些不太好看的三皇子進來,再想到這離家出走四個字,如今已經不再年輕的天子竟有些哭笑不得:“朕怎麽就離家出走了?”
跟進來的三皇子幽幽說道:“祖母昨天晚上剛說要我防著父皇你撂挑子,結果你今天就突然不見了。我們剛剛還在外頭聽到你們說海路去海東大陸的事……”
父皇你要是不想揚帆出海,那是幾個意思?
三皇子難得會這麽當麵直接來,張壽聽著這言下之意都忍不住笑了,而四皇子更是沒好氣地在那嘀咕道:“發現父皇不在宮裏,我們差點就把皇宮翻了個底朝天,然後才來找老師拿主意的,結果父皇你倒好……幸虧我們來得及時!”
這一副我們要是不來,父皇你就真跑了的表情,皇帝越瞧越有趣,最後就哈哈大笑了起來,等笑過之後,他就一本正經地說:“朕確實打算和你們的老師出海遊曆天下,但是,如果是現在,他答應,瑩瑩也不可能答應。太後大概品出了苗頭,但沒猜準時間。”
“現在就撂挑子,那是不負責任,等個十年,你已經成婚生子,太子當到不耐煩了,朕讓位正好。”
見三皇子先是目瞪口呆,隨即那張臉漸漸漲得通紅,明顯就要爆了,張壽頓時忍俊不禁,當下就幹咳一聲道:“皇上慎言,這種玩笑開不得,三皇子該傷心了!”
皇帝其實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因此下一刻就尷尬地歎了一口氣道:“張壽提醒的是,朕確實失言了。但是,朕這個皇帝已經當得時間太長。十年之後,怎麽都是在位四十多年的天子,夠本了,一直戀棧不去,到時候臨到死卻自歎老來昏聵,何苦?”
“古往今來,就沒有老來不昏聵的皇帝,朕不覺得自己會是例外!至於你們的老師,用得著朕拐帶?你們不知道他那天工坊裏的家夥,研究出了多少海上逃生裝置,這家夥怕死得很,他就算真的要揚帆出海,不享受夠了也絕對不會走!”
“皇上慎言。”張壽黑著臉再次重複了一遍之前說過的話,隨即臉色不善地說,“皇上要是希望臣再對三皇子四皇子說什麽,那就請自便。”
如此大不敬的威脅,換個人皇帝當然忍不了,但張壽確實捏著他最近出宮的某些小把柄,因此皇帝隻能悻悻地哼了一聲,這才語重心長地對兩個兒子說:“你們看著朕沒用,得看著你們老師。朕就算再不牢靠,總不至於連個儀式都沒有就人間蒸發?”
蒸發和蒸餾之類的名詞,隨著張壽那物理化學教材的麵世,三皇子和四皇子已經不陌生了,此時細細想一想,還真是這樣。就算學太祖,太祖至少是退位之後再往海外去的!
於是,四皇子使勁瞅了張壽兩眼,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那好,回頭我搬到張園來,盯緊老師!”
“滾你的蛋!”
眼看張壽怒瞪四皇子,後者卻上去嬉皮笑臉地死纏爛打,皇帝想到剛剛很嚴肅正經的那些話題,隻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直到看見三皇子依舊死盯著自己不放。
他隻微微一愣,繼而就嘴角漸漸上挑,再次笑了起來。兒子已經大了,不能再如同兒時那般可以放在膝上逗弄,又或者背著人在乾清宮轉圈,把他們當成最好的解悶玩具,他雖則有些小小的遺憾,但此時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欣慰。
但下一刻,正在盤算十年是不是太長的皇帝,就被三皇子幾句話給噎得差點沒背過氣去:“父皇日後出宮,還請在各門留下出入記錄,不要再這樣給宮門禁衛添麻煩。否則,兒臣也隻能像您這樣,沒事去奉先殿裏對著死去的祖父睿宗皇帝哭一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