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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曆十六年,鳳翾一統四國,改國號為鑫。

    “新德十一年,鳳鸞殿事變,蒼成帝於生辰之日放箭殺害三王爺蒼梵與數百名臣子、家眷。女柳聞兒,將其誅之。蒼鼎群龍無首,聖安太後暫掌朝政。”朗朗書聲自明元書院中流出。

    教書的女先生左邊眼角至右邊下頷有一道長長的疤痕,時間已久,透過淡化的傷疤依稀能辨認出她年輕時姣好的容顏。

    “然後呢?那個殺掉壞人皇上的英雄怎麽樣了?”三歲女童捧著圓圓的臉蛋,稚聲稚氣的發問。鄰座調皮好動的男童用書簡捅了捅她的頭:“笨蛋笨蛋,英雄當然就是我們最厲害的鳳鳶女王啦!用十六年把四個國家全都收複了,是天下人的英雄!”

    女先生手捧書卷,笑而不語。她是這書院年紀最大、備受尊敬的先生,微笑起來慈眉善目,即便那道醜陋的傷疤也不影響她超凡的美麗氣質。

    明元書院,是鳳鳶女皇下令修繕、用於教育平民百姓的免費書院,不少窮苦人家都把孩子往這裏送。如今鳳鳶女王早已退位,所作所為仍舊讓臣民感懷於心。

    課堂內正嬉笑打鬧,門外有乍乍呼呼的小童跑進來,嚷嚷道:“柳先生柳先生!你家傻相公又來門口等你了!”

    小童話音未落,台上原本溫和的那身影已化作青色的衣袂朝門外奔去,年邁脫形的身子此時動如脫兔,徒留下一句:“抄書十遍!”

    “啊――先生怎麽這樣!”小童拉長聲音悲歎,卻引來課堂上小屁孩們的嘲笑:“誰叫你又說先生的相公傻?教論語張先生平時頂著張利嘴,遇上柳先生都不敢冒犯,你倒好,當著她麵羞辱人家相公,活該你倒黴!”

    小童心中哀怨不已,忍不住嘟囔:“明明就是傻啊……”

    柳聞兒心急火燎的往外跑,直到看到蹲在門口的高大不再的佝僂身影,躁動的心髒才平靜下來。

    多年來,收複蒼鼎,踏平北捷,和談雪域,直到獲得鳳惜女王的認可,一切都是為了晚年平靜有他。

    新德十一年,鳳鸞殿事變中他拚死救她,惹得她暴走血洗蒼鼎。沒想到前來賀壽的左相司蔻笑若看出了蒼梵是她的弱點,趁亂將他帶回鳳翾。

    對司蔻笑若的舉動,她又喜又恨。喜得是若沒有司蔻笑若蒼梵和她都難逃一死,恨得是司蔻笑若將蒼梵交與女王,不止讓她淪為女王擴大疆土的工具,還讓她與蒼梵分離十年不得相見。

    十年來征戰沙場,將國力衰退的蒼鼎收入囊中;潛入北捷,挑起皇室之間的內戰而後舉兵攻城;深入雪域,冒死說服雪皇效力鳳翾。

    她名揚天下,卻又甘心將功名雙手獻給鳳惜女王。

    女王想要的是個聽話的傀儡,擁護她的皇位、拔除不臣之人。而她就是這個不知反抗的傀儡,手上早已沾滿血腥。

    她隱忍,全因為往日那男子與她飲酒對歌時音容笑顏中的點點溫暖,支撐著她走過那段昏暗無光的日子。

    一忍就是十年,她慢慢發現女王從沒有放過她和蒼梵的打算,永無止境的利用讓她明白,隻要蒼梵在女王手中一天她就沒法反抗女王,隻要她效忠女王一天蒼梵就不可能重獲自由。

    隻有登上最高的位置,蒼梵才有可能逃離魔爪。步步為謀,她一點點拋棄懦弱的自己,直到鳳惜女王徹底認同她。她如願以償的登上了王位,彼時再見他時,卻沒了與他仗劍天涯的資格。她背負著鳳翾萬千子民,沒法對他們棄之不顧。

    在位期間十六年,她對他做著與鳳惜女王一樣殘忍的監禁。這是為了保護他,同時也是自私的自己成全。

    兩不相見的十年,鞏固江山的十六年,加上曾經一同走過的五年,蒼梵足足等了她三十一年。三十一年,是一個人的大半輩子,對於心智宛如孩童的蒼梵,隻是見不得柳聞兒的一天,又一天。

    年近半百,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芳容老去之時,她卻在這時統一四國,建立了“鑫”王朝。在宣布退位後,她親手將辛苦打拚下來的“鑫”交與下任君主。

    她成全了一世美名,卻辜負了他半輩子。

    當少年容顏不在,青絲已成白發。她功成身退,與他隱退山林。明元書院是她一手修建起來的,曾經他人眼中光芒萬丈的主角,最終回歸平靜成為一名毫不起眼的教書先生。

    也許這就是宿命,我前半生的顛沛流離,都是為了遇見你後的安定平靜。

    老人厚實的棉衣和散亂的頭發上已經積了雪,雪地裏他在的地方已經留下兩個深深的腳印,隱約還能看到舊雪消融時留下的水漬。她放緩腳步走過去,一隻蒼老的、遍布青筋的手搭上他的肩,輕輕喚道:“老頭子?”

    原本盯著某處積雪發呆的老人一聽聲音立馬回頭,看了她幾秒,似乎在辨認麵前的人是誰,隨後一把抱住她,開心又委屈的撒嬌:“小聞兒~小聞兒~”

    明明是步入遲暮的老人,那神態卻如初見般純淨無暇。

    感受到他冰冷的體溫,也多少能明白他在這漫天風雪中一聲不吭的等了多久。柳聞兒有些心疼的蹲下身子抱他:“傻瓜,不是說了,你來了就進屋找我嗎?”

    那日鳳鸞殿上死裏逃生,蒼梵受盡刺激,清醒過來後神誌如同三歲孩童,不記得生他養他的太後,不記得幾乎害死他的蒼成,獨獨隻記得她一人。

    二十六年的歲月沒有在他心中留下絲毫痕跡,他依舊是那個苦苦守候著她、獨獨愛慕她的蒼梵。

    她與他時隔十年再次相見時,他坐在床榻上,即便十年風霜讓她的容顏變了個模樣,他也一眼認出了她,笑眯眯的向她伸出手臂:“小聞兒,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接我的。”

    許是怕她再次離開他,蒼梵變得很粘人,也很膽小。在皇宮前從不踏出寢宮一步,隻是很小心的蹲在門檻前等著她上朝歸來。

    如今每每都蹲在學堂或者家門口等她下課,隻是在門前,從不敲門,安靜的等著她發現他。一旦沒人沒發現他來了,他會風雨無阻的等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甚至更久。

    真是個傻子。以前是,現在還是。

    “小聞兒,小聞兒?”他不明所以的望著她,見她看向他,那張滿是皺褶的麵頰咧嘴一笑,像是得到了最好的獎勵。

    這般單純的模樣令柳聞兒心中一酸,彈開他亂發上的積雪,拉起他冰冷的手捂進懷裏,揚起笑臉:“沒事,我們回家了。”

    害怕孤獨,更害怕前進得不到回應,寧願傻乎乎的守在門口也不敢敲門道一句“我來了”。這是她一手造成的,她讓蒼梵等太久了。沒關係,她所有的餘生,都會用來補償他。

    兩人攜手同行,大雪紛飛,迷亂了雙眼。

    一個身著黑色鬥篷的老婦人提著暖黃色的提燈自兩人身側擦肩而過,那一刻,柳聞兒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她忍不住回頭,那個佝僂的背影帶著一絲莫名的熟悉感,不知是在哪見過,又似乎從未相遇。

    她忘了什麽嗎?

    “小聞兒?”蒼梵在她耳邊輕喚,柳聞兒回頭一笑,搖頭拍著他的手繼續前行,與老婦人一同沒入風雪之中,不再相見。

    桑椹對著滾燙的地瓜哈了兩口氣,一雙嫩白的小手被燙得通紅也不管。剝開瓜皮,露出金燦燦、紋理細膩的瓜肉,頓時香氣四溢。一口銀牙小心翼翼的湊上前。

    太燙了!

    紅豔的小嘴急促呼著氣,企圖將燙口的薯塊吹涼。見她燙的眼淚汪汪的模樣,桑榆得瑟的晃了晃手上的烤地瓜:“傻姑娘,哪有你這麽急著入口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桑椹抬了抬眼皮,隨即繼續認真的和番薯奮鬥:“不然就隻有老豆腐吃了。”

    桑榆一愣,隨即訕笑起來:“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吧,若不是曆經磨難,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因為年輕氣盛,一言不合就分手了呢?”他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自言自語般的喃喃:“如今能相伴到老,他們也是幸福的吧。”

    樓冥遭受天譴後,這個空間的秩序已然大亂,他借用創世神之力將時間重置,世界再次回到“錢來來”到來前,回到應有的軌跡上。

    換句話說,“錢來來”這個人的存在,被徹底抹去了。猶如沒有來過一般,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記得她。

    最殘忍的莫過於擦肩而遇,你還是我記憶中的你,我卻早已從你的記憶中逝去。

    他微微扭頭,望向天眼中那個在雪地裏艱難前行的黑色身影,不覺歎氣。不知她如今是何感想。

    傾顏、不,現在該稱為孟婆。她踏著深雪,一步步向前邁進,佝僂瘦小的身子仿佛隨時會被大風吹散。

    閻王見她苦守奈何橋三百年,開恩打開鬼門關讓她出來見上樓冥一麵,隻有一天時間。為了逃避天庭法眼,在人間期間不能使用任何法術,她隻能帶著衍天寶燈護體。

    殊不知,桑榆早已發現她的行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成全她罷了。

    “嗚哇――”孩提嘹亮的啼哭自前方木屋中傳來,孟婆眼前一亮,步履匆匆的跨開步子。

    是他、一定是他!

    樓冥身上已經沒有了一絲妖魔之氣,可三百年近七百次的忘川相會,她早已將他刻入骨髓!

    “哇……”屋內幾人忙的不可開交,一名二十多歲的女子虛弱的倚在床頭,擁著尚在啼哭的嬰兒喜極而泣。聽見動靜的農夫再也坐不住了,從門外衝進來。女人聲音顫抖的望著男人:“相公,是個男孩、是個男孩!”

    接生婆也不忘報喜,樂嗬嗬的擦著手上的血漬:“恭喜啊李二頭,母子平安,是個俊小子!”

    “好、好!”男人更是開心的說不出話來。

    這時,女人發覺門口窺視著的眼睛,仔細一看,竟然是個顫顫巍巍、目含淚水的老婦人!

    當下喚道:“老人家?怎的大雪天走到這裏?”

    懷中小兒半睜半眯的眼睛像是有靈性般跟著看向門口,撞上孟婆含淚的雙眸,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女人一下慌了,急忙低頭哄寶寶:“寶兒,怎麽了?乖、乖,娘在這兒……”

    再一抬頭時,門前的老人已然不見了蹤影。她疑惑的拉住男人:“相公,剛剛門前的老太婆呢?”

    男人嗤道:“哪來的老太婆?我剛去送接生婆都沒瞅著什麽人,這麽大的雪,你看錯了吧!”

    “看錯了?”女人喃喃道:“寶寶……是娘親看錯了?”懷中男嬰不知何時睜大了眼睛,沒了哭號,一滴晶瑩的淚自眼角滑落。

    漫天風雪飄揚,黑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奔走,怎麽辦?怎麽辦?明知相見是錯,我卻放不開、放不下。隻不過一眼,就讓我再次淪陷。

    樓冥,你我終究是有緣無份,我是斷魂橋上熬湯老人一個,你是步入輪回的幽魂一縷,最終要由我親手將你退入她人的懷抱。如此煎熬,正是你給的懲罰。

    “噗嗤!”腳下一軟,她撲進雪地裏,衍天寶燈被慣性拋遠。失去了衍天寶燈的庇佑,雪花撲潄漱的飄落,落在她眉眼上、鬥篷上。她有種就此沉眠的衝動。

    晶瑩的雪花,輕輕的鋪在她身上,她雙手合上放於胸前,緩緩閉上了眸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崗。”

    ――蘇軾《江城子》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故顏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君非雪、雪非君,漫天飛舞遍尋親。

    有君無雪暖如春,有雪無君冷秋心。

    君在黃泉路、我在陽關口,天涯咫尺共晨昏,咫尺天涯斷音信。

    巫山有意淚化雪,滄海無情淚沾巾。

    問蒼天:有情當還我知音!無情何必雪飛春?

    君非雪、雪非君,如夢似幻,天地茫茫消轉瞬。

    生若死、死亦生,生生死死天有命。前世有緣了今生,來生相守三生幸。人生如盞燈,不求人間永長明。願照黃泉路,冥鄉鬼神驚。一切魔障隨雲散,月明風清。不用眾裏苦尋他,兩燈遙相映,心中曉月明。”

    ――《虞美人》李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