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我!(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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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壩上待了幾天,除了遇到熟人羅錦蘭,鍾躍民覺得有些高興,其他的所有事情,都是一團糟。
    在深入接觸了三門峽大壩的第一手資料之後,鍾躍民發現問題比想象中更加嚴重。
    自六十年代三門峽大壩開始關閘蓄水攔沙,到現在十年時間,水庫淤積了近百億噸泥沙,三門峽上遊至潼關、西安河道淤積了厚厚的泥沙,將河床太高了十多米。
    甚至潼關上遊黃河最大的兩條支流渭河、洛河的入黃口也淤積了攔門沙,使得原先流的好好的河水,變得宣泄不暢,從無水患的渭河、洛河兩岸建起了高高的防洪提。
    仍然攔不住渭河和洛河每年的洪災泛濫,漫堤決口,淹沒農田,毀掉上萬人的家園。
    關中平原的地下水無法排泄,田地浸沒,農民隻見土地年年減產,卻不知原因何在。事實上,他們的土地因為水庫蓄水已經鹽堿化。
    而清大在三門峽派駐的工作組其實主要的工作就是在製定排沙方案,想盡各種辦法將淤積在庫區的泥沙排出去。
    再說的簡單一點就是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打開施工導流底孔,這些施工導流底孔,萬裏教授當年堅持保留,卻被當時工程負責人拒絕,堅持按照蘇聯的設計方案,用混凝土堵上了。
    而現在卻又要將當年堵上的導流底孔重新炸開,一堵一通,預計每個孔洞花費一千萬。
    鍾躍民其實有一些失望,工作組采用的手段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沒有辦法讓淤積在水庫中的泥沙排泄一空,也沒有辦法讓渭河、洛河抬高的河床降下來,更沒有讓農民鹽堿化的農田恢複產量。
    甚至工作組裏麵從上到下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隻是沒有人敢提出來。
    “躍民,你最近遇到什麽困難了嗎?我看你有些消極。”這天羅錦蘭找到鍾躍民,私下詢問道。
    “錦蘭姐,咱們現在在做的事情真的有用嗎?”鍾躍民問出了心裏話。
    羅錦蘭有些緊張,“躍民,你怎麽有這樣的想法?國家動員了這麽多人力、物力在做這個工程,怎麽會沒有用呢?”
    “錦蘭姐,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嗎?”鍾躍民聲音有些低沉:“咱們做的事情說的好聽叫做改建工程,實際上都是在彌補之前的錯誤,隻是為了讓這個大壩變得仿佛不存在一樣。”
    “躍民!不要瞎說!”羅錦蘭低聲阻止,又看看了周圍,小聲道:“這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你不要在其他人麵前再提到這件事!知道沒有?”
    鍾躍民點點頭,他心裏很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也明白羅錦蘭的緊張絕非小題大做。
    見鍾躍民點頭答應,羅錦蘭才稍微放下心來,“你之前不是挺機靈的嗎?怎麽這次犯了軸?這種事情不是咱們能管的,咱們也管不著!”
    “錦蘭姐,我也不知道怎麽就鑽了牛角尖。”鍾躍民自我分析道:“可能是看了關於水庫移民的報道吧。
    四十多萬!四十多萬庫區移民,這些可不光是數字,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因為建這個大壩毀家遠遷、困苦輾轉。
    我一想到這些,心裏就說不錯的難受,覺得咱們做的事情尤其可笑。”
    羅錦蘭默然,她知道鍾躍民說的都是事實,但是說出事實的代價太大,沒有人可以承受,她也不希望鍾躍民做這樣的事情。
    “躍民,要不回學校待一段時間?”
    鍾躍民起身,“錦蘭姐,不用擔心我,我不會給自己找麻煩的。”
    “那就好!”羅錦蘭笑了笑,“我就說以你的性格不是那種會幹傻事的人。走,去給我做頓好吃的。”
    “這裏也沒有家夥什兒啊?”鍾躍民兩手一攤,左右看看。
    “嘿嘿!看我的!”
    羅錦蘭像是變戲法一樣從值班室背後拎出一個煤爐子,從辦公桌裏麵拿出鐵鍋和鏟子。
    鍾躍民看得目瞪口呆,“你怎麽準備這麽多東西啊?”
    “噓!”羅錦蘭把辦公室門關上,“之前工作太忙了,老是錯過飯點,我就準備了這些工具,今天正好用上。”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我們這兒什麽都沒有,做什麽啊?”鍾躍民到處找著,卻什麽都沒看到。
    “你把爐子通一通,把火弄旺一點。”羅錦蘭神秘地笑笑,從抽屜裏拿出三個雞蛋,又從窗台上掐了幾顆大蒜。
    鍾躍民吃驚道:“這麽冷的天,你大蒜怎麽養活的?”
    “大蒜好養活,中午有太陽就放到太陽下麵去,晚上放到屋裏,勤澆水,一臉個星期就能長出來。”羅錦蘭手腳麻利地洗好大蒜,掐成段。
    然後,往鍋裏倒上油,又拿個碗出來,快速把雞蛋磕碎,拿著筷子攪拌起來,整個過程行雲流水。
    “錦蘭姐,不是讓我做嗎?你怎麽自己就動上手了?”鍾躍民看羅錦蘭自己欻欻就動上手了,問道。
    羅錦蘭一邊動著鏟子,一邊笑著道:“今天讓你看看姐姐我的手藝,你等著吃就行。”
    “那我今天可就等著品嚐你做的菜了。”鍾躍民抄著手道。
    “放心吧,肯定讓你滿意!你離開陝北之後,我就實在吃不慣食堂的飯菜,隻能自己動手,手藝肯定見長!”羅錦蘭道,“別看大蒜炒蛋不起眼,想把雞蛋炒到恰到好處,大蒜味道融進去,那可不容易!”
    “看得出來,你這端鍋拿鏟子的姿勢,像模像樣的,比以前進步多了。”鍾躍民誇讚道。
    羅錦蘭傲嬌道:“那肯定的,我可是照著你做菜的樣子學的,練了好長時間呢!”
    鍾躍民拿過搪瓷盆子遞過去,“有主食嗎?咱們也不能光吃菜啊。”
    羅錦蘭把雞蛋盛起來,嘴巴朝著門背後努了努,“那邊掛的包裏有價格饅頭,你拿過來烤烤。”
    “烤饅頭好!”鍾躍民跑去拿,“我最喜歡吃這個了。”
    “知道你喜歡吃,專門問食堂的師傅要的。”羅錦蘭笑著道。
    “你是不知道,自從我去了陝北,我算是把玉米糊和雜糧窩頭吃膩了,成天就想著吃白麵饅頭和米飯。”鍾躍民用筷子插著饅頭架在火上,“回了北京之後,我找了個館子,就點白米飯和饅頭,一個勁兒地往嘴裏扒,旁邊人都以為我餓瘋了,白米飯吃下去兩大碗,饅頭也吃下去三個。”
    “哈哈哈,我都能猜到當時旁邊人的表情,肯定都看傻了!”羅錦蘭哈哈大笑。
    “還有呢!當時吃完了這些,我才想起來這兒是首都啊,不是延川,管子裏肯定有肉啊!”鍾躍民接著道,“我馬上又讓服務員上了一份紅燒肉,兩大碗米飯。你猜怎麽著?”
    “沒帶錢?”羅錦蘭饒有興趣地猜道。
    “那天我是專門下館子的額,錢肯定帶的夠夠的!”見羅錦蘭猜不到答案,鍾躍民揭秘道,“我點了肉和飯之後,那個服務員一個勁兒地看著我肚子,死活不敢給我下單,怕我把自己撐死了!哈哈哈······”
    羅錦蘭先是一怔,然後哈哈大笑得停不下來,連眼淚都笑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兒,還叫喚肚子疼。
    ······
    從那天和羅錦蘭吃了一頓雞蛋炒大蒜之後,鍾躍民精神狀態好了不少,他也自我勸解,現在三門峽打壩的症結,到了未來都能夠解決,自己也隻需要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不需要逆著曆史大勢。
    等到國家國力強盛了,三門峽移民肯定能夠得到好的安置,黃河上遊淤積的泥沙肯定也會有更加好的解決方案。
    鍾躍民始終這樣寬慰著自己,讓自己投入到忙碌的改建工程中去。
    整天不是跟著工作隊的工程師們畫著項目圖紙,就是跑到大壩做做現場調查,甚至要整天蹲在工地上監督施工。
    這天,鍾躍民整整工作了二十四個小時,即使仗著自己年輕,下班出來的時候也有些混混沉沉的。
    本想直接回宿舍睡覺,沒成想到了室外被冷風吹了個機靈,小腹一陣脹痛,這才想起來尿憋了好幾個小時,有些忍不住了。
    鍾躍民腦子雖然有些迷糊,但還能認清方向,他知道大壩側麵角落裏有個小廁所,借著昏暗的燈光,鍾躍民一陣小跑。
    這時候是淩晨,天還沒亮,大壩挺高,寒風凜冽,除了鍾躍民也沒有其他人在大壩上麵了。
    沒想到,衝到廁所裏,竟然有個老大爺正在裏麵掃地搞清潔。
    “大爺,早啊!”鍾躍民也沒看清老大爺臉龐,亟不可待地解開褲腰帶,掏出小和尚,衝著尿池就是一陣呲。
    “早啊!”老大爺應了一聲,聽見鍾躍民尿如泉崩,笑了笑:“年輕就是好,火氣旺!”
    “我這是憋狠了!”鍾躍民笑著回道,“大爺,怎麽起這麽早啊?”
    “早一點,大家都沒上班,搞衛生也方便。”老大爺回答道。
    鍾躍民和老大爺也沒什麽好聊的,其實就是出於客氣寒暄兩句,按照平時的狀態,寒暄完尿也尿完,正好走人。
    今天可能真是憋狠了,尿了快半分鍾,膀胱裏還是有不少壓力,可鍾躍民又沒話說,老大爺也不善談,兩個人就安靜下來,各忙各的。
    鍾躍民對著牆,不知道在想什麽,就從牆上扣了一塊石灰,一個手扶著小和尚,一個手在牆上畫圖。
    畫的什麽呢,就是他之前看到的,三門峽流域地形圖,隨手畫,不是特別精確,但大致比例沒有錯。
    畫完之後,鍾躍民在三門峽大壩的位置,畫了一條實線,代表大壩。
    鍾躍民在圖上不停比劃著,在壩上劃了八個短線,表示倒流底孔,又劃了兩個粗實線,代表被炸開的發電管道,在壩兩邊也劃上虛線,代表排沙隧道。
    七劃八劃,牆上的圖已是複雜無比,可能隻有鍾躍民自己才能看得懂。
    鍾躍民看著想著,連小和尚已經不噴水了都不知道。
    大壩原先的作用就是攔沙蓄水發電,可是巨量的泥沙淤積,超過了水庫承載能力,甚至造成上遊洪災頻發,因而隻能在大壩上打開空洞,用來排沙,排沙又造成水位降低,達不成發電的目的。
    鍾躍民怎麽看怎麽覺得,三門峽大壩像是血管中的血栓,而且還是人造的血栓,本來想要控製血流,卻沒想到造成了血管膨脹,甚至會有血管夾層的危險。
    現在不管怎麽在血栓上麵打動,都沒有直接拿開血栓來的有用直接。
    鍾躍民眯著眼睛,在代表三門峽的實線上畫了個大大的叉,嘴裏嘀咕著:“炸了你丫的!”
    “你確定要炸了這座大壩?”旁邊的老大爺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鍾躍民身後。
    鍾躍民打了個尿噤,抖了抖,收好自己的小和尚,然後用手在牆上摸了摸,抹掉圖形的痕跡。
    “大爺,你聽錯了,我沒說話啊?”鍾躍民若無其事地對大爺道。
    掃地的大爺愣了一下,才點頭道:“年紀大了,耳朵不好,確實聽錯了。”
    鍾躍民也點點頭,“那行,大爺咱們回見。”
    ······
    之後鍾躍民迷迷糊糊地回了宿舍,倒在床上呼呼睡了大半天,醒過來也就忘了這件事,以為自己做了個夢。
    可沒想到過了幾天,鍾躍民又見到了那位大爺,三門峽大壩項目研討會上。
    張教授是主持人,那位掃地的大爺是被批評的一方,因為他是右派。
    “我們首先要批判萬裏過去反對社會主義建設的言行,現在讓萬裏發言做自我檢討!”
    鍾躍民這才知道那天在廁所裏打掃衛生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萬裏教授。
    萬裏教授站起來,沒有拿稿子,“我沒有錯,我現在依然認為三門峽大壩不應該建,我隻是說了一個水利人應該說的實話!”
    “你!”張教授拍著桌子,“萬裏,你不要冥頑不靈!你說的都是片麵之詞,無稽之談!”
    “事實擺在麵前,隻是你們都當做看不見罷了,也沒什麽好說的!”萬裏教授不疾不徐地辯駁道。
    張教授冷笑道:“難道我們在座這麽多人都是睜眼瞎?你問問有誰支持你的意見!”
    張教授環視會場,大家都低著頭,“一個都沒有!”
    鍾躍民望著孤獨站著的萬裏教授,攥緊了拳頭,咬著牙站起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