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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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蘭亭回到上海之後,因為知悉周教授夫婦過兩日就會回來,便婉拒了奚鬆舟的好意,不再繼續住他那裏,而是在之華大學正門斜對過去幾十米的一間小旅館裏落下了腳。

    小旅館的客源,多是學生或親友,正值寒假,生意清淡。旅館老板娘見有客人上門,熱情招待,閑談幾句,知悉孟蘭亭和周教授的關係,又見她是奚鬆舟送來的,肅然起敬,一樣的花費,給她挑了個設備最是齊全的房間,住了兩日,周教授夫婦果然從老家歸來了,孟蘭亭第一時間前去拜見,奚鬆舟自然同行。

    周教授夫婦的住所位於距離大學不遠的地豐路上,夫婦都已年近五十。周教授清瞿而儒雅,頭發花白,戴一副黑框圓眼鏡。早年雖歐美歸來,但如今依然慣常穿著布衫棉鞋。僅從打扮看,倒更像是國學教授——其實這麽認為也是沒錯的,周教授求學之時,除了主科數學,同時也修過哲學的學位。如今倘若不是知道的,誰也不會料到眼前這位每日夾著教案和書冊,穿行於教學樓和圖書館之間的落葉道上的老先生,就是當代國內數學學科的領軍人物,之華大學數學係的主任。

    周太太矮墩墩的,麵容和氣,言談溫柔,以前在附近的中西女學裏授曆史課。最近兩年,因為年紀漸大,精力不濟,辭去教職至今。

    二人夫唱婦隨,風雨攜手,已然半生。

    他夫婦從前曾見過孟蘭亭的麵,此番相見,追憶了些往事,感歎時光飛逝,悵惘之餘,故人之女已然亭亭,言談應對,淑嘉可喜,很是喜愛,也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蘭亭去拜望過馮家了,馮家也一口答應幫她尋找弟弟,更是為她高興。

    周太太說:“蘭亭,雖說這是個好消息,有了馮家的相助,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會有眉目。但話說回來,有時尋人,也是要碰運氣的,即便是馮家出麵,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內尋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經處理妥當,不如你留下,在我這裏等消息。我沒有女兒,兩個兒子也早都成家,不在身邊。往後,我就把你當女兒了。”

    周教授也含笑點頭。

    孟蘭亭很是感動,且周太太的提議,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來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餘,自己也要繼續打聽。思索了下,說:“蒙伯父伯母厚愛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說得也對,未必短期內就能獲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慣無所事事地一味在這裏等待,所以想著順道找點事情做,這樣也能額外得些薪資,以補貼花費。”

    周太太問她會做什麽。孟蘭亭說自己從前在女中教了幾年數學等課程。

    周教授忽然插話:“蘭亭,我記得早幾年,我和你父親通信時,有回他曾誇你,說你的數學能力過人,遠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數學,已經修到了什麽程度?”

    “無須自謙。到什麽程度,就說什麽。”

    周教授又補了一句。

    孟蘭亭的父親並沒有說錯。

    其實三年前,當時孟蘭亭曾和雙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過本省針對中學畢業者而舉辦的公派留學資格考試。她的成績名列前茅,數學單科更是獨占鼇頭,考了滿分,極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學的。很顯然,當時考慮母親需要自己照顧,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麽小就獨自出國,最後放棄了。

    但這幾年,孟蘭亭一直沒有中斷對數學的自學和研究。平時教書之餘,一有空閑,就用來鑽研。

    周教授既然這麽說了,孟蘭亭也就說實話了:“應當已經修完大學數學的全部課程,也稍微了解些現在國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頭兩年,總有替我收集資料寄回來。”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隨自己進了一間用作書房的屋,拿了一張試卷,吩咐她做。

    孟蘭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雖然還不知道他此舉的目的,但也沒多問。接過坐了下去,一個多小時後,就答完了這份原本額定考試時間為兩個鍾頭的試卷。外頭,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飯,招呼奚鬆舟一道留下吃。

    奚鬆舟和周教授夫婦關係極近,自然不會推卻,欣然留下。周教授卻連飯也不吃,先去閱卷,片刻後拿了答卷出來,臉上帶著笑容,說:“蘭亭,這張卷子,是去年清華大學為留美專科生考試而備的卷子。以你的分數,完全可以獲得去年赴哈佛數學係攻讀學位的資格了。”

    孟蘭亭笑道:“最後一道題目,我不是很確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麽時候有空,能給我講講就好了。”

    周教授連連點頭,當場就要給她說題,被周伯母奪過卷子放在一邊,嗔怪說:“什麽也比不過吃飯要緊。先吃飯。再不吃,飯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額,這才招呼孟蘭亭坐下。

    奚鬆舟拿起孟蘭亭的答卷,視線從卷子上分布著的一列列用整齊娟秀字體作答的答案上掠過,隨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頓飯,幾人說說笑笑,飯後,因為雇傭的女工人還沒回來上工,蘭亭不顧周太太的阻攔,和她一道去廚房清理碗筷,出來後,周教授叫她坐下,說道:“蘭亭,本校數學係一向人手不夠,本學期要招一個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雖然不多,但省著些花,應當也能支撐每月的花費了。去年學期末,有幾人已報名,我擬公平竟考,綜合擇優錄取。你從前本就有教學經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勝任這個職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後。我可以將你添入報考名單,到時候和那幾人一道參加考試。”

    孟蘭亭起先點頭,轉念一想,遲疑了下,說:“周伯父,您這樣方便嗎?我沒有資曆,參加的話,怕萬一有人會以您照顧親友為名而對您施加非議。”

    周教授哈哈大笑:“蘭亭,你多慮了。清者自清。我若懼人議論,還做什麽學問?”

    孟蘭亭這才放下心,於是欣然答應。幾人又閑話片刻,周太太問孟蘭亭的落腳處。

    孟蘭亭說:“先前住在奚先生那裏。這兩日,不好意思再叨擾,便辭了奚先生的力邀,暫時落腳在校門口的那家旅館裏。”

    周太太立刻讓她先搬來和自己同住,說:“我這裏地方雖狹,但正好有間空屋,原本是供孩子們過來時暫住的,可以讓你住。”說完就催奚鬆舟:“鬆舟,拜托你了,勞你這就去將蘭亭的東西都載過來。”

    奚鬆舟含笑答應,看向孟蘭亭。

    外麵天氣寒冷,孟蘭亭心裏卻暖洋洋,也不再推辭,起身向夫婦二人躬身致謝,回到旅館退了房間,將東西取了過來。

    周太太已經替她收拾出屋子,床上也鋪了幹淨的寢具,安置完畢,將近日暮。奚鬆舟再次被留下一道吃了晚飯,飯畢小坐片刻過後,終於起身告辭。

    孟蘭亭送他到了門外,為他這些天對自己的照顧向他道謝。

    奚鬆舟擺了擺手,視線落到她的左手上,遲疑了下,問道:“你手背上的傷,是哪裏來的?我前兩日就看到了。”

    手背上的鞭痕,已經淡去,現在隻剩一道淺淺粉紅的顏色了。

    孟蘭亭低頭看了一眼,笑道:“無妨,早已好了。是那天我自己熨衣服,太過粗心,被熨鬥邊緣燙了一下而已。”

    奚鬆舟點了點頭,叮囑她日後務必小心,凝視著她說:“沒事就好。外頭冷,你進去吧,不必再送我。早些休息。”

    孟蘭亭含笑應了,和他道別,轉身入內。

    接下來的那幾天,周教授沒有對她做任何的指導,更沒有所謂的考試提示。孟蘭亭自己埋頭複習,預備考試。轉眼到了初十,距離開學不足一個禮拜了,考試如期舉行。

    和孟蘭亭一...道競爭這個助教職位的有另三人,都是男子,其中一位羅家駿君,剛從日本東北帝國大學數學係歸來沒多久。據說平日課業優秀,隻是因為開罪了校方的人,被刻意刁難,他又一向痛恨日人覬覦我中華之狼子野心,憤而歸國,這才沒有拿到畢業證書。

    此君氣宇軒昂,口若懸河,又是之華大學外文係一個王姓教授的後輩,得到推薦,原本以為自己十拿九穩,沒想到第二天判卷結果出來,他竟屈居第二,頭名被那個看起來仿佛還是女學生的孟姓年輕小姐以滿分奪得,失了機會,心中驚疑萬分。

    孟蘭亭順利得了職位,利用開學前的那幾天,抓緊備課。

    元宵過後,大學就恢複了開學。

    第一天的校務會議,周教授將孟蘭亭介紹給同事。

    當今大學學科,首選外文、經濟、法律,其次文學、工科,像數學這種被視為無用的冷門學科,學子本就少。如今年之華大學數學係的一年級新生,總共也不過五人而已,女學生更是罕見。何況孟蘭亭如此年輕。

    眾人見數學係開年竟招了這樣一個年輕小姐做助教,雖名為公平參考,擇優錄取,但無不詫異。

    很快,又傳周教授夫婦和這位孟小姐關係不淺,人就住在周教授的家中,於是難免疑心這是周教授為照顧親友,從中施了幾分便利。

    那位外文係的王姓教授,表麵笑眯眯的,言辭間,卻暗暗帶了幾分不以為然。

    但現今大學,係主任對本係的管理權力很大,基本是說了算的,何況周教授這樣的泰鬥地位。

    校務處雖感驚訝,但也沒有表達反對,順利將孟蘭亭的名字登錄入冊。

    第二天,就是孟蘭亭要給去年剛入學半學期的一年級新生上的第一課了。

    仿佛為了考驗她,周教授給她劃了內容,就全丟給她,自己沒有任何的參與。

    數學係年後新來了個助教,不但是個和學生差不多年紀的年輕小姐,更令人矚目的,據昨天見過的人描述,這位年輕小姐還是個非常漂亮的美人。

    這個消息,從昨天的校務會議之後,一夜之間,迅速傳遍了之華大學。

    第二天的早上,離上課時間還有十幾分鍾,數學係那個原本永遠最多隻坐了五名學生的教室外,早早聚了大批聞風前來觀望的外係學生。

    更有人以旁聽為由,公然坐進教室的位置,翹首等著那位女助教的到來。

    八點零一分,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了之華大學校門口的路邊。

    老閆從後座下了車,搬起馮老爺從南京打包送給孟蘭亭的行李,站在車外,看著前頭的馮恪之,小心翼翼地說:“九公子,那我去找孟小姐,把東西送給她了?”

    馮恪之雙手閑閑地搭在方向盤上,扭臉,掃了眼大學的大門,麵無表情地唔了一聲:“我還有事,快點!”

    “九公子您盡管先去。我見完孟小姐,自己回。”

    自從“起居注”事件後,老閆對著麵前的小少爺,說話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趕緊說道。

    昨晚到的上海,今天一早,他就叫自己把老爺命帶過來的東西送來。老閆答應,人都上了車,他卻又改口,說自己正好有事也要路過這裏,於是老閆坐後排,滿身別扭地享了一回九少爺給自己充當司機的破格待遇。

    “讓你進去,你進去就好了。哪裏來的那麽多話?她要是在上課,你就在外頭等著!”

    馮恪之摸了摸自己那張還帶了點淡淡鞭痕的臉,皺眉,不耐煩地說。

    “哎!哎!明白了!這就去!”

    老閆一頭霧水,拿起東西,轉身趕緊往裏頭去。

    馮恪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裏,從煙盒中摸出一支香煙,但未點,隻是玩弄似地咬在嘴裏,閉目頭往後,靠在...了椅背上。

    慢慢地,仿佛睡過去時,剛才進去的老閆,忽然從校門裏又急匆匆地跑了回來。

    馮恪之睜開眼睛,看了眼他手裏的東西,雙眉一挑:“怎麽回事?她人不在?”

    “不是不是——”

    老閆喘著氣,奮力搖頭。

    “孟小姐在的!今天不是她上工第一天嗎?我剛才向人打聽,說她在東邊二樓的教室,我就找了過去。看見樓梯口的角落裏有個人和一個學生模樣的在說話,正想過去問下孟小姐的教室,好巧不巧,正好聽到他們提了孟小姐的名字,我就留意了下。那兩人具體說什麽,我聽不清楚,但好似是那人要那個學生在課上刁難孟小姐。應該是要對她不利!我想著要讓九公子你知道,趕緊就先跑了回來!”

    馮恪之一口吐掉嘴裏的香煙,從汽車裏出來。

    “過去看看!”

    他的眼底迅速地掠過一片陰沉之色,望了眼前頭的大門,眯了眯眼,快步而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