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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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恪之打開車門, 下來, 慢吞吞地走到了她的麵前,最後停下腳步。

    他不說話, 那兩隻透著縱欲過度痕跡的充血眼睛就那麽看著自己, 這讓孟蘭亭心底忍不住再次湧出惡寒之感, 用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客氣語調, 再次說:“馮公子, 有事您說。”

    馮恪之仿佛夢遊初醒,頓了一頓, 說:“昨晚的那筆美金……是我之前……”

    他的聲音帶了點嘶啞,話說一半,大約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很愚蠢,很快又閉上了嘴。

    孟蘭亭神色淡淡, 隻反問了一句:“您說呢?”

    他沉默了片刻,隨後不大自然地微微轉過臉, 視線仿佛被暮春清晨飄蕩在林蔭道旁田野裏的那片晨霧所吸引了。

    孟蘭亭終於失去了耐心, 說:“馮公子要是沒事,我走了。我有早堂, 須早些去做準備的。”

    她沒再看他, 邁步從他邊上走了過去。

    走出幾步路, 聽到身後腳步聲起, 馮恪之追了上來。

    “等一下。”他說, 聲音有點飄。

    孟蘭亭極力壓下在心裏已經開始翻滾的不耐煩的感覺, 停步轉頭。

    馮恪之兩手插兜, 再次來到她的麵前。

    這一回,他仿佛終於也下定了決心,說:“孟小姐,我非喜歡背後論人是非之人。但有件事,我覺得我有必要讓你知道。”

    “不要和那位顧先生走得太過近了。別人不清楚,我是知道的。顧先生看起來光鮮,其實不是什麽本分人……上海是個染缸,人心更是複雜,像你這樣的年輕小姐,涉世不深,初來乍到,最容易被所見迷惑……像昨天那樣的事,當成一種興趣或是娛樂,玩玩沒問題,但別當真,更不要被花花世界迷惑,否則,萬一被人欺負了,也是沒地方說理的……”

    孟蘭亭淡淡地說:“謝謝忠告。”

    她不再看他,繼續前行。

    馮恪之站在那裏,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種躊躇神色,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忍不住,又衝她背影說:“奚鬆舟……他人很好,無可挑剔,但是——”

    他仿佛糾結著。

    孟蘭亭猛地停住腳步,倏然回頭,盯著他。

    馮恪之仿佛嚇了一跳,急忙閉上嘴。等了一會兒,見她不語,隻那麽盯著自己,遲疑了下,陪著點小心般地說:“孟小姐,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更不是想詆毀任何人,隻是怕你以後會難做……”

    “你不必說了!”

    孟蘭亭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打斷了他,語氣極是生硬。

    “我謝謝你冒著詆毀別人的風險而對我說的種種良言!”

    “但是,不管你是出於馮孟兩家的世交之情還是馮伯父的叮囑而好心對我說了這一番話,我想告訴你,迄今為止,我孟蘭亭所曾收到過的最大的欺負,或者說羞辱,不是來自別的任何人,而是馮公子你!”

    從認識麵前這個人以來,一直被壓製在心底的所有的不滿和在昨夜而達到頂峰的厭惡之情,在這一刻,如沸湯般在孟蘭亭的心底裏翻湧著,她的情緒也隨之翻滾,再也無法控製。

    “你是我的什麽人?我用的著你來指導我如何交朋友?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我非常清楚,無需你的指點!”

    孟蘭亭的視線掃過他那張神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的臉,冷笑。

    “要是我的話讓你覺得被冒犯了,不好意思。但這就是我想說的!”

    “我到現在還記得你我第一次碰見時,你最後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要是你忘了,我提醒下你,你說以後別讓你再看到我!”

    “那也正是我的希望!”

    晨風仿佛瞬間凝固。

    梧桐枝...葉深處的聲聲鳥鳴,倒顯得愈發清脆入耳。

    馮恪之僵硬地立著,看著她,唇緊緊地抿著,眼底浮出一縷夾雜了狼狽的陰鬱之色,忽然點了點頭,冷聲冷氣地說:“我知道了,算我做了回小人,今早本不該來此打擾孟小姐你的。”

    他轉身,朝著汽車走去,步伐越邁越大,幾步上了汽車,轉眼呼嘯而去。

    孟蘭亭立在原地,緊緊地抱著手裏的那疊教案,因為不自覺地太過用力,掐得纖指蒼白,指甲也失盡了血色。

    剛開始,她的心跳得飛快,眼角也微微發熱。

    她看著那輛汽車的一團黑影,終於徹底消失在了林蔭道的盡頭,心裏清楚,這一回,大約真的是這個馮家兒子最後一次出現在自己的麵前了。

    她閉目,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終於覺得心裏隨之徹底舒服了。

    她擦了擦眼角,轉過身,繼續朝前走去。

    今天很忙。係裏一下子進了不少的學生,上午下午她都有課,又幫周教授整理了一份資料,到了下午四點多,放學了,才算是空了下來。

    辦公室裏其餘人已經走了,她在收拾著晚上要帶回去批改的學生作業,還剩個胡太太,照著小鏡子抹口紅,和孟蘭亭閑聊。

    “孟小姐,顧先生是不是真的在追求你啊?大家都那麽說。”她露出羨慕的表情。

    孟蘭亭抬起頭,神色嚴肅,說:“沒有的事,胡太太你不要信!這樣的謠言,對我來說是抬舉,但對顧先生這樣地位的人士而言,不是一種尊重,影響更是不好。下回要是聽到有人再說,麻煩胡太太澄清下。”

    “好,好,這樣就好,我記下了。”

    崇拜的男神並沒有像普通男人那樣對別的女人動了凡心,胡太太很是高興,一口答應,收好了鏡子和口紅,親熱地說:“你也要走了吧?我們一道呀。”

    孟蘭亭說:“胡太太您先走吧,我還要一會兒。”

    胡太太走了,孟蘭亭也收拾好東西,關燈離開,來到了學校的禮堂。

    禮堂後,有間空的教室,是戲劇社成員平時用來排練的場所。

    陳清清等人都在,正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麽,看到孟蘭亭來了,高興地走了過來,說:“孟小姐,今天本來想去找你的,怕你沒時間,就想明天。沒想到你自己來了!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討論一個新的劇本,想邀你加入。這是大概的構想。呶,你看。”

    她遞過來幾張手寫的紙。

    孟蘭亭粗略看了一下,笑著說:“清清,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說個事。”

    陳清清點頭,和其餘同學打了聲招呼,跟著孟蘭亭出去。

    將陳清清帶出教室,孟蘭亭取出那本油印小冊子,低聲說:“這是幾個同學給我的。他們說你也加入了社團。是嗎?”

    陳清清點頭,興奮地說:“是啊,我們戲劇社裏陳凱旋還有好些同學也都加入了。我們也想邀請孟小姐你來共同努力。這個新劇本,就是我們的訴求。不止之大,還有一些別校的同學也一起參加。等編排好,我們打算到更多的學校和工廠去表演,以喚醒更多的人加入我們的隊伍。現在不止本校,外校的好多同學也知道我們之大有位數學係的羅密歐小姐,他們對你都很好奇,請你也加入吧,一定會擴大我們的影響力的!”

    孟蘭亭說:“清清,大家愛國固然無罪,但你們是學生,沒有任何的自保能力,還是不要冒險,這事先緩緩吧。我看最近報紙上風頭有些不對,萬一出事就不好了。”

    陳清清看著孟蘭亭的眼睛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孟小姐,我原本以為,你應該也和我們一樣有著一腔熱血,我沒有想到……”

    她咬了咬唇。

    “倘若每一個人,都像孟小姐你這樣...,隻顧明哲保身,追求小布爾喬亞式的生活,那麽這個世界,哪裏還會有新的希望!”

    孟蘭亭說:“清清,我不是說你們不對,我隻是覺得最近……”

    “孟小姐!”

    陳清清打斷了她的話。

    “我們的訴求受到了民國大法律的保護!我不信那些無恥的鷹犬爪牙敢真的下手!我是不會停的,我的同學們也一樣。孟小姐你不來,我們不會強迫,但請你也不要阻止我們!”

    陳清清轉身離去。

    這些時日,因為話劇排演的緣故,孟蘭亭和陳清清相處頻繁,也常帶她去周教授家吃飯,周教授夫婦也很喜歡這個性格活潑的女孩子。

    雖然自己的年齡和陳清清他們相差無幾,但因為職業的緣故,從心理而言,孟蘭亭一直習慣地覺得自己是年長者。昨晚回來,看過文學社同學留下的那本油印小冊子,想到最近報紙上的一些報道,她感到心裏有點不安,所以今天趁著放學,特意找了過來。

    陳清清的反應,孟蘭亭完全理解。

    她也知道,他們是不會聽自己的。帶了幾分無奈,隻能無功而返,心裏希望自己過慮罷了。

    但是才過去不久,她擔心的事,竟然真的發生了。

    那是大約一個月後,四月底,這個周末的晚上,周教授夫婦和一群老朋友到飯館聚會去了,孟蘭亭因為前兩天夜裏不小心受了點涼,發燒還沒痊愈,獨自在房間的燈下看書。八點多,鼻塞頭疼,人很難受,起身想去睡覺。剛躺下去,聽到客廳裏傳來電話的鈴聲,起身出去,接了起來。

    電話是上次替孟蘭亭刊過尋人廣告的金主編打來的,找周教授,通知一個緊急事件,說上海當局對最近一群學生的頻繁活動很是不滿,被臭名昭著的警備司令部給盯上,收到密報,說他們今晚又在活動,極有可能下手,來個“人贓俱獲”。

    他剛得知消息,立刻就打來電話,讓周教授通知學生,馬上解散。

    上次談話過後,大約出於誌不同道不合的想法,陳清清就沒怎麽來找她了。孟蘭亭上周從一個上自己課的同是戲劇社的學生那裏聽到了點近況。說他們和其餘幾所本地大學的學生一道,已經開展話劇演出了。當然,演出的地點,多是一些地處偏僻的廢棄工廠,時間也通常是晚上,出於謹慎,還會拿黑布遮擋窗戶,免得漏出燈光引來意外。

    孟蘭亭放下電話,心跳得厲害,第一個想到的念頭,就是請奚鬆舟幫忙找陳清清他們。正要打電話給他,忽然想了起來,他昨晚來周家吃飯,順便來看自己的病時,曾提過,這個周末家裏有點事,他要回南京一趟。

    學生宿舍沒有電話。

    孟蘭亭轉身回到房間,穿上衣服,立刻出了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