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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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一個來!排隊!不許擠!人人有份!”
“張大山, 一元——”
“劉棟梁,兩元——”
張秘書手裏拿了本花名冊,一邊勾著領了錢的憲兵的名字,一邊吆喝, 忽然看到馮恪之從外頭回來了,眼睛一亮, 忙把簿冊交給邊上的助手,自己一溜煙地朝他跑了過去。
“小九爺,怎麽快就回了?沒送孟小姐嗎?小九爺放心,你瞧,有我在, 秩序好著呐——”
他指著那條憲兵們興高采烈排隊領錢的隊伍讓馮恪之看, 沾沾自喜。
今晚上, 為了保證上課的效果,他煞費苦心。不但負責布置禮堂,上課時自己在旁隨時包擦黑板,為了達到最好的課堂效果,在安排座位時, 也是經過一番思量的。
長得濃眉大眼的,貌端體健的, 學曆高的, 都坐到前麵。長得有礙觀瞻、沒讀過多少書的, 統統坐到後頭去, 免得影響班容, 妨礙孟小姐上課。
現在課堂結束,效果上佳,自己的用心得了回報,自然得意。
馮恪之瞥了眼領錢的隊伍,淡淡唔了一聲,說了句“有勞,你也去領十塊”,轉身就往辦公室去了。
張秘書感到他心緒似乎不佳,有點摸不著頭腦,但一下子就有十塊錢可領,又喜不自勝,忙朝他背影鞠躬:“多謝小九爺!小九爺您走好!”
馮恪之回到辦公室,靴也沒脫,腿掛床沿,和衣躺在床上,一臂枕在後腦勺下,閉目,一動不動。
夜漸漸地深了,到了將近十一點,司令部裏徹底安靜了下去,到處漆黑一片,隻有中間塔樓頂端的那盞探照燈放射著強烈的光束,不停來回睃巡。
窗簾沒有拉,光束不時掠過,在床對麵的牆上,投出一片光影。
又一道光束掠過,短暫的照明之後,房間裏再次陷入昏暗。
馮恪之突然睜開眼睛,一把抓起車鑰匙,快步走出辦公室。
……
孟蘭亭坐上奚鬆舟的車。
路上,奚鬆舟問了幾句她今晚給這些憲兵上課的情況之後,仿佛覺察到了她的心思有些恍惚,便沒再繼續強行和她搭訕,沉默著,開車一直送她回到了周教授家旁的那條巷子口,將車停了下來。
孟蘭亭拿了自己的東西。
“你不必下來了,我自己進去就行。”
奚鬆舟已經下車,替她打開了車門。
孟蘭亭下去,笑著向他道謝。
“路很短,也有路燈。不早了,明早你也有課,早點回去休息吧。晚上麻煩你了。”
孟蘭亭道完別,轉身要進去。
“蘭亭!”
身後忽然傳來奚鬆舟的呼喚聲。
孟蘭亭停下腳步,轉頭。
奚鬆舟走了上來。
“蘭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你最近好像在避著我?”
路燈的燈光,照在奚鬆舟的臉上,他的兩道目光,望著自己。
孟蘭亭被他說中,略覺尷尬,若無其事地笑道:“你誤會了。隻是最近我比較忙,所以不大碰的到吧?”
奚鬆舟沉默了片刻。
“不是就好。但願我的出現,也不會引來你的不便,乃至反感。”
“不,不,你誤會了。我們是朋友,怎麽會呢?”
孟蘭亭急忙否認。
他望著她,微微一笑。
“這樣我就放心了。不早了,你進去吧。要是不介意,下次你去司令部上課,也由我接你回吧。我確實無事,也很願意。恪之那裏,我會和他說一聲的。”
對著這樣的奚鬆舟,孟蘭亭實在無法拒絕,隻好道謝。
他露出笑容:“你進去吧。”
... 他目送孟蘭亭的身影漸漸入巷,凝神,聽到了周太太替她開門時的說話聲,這才轉身會到車裏,開車離去。
……
深夜,快十二點了,馮公館裏,馮令美還沒有睡。
她擦完保養全身皮膚的乳液,散著發,肩上披了件絲綢睡衣,依然坐在梳妝台前。兩隻纖指的指間,夾了一根細細的仙女牌香煙。
落地燈的柔和燈光自側打在她卸去了白日妝容的臉上,肌膚光潔,蛾眉曼睩。
指間的煙,慢慢地彌漫出一縷升騰的煙霧。
就在這片扭曲跳舞似的淡淡煙霧裏,她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出神了片刻,慢慢轉臉,視線落到擺在床頭櫃邊的那架電話上。
突然,樓下庭院的方向,傳來一陣鐵門開啟、汽車駕駛而入的聲音。
弟弟在憲兵司令部,離競賽沒多少日子了,前晚剛回過一趟,今晚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要不是他,這麽晚了,會是誰回家?
馮令美的心微微一跳,立刻掐了煙,從梳妝台前起身,趿著腳下那雙刺繡著精致雲彩蝙蝠紋的綢麵軟底拖鞋,快步走到窗前,稍稍撩開點窗簾,從縫隙裏看了下去。
不是別人。
是弟弟回了。
馮令美披好衣服,開門下樓。
馮媽從睡夢裏聞聲而出,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跟著剛從外麵進來的馮恪之,問他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夜宵。
“這麽晚才回?有事?”馮令美問弟弟。
弟弟心情看起來不大好的樣子,說了句“沒事,就回來睡”,人就往樓上去。
“等等——”
馮令美叫住他。“最近手頭緊不緊?要不要八姐借你錢?”
父親痛恨小九的胡天胡帝,這兩年,不但嚴格限製他的花費,還命女兒們也不準背著自己給他錢。
馮家姐姐們自然希望弟弟學好,但又怕父親收得太緊,弟弟出去了沒錢花也不好。馮令美知道,三天兩頭,總有姐姐悄悄給他塞錢,但他從不要,自己在證券公所裏玩。外國公司發行的股票、債券、政府發的金幣公債、南洋市場的股票,諸如此類,什麽都玩。說白了就是投機。
或許弟弟天生是個冒險家,竟讓他混得如魚得水,這兩年,連馮令美也跟著他賺過一大筆錢。
但之華大學認捐圖書館的那筆金額太過龐大了,馮令美怕他一時周轉不開,不放心,所以問了一聲。
馮恪之回頭,一笑。
“沒事,等花光了,我再向八姐你借。再不成,不是還有愛鹹斯路的房子嗎,賣了去,反正也用不著!”
“你敢!”
馮令美一下柳眉倒豎。
“那可是爺爺給你準備結婚用的!”
愛鹹斯路的房子是馮恪之的爺爺留給孫子的產業。他出生的時候,老爺子還在世,一高興,立馬就把房子指給了出生才幾天的孫子,說讓他日後結婚用。
那是座請著名建築師設計建造的花園洋房,占地兩千多平,當時的裝飾中西合璧,極盡奢華。
“人都沒了,跟誰結去?爺爺大量,不會怪我的。”
馮恪之滿不在乎,攤了攤手。
馮令美並沒有留神去探究弟弟那句看似隨口而出的話下可能流露而出的隱含之意,忍不住又苦口婆心。
“小九,不是八姐說你,那麽一大筆錢,本來是做好事,你倒好,全給那個鍾小姐貼金了,我都懶的說你了——”
“八姐,我困死了,我去睡了,你也早點睡!別熬夜太晚,對身體不好!”
弟弟扭頭,噔噔噔地上樓去了。
馮令美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樣不讓人省心的弟弟,日後...,也不知道到底要什麽樣的一個女人才能管得住他,讓他收心。
……
老閆住的屋子在後頭,已經淩晨一點多了,因為睡前多喝了一碗馮媽做的綠豆湯,被夜尿給憋醒,摸黑迷迷糊糊地起床,突然看到床前杵了個黑乎乎的人影,一動不動,嚇了一大跳,猛地跳了起來。
“誰!”
“我——”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入耳朵,電燈啪地亮了。
老閆揉了揉眼睛,見是自家小少爺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抬手拍著波波亂跳的心髒。
“九公子啊!嚇死我了!這都什麽時辰了,你還不休息?怎麽來我屋裏了?”
“沒錢了。想向閆叔你再借點。來,來,咱們下棋——”
馮恪之左右打量,似乎在找他的棋。
“閻叔,你的棋呢?藏哪去了?拿出來!”
自從上次被小少爺逼著下棋輸了幾個月的薪資,不得不躲回老家才避過之後,一回來,老閆就把自己的棋給扔了。雖然後來有天,小少爺一高興,又把錢賞回給了自己,但至今想起,還是心有餘悸。一聽他大半夜不睡覺,竟又跑來自己屋子要找自己下棋,汗毛倒立,哭喪著臉擺手:“九公子,求求你饒了我吧!我沒錢!真的沒錢!”
馮恪之挑了挑眉:“那我問你,現在你還有沒記我的小本本?”
老閆“唉呦”了一聲。
“九公子!你就是再給我十個膽,我也不敢了!你不找我,姑奶奶們也一個比一個厲害,她們那一關,我就過不去啊!何況,老爺今年也沒讓我再記了。”
老閆說完,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小少爺雙手插兜,在自己的床前踱來踱去。
馮恪之終於停下腳步,轉頭問:“想不想賺外快?”
老閆剛想點頭,忽然又覺不對,緊張地說:“九公子,你想讓我幹什麽?我先說好,要是不好的事,你就是打死我,這錢,我也不敢賺的。”
馮恪之哼了一聲:“就閆叔你這膽兒,你就是點頭了,我敢放心讓你去幹殺人放火的事?”
老閆陪著笑臉:“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九公子你想讓我幹什麽?”
“替我盯著孟小姐的去向。去了哪裏,和誰見麵,最好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也全都給我記下來,統統報給我。”
“越詳細越好!”
老閆一愣:“孟小姐?孟家的那位小姐?”
他問完,見小少爺不發話,隻那樣看著自己,顯然是默認了。不禁遲疑:“這個……這個好像不大妥……”
馮恪之眯了眯眼。
“當初你拿本本一條一條記我,怎麽沒覺得不妥?虧我信任了你這麽多年!你不幹也好,咱們繼續下棋!這回你要是輸了,別想我再把錢還你了!”
“別!我幹,我幹!”
老閆屈服於淫威,哭喪著臉,隻好答應。
馮恪之臉色這才轉霽,說:“我之所以叫你看著點,也是出於好意。你想,上海這麽亂,孟小姐是從小縣城來的,又年輕,不懂世事,萬一遇上壞人,我爹日後怎麽去向孟老爺交待?”
老閆覺得哪裏仿佛不對,但再一想,小少爺的話好像又對。
心理負擔一下消除了。
“是,是,九公子你說的對,這樣也是為了孟小姐好。放心,我明天起就上工!”
“記住,記得越詳細越好!不要讓人知道是我讓你幹的!”
馮恪之再次叮囑了一聲,轉身而去。
……
司令部的夜校班暫定是隔日上的。
過了一天,傍晚,也是六點半,馮恪之再次準時來到了周太太的家門口。
和前次一樣,孟蘭亭上了...他的車,往司令部去。
他依然是彬彬有禮,盡顯紳士風度,那晚的短暫不快仿佛煙消雲散。見她仿佛在看教案,便沒有打擾她,一句話也無。
孟蘭亭心裏其實有點不安,快到的時候,終於忍不住了。
“馮公子,有個事,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
他轉頭,朝她一笑,眉目如月,人畜無害。
“是這樣的,想叫你請你們的人不必那麽客氣。不要弄歡迎儀式,麻煩把禮堂裏的標語去掉。”
“還有……”
上課時,那位夜校辦公室張主任的兩隻眼睛在旁時刻盯著,搶著替自己擦黑板。現在想起,孟蘭亭還是一陣發窘。
“麻煩你也轉告張主任,真的不必替我擦黑板了。我自己會擦的。他的好意,我心領了。”
“沒問題。”
馮恪之抬了抬眉,轉過了臉。
孟蘭亭看了眼他的背影,心裏又湧出一陣怪異之感。
……
這晚上,第二堂課,上得也很順利。
那位張主任,也終於不再搶著和她擦黑板了,這讓孟蘭亭鬆了口氣。
她留了一點作業,和台下的憲兵學生們道了別,在歡送的掌聲裏出了禮堂。
今晚,奚鬆舟約好來接她,現在人想必也到了司令部的大門之外。
見馮恪之跟著自己出來,她說:“馮公子,你表叔應該和你說過了吧?晚上他來接我,這會兒人應該到了。你有事的話,盡管回吧,不必特意送我出去。”
馮恪之仿佛沒有聽到,繼續走在她的邊上。
孟蘭亭也不好推他掉頭,隻好跟著。兩人走到了司令部大門前,一輛汽車橫在那裏,一個衛兵看見馮恪之來了,急忙跑來,遞上鑰匙,又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
馮恪之眯了眯眼,目光陰暗,轉臉,卻對著孟蘭亭一笑。
“我答應過周教授夫婦,你來上課,必保證你的安全。別人送,我不放心,萬一有個說法,我怎麽向他們交待?”
“上去吧,還是我送你回去。”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打開車門。
孟蘭亭頓了一頓。
“馮公子,這……”
沒等她把話說完,馮恪之已經走了過來,一把拿過她手裏的教案和東西,扔進了汽車的後座上。又連推帶擠,三兩下就把孟蘭亭給弄進了汽車前頭的副駕駛位上,啪地關了車門,自己也迅速地上了車,坐到她的邊上。
“坐穩了,我開車很快,你別亂伸手自己開門,小心掉下去了!”
他視線看著前方,說。
衛兵已經打開鐵門,馮恪之一踩油門,汽車衝了出去。
孟蘭亭被他強行弄了上來,有點氣惱。人還沒坐穩,就被帶得往後一仰,身體還沒歸位,剛衝出司令部大門的汽車竟又突然往右打了個急轉方向,“嘎吱”一聲停下。
她驚叫一聲。身體完全失去了控製,在慣性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朝著左邊駕駛位的馮恪之撲了過去,臉和胸脯,全都撞到了他的肩膀和胳膊上。
路的右側,停著奚鬆舟的汽車,他人下了車,正站在一旁,低頭看著手表。
“表叔!孟小姐人是我請來的,再忙,我也有送她回的時間,就不勞您費心了!我走了!”
馮恪之雙手緊緊抓著方向盤,臉朝向車窗,衝站在那裏的奚鬆舟喊了一句,轉過臉,再次一踩油門,汽車便轟鳴著朝前衝去,轉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