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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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恪之的車就橫在飯店的大門口, 連車門都開著,鑰匙還插在上頭。邊上圍了些看客, 正朝飯店大堂的方向探頭探腦,見他出來了,急忙散開。

    他攥著孟蘭亭的手,到了車前鬆開, 打開後車門,沉著臉說:“上去!”

    “我自己回吧……”

    孟蘭亭低低地說,聲音有點顫抖。

    話音未落, 人就被馮恪之一把給推進了車裏,砰地關了車門, 隨後自己也上去了,在身後道道目光注視之下, 疾馳而去。

    孟蘭亭蜷在後座的一個角落裏,目光茫然地看著車窗外街道旁那一劃而過的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影, 整個人的情緒,還沒有從剛才那種水火兩重天般的大起大落裏恢複過來。

    本以為尋找弟弟的事情, 終於有了眉目,哪怕還不確定, 但知道了他的去向, 多少已經如同見了曙光。

    做夢也沒有想到,這麽快, 竟以這樣的方式告破滅了。

    先前之大校慶, 排演舞台劇的時候, 她就感覺到顧先生有意追求自己,也數次提過希望她能參演電影的想法,後來電話中也遊說過數次,均被她婉拒。

    因為顧先生風度翩翩,名譽一向也很好,雖然孟蘭亭對他在演出那晚結束後,未經自己點頭就高調宣揚她家世的做法感到有些不悅,但也沒想別的,隻以為他是當時情緒高昂所致,一時之言罷了。

    現在想,那時他想必是故意為之了。

    弟弟不見了下落,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麽久,因為一直沒有確切的消息,那種難過的感覺,也猶如瓶中渾水裏的泥沙,漸漸沉澱下去。

    想起來,也不至於太過尖銳。

    但是今夜,情緒猶如從高處驟然跌到穀底,渾水瓶子翻江倒海。

    弟弟,他到底去了哪裏?

    是活著,還是已經不在人世了。

    倘若已經沒了,他的屍骨又在何處?

    他不過十九歲而已。想到此刻,他或許孤單單一人不知臥於他鄉何處,那種感覺,猶如變成鈍刀,一下下地在心上切割。

    馮恪之車開得很快,在馬路上七折八拐,很快離開鬧市,上了一條行人稀落些的路。

    “晚上謝謝你了。麻煩盡快送我回——”

    孟蘭亭慢慢收回投向窗外的視線,低低地說。

    “嘎吱”一聲,汽車猛地打了個拐,停在了路邊。

    孟蘭亭被慣性帶著,人朝前撲了過去。

    “孟蘭亭,你是豬嗎?”

    “別人說什麽你都信?”

    “叫你去,你就敢去?”

    孟蘭亭人撲在了前排座位的椅背上,雙手扶住了,慢慢地坐了回去,抬起頭,見馮恪之已經轉過頭,正衝著自己厲聲嗬斥。

    他一臉的怒容,兩隻眼睛仿佛冒火,神色看起來,前所未有的凶惡。

    孟蘭亭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

    比去年底兩人初次在街頭遇到,自己因為不願賣他頭發惹怒了他時的模樣還要嚇人。

    她不禁瑟縮了下,遲疑了下,小聲地解釋:“……我出來前,已經打電話告訴了周……”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你還和我頂嘴?”

    “我先前分明已經提醒過你,姓顧的不是什麽好東西!”

    “晚上要不是我來得及時,誰知道還會出什麽事?”

    他頓了一下。

    “男人有多壞,你知不知道?”

    孟蘭亭咬了咬唇,垂眸,沉默了下去。

    “不滿?”

    他哼了一聲,冷笑。

    “前幾天對著我的時候,不是很厲害嗎?還打我!現在被人耍得團團轉,把你騙去給賣了,恐怕你...都會幫人數錢!我告訴你,上海最不缺的就是流氓騙子和無賴!搞的,還就是你這種沒腦子的女人!”

    孟蘭亭隻覺頭疼欲裂,心情更是惡劣到了極點,根本就不想再聽他在自己耳邊咆哮了,默默推開車門走了下去,朝著對麵的一輛黃包車揮了揮手。

    馮恪之頭伸出車窗。

    “你別不知好歹!我對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孟蘭亭恍若未聞,坐上了車夫拉過來的黃包車,說了地址。

    車夫拉起來就跑。

    “我操!”

    馮恪之低低地詛咒了一句,下車,幾步追了上去,命車夫停下。

    “下來!”

    孟蘭亭不動。

    馮恪之伸手,將人從黃包車上連拖帶抱,弄了下來,帶著回往車上。

    車夫有點舍不得這樁生意,更是好奇心作祟,站在一旁看著這對顯然是鬧別扭的男女情人,不肯走。

    孟蘭亭的手腕被他再次緊緊地鉗住了,掙紮,非但掙脫不開,本就被攥得餘痛未消的手腕,更是痛得不行了。

    這一晚上,所有的失望、難過,還有此前那在日複一日的無望尋找中慢慢積聚出來的恐懼和絕望,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仿佛被投了火苗的油爐,“砰”一下,全都爆裂了開來。

    “晚上你是幫了我!我謝謝你!但我沒求你來!”

    “就算你不來,那種地方,他能拿我怎麽樣?滾開!我的事和你無關!”

    她嘶著聲,胡亂抓起馮恪之那隻攥著自己手腕的胳膊,張嘴一口咬了上去。

    馮恪之嘶了一聲,鬆開了手。

    孟蘭亭用盡全力,將他狠狠推開,轉過身,黃包車也不坐了,沿著人行道朝前疾步而去。

    馮恪之沒有防備,被她推得一連後退了好幾步,站定,衝她背影怒道:“你不會蠢得下次又跑去上人家的當吧?我告訴你,你的弟弟已經不在了!”

    他的聲音隨了夜風,飄進了孟蘭亭的耳朵裏。

    她猝然停住腳步,遲疑了片刻,慢慢地轉過臉,看著身後剛才說出了那句話的那個人。

    馮恪之的話剛說出口,立刻就後悔了,見她已經朝著自己走來,急忙擺手:“算了!我剛才胡說的,你別理!我的意思是說,下次你要是再遇到像今晚這樣的事,先和我……”

    孟蘭亭的步子越邁越快,人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

    他停下了。

    “馮恪之,你剛才說什麽?”

    她微微仰臉,睜大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輕輕地問。

    空氣仿佛凝固了。

    就在這一刻,生平第一回,馮恪之竟然不敢和人對望。

    他避開了她的視線,不自然地將臉轉了些過去:“我說了,是我胡說的……”

    “請你務必和我說實話!”

    “如果我的弟弟真的沒了,我是最有權利知道這個消息的人!”

    孟蘭亭的聲音微微顫抖,仿佛風中飄著的破碎羽毛,隨時就要隨風散去。

    可是卻又清清楚楚,一字一字,進入了馮恪之的耳。

    他轉回臉,低眉,和她四目相對。

    “我要你說!”

    孟蘭亭嘶聲,忽然提高了音量!

    馮恪之眉目微微一動,片刻後,低聲說:“兩個月前,我爹就查到了你弟弟的最後去處。他……”

    “不在了。”

    孟蘭亭眼睫微微顫抖了一下,眨了下眼睛。

    “據我爹的查到的消息,你弟弟當時下船後,立刻就和幾個同歸的青年一道去了北方,參加了長城戰役……”

    “他應該已經犧牲在了那一場戰役裏……”

    馮恪之的聲音,...打住了。

    夜風沉醉,貪婪地親吻著她的鬢發,撩動了她的一片裙裾。

    他麵前的這個女孩兒,就這樣靜靜地立著,沒有任何的反應,那張姣麵之上,連當有的哭泣或是悲傷,也尋不見半分蹤影。

    她一動不動,連眼睫,也未曾再眨動過了。

    馮恪之望著她,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極想將她摟進自己的懷裏,讓她哭出來。

    他會好好地安慰她。

    他的手微微動了一動,又停住了,也沉默了下去。

    半晌,孟蘭亭輕輕眨了下眼睛,牽了牽嘴角,朝他微微一笑。

    “馮公子,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

    “我知道了。”

    她的語氣平靜異常,說完,轉過身,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朝前走去。

    她的步子邁得不快也不慢,就和身邊那些來來往往的路人一樣,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區別。

    那個一直等著的車夫,看了眼還站在原地的馮恪之,拉起車,急忙追了上去。

    她上了車,被拉著,往之大的方向去了。

    夜色越發漆黑,路邊霓虹,也閃爍得越發迷人雙眼。

    這個時間,在這座紙醉金迷的雲間浮城裏,上流人,才剛剛開始屬於他們的狂歡。

    孟蘭亭經過玻璃門窗裏射出璀璨燈火的大華飯店,經過那間她第一天來上海,曾短暫停留過的榮記糕點鋪。

    那裏早已打烊,漆黑一片。

    她雙眼望著前方,神色木然。

    車夫拉著她經過了之大,去往被告知的周家地址。快走完愛夢路時,一隻老舊的車軸,終於經不住這段距離不算短的奔走,發出了行將斷裂的哢哢之聲。

    車夫停下,檢查了一遍,懊喪不已,一邊用脖子上的汗巾擦著臉上跑出來的熱汗,一遍嘟囔著倒黴,說修車要花至少兩塊錢了。

    孟蘭亭從車上爬了下去,將身邊的五塊錢遞了過去,自己朝著周家的方向,繼續走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兩腳忽然絆在一起,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車夫還在檢查車輪,見她忽然摔倒,喊了一聲,沒有反應,靠近,這才發現,剛才摔了一跤的這個年輕小姐,竟然坐在路邊,雙手蒙臉,在無聲地流淚。

    她哭得是如此悲傷,沒有聲音,眼淚卻從指縫間,不住地滾滾而下。

    車夫遲疑了下,疑心她是和剛才那個男青年之間的戀愛糾紛所致,終於還是不敢靠近,搖了搖頭,急忙拉著車走了。

    弟弟死去了。

    這一次,是真的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

    哪怕此前已經有過這樣的心理準備,但這一夜,當這樣的結果,真的變成了現實,降臨到了頭上的時候,孟蘭亭才知道,什麽叫做悲痛欲絕。

    夏日的夜晚,這個時間,愛夢路口,還零星有路人來回穿行。

    他們經過孟蘭亭的身邊,並沒有人覺察到路邊這個坐在地上的人,正在哭泣。

    她將臉深深地埋在膝上,不停地流淚,壓抑得連氣都要喘不出來了,兩隻肩膀不停地顫抖。

    馮恪之一直跟在她的身後,遠遠地跟著。

    他就站在距離她十幾米遠的一株樹後,默默地看著。

    當覺察到她是在哭的時候,馮恪之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什麽緊緊地攥住,頃刻間,收縮成了一團。

    他再也忍不住了,從樹後奔了出去,來到她的麵前,蹲下去,伸出臂膀,將那具因了壓抑而劇烈顫抖著的身子,抱到了自己的懷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