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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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不早了,老太太又是遠路而來, 何方則和馮令美與母親再敘幾句, 就將她送到房裏。
傭人早已將房間整理好了, 鋪了新的鋪蓋。馮令美摸了摸被子,轉身對何母笑說:“娘, 你累了吧?房間邊上就是洗臉洗手的地方, 你休息,養好精神。難得你來上海一趟, 明天我陪娘出去轉轉。”
“我年紀大了,也轉不動。過來看看你們就成,不用麻煩那麽多。”
何母笑著搖頭, 催他倆也去休息,何方則和馮令美就出去了, 順帶關上門。
兩人沿著走廊並肩走了一段路, 到了樓梯口,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眼身後, 各自停下了腳步。
起先都沒說話。
“謝謝你了。”
片刻後,何方則低聲說。
“我沒想到我娘會突然過來。謝謝你,幫我招待她……”
他看著馮令美,眼神裏滿是感激之色,語氣誠摯。
馮令美的臉上, 早不見了剛才對著何母時的笑容, 看都沒看他一眼, 淡淡地說:“你謝錯了人!我也是晚上剛回來的, 比你早不了多久!你該謝的人是蘭亭。這一天都是她陪的你母親。”
“那下次我再好好謝謝九弟妹……”
他頓了一下,改口,“感謝蘭亭。”
馮令美神色冷漠。
何方則沉默了片刻。
“那……我先走了?我娘麻煩你了,我明天會早些過來……”
馮令美依然冷漠。
何方則低下頭,正要下樓去,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開門聲。
兩人齊齊倏然回頭。
何母出現在了門口,微笑道:“方則,娘這回過來,老家族人還托了我些事,叫我和你商量。娘也不累,睡不著,要是方便,你現在就過來聽聽?”
何方則看了眼馮令美。
馮令美立刻說:“去吧。老家的事要緊。”
何方則轉身,走了回來。
何母笑道:“阿美,你要是不嫌沒意思,你也來聽聽?”
馮令美急忙擺手:“娘,你和方則慢慢說吧。我外頭回來,先去洗個澡。我回房了。”
何母和何方則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裏,進了屋。
“娘,老家有什麽事?”何方則關了門,問道。
“什麽事?你還有臉問我?”
門一關,何母的臉色就變了,怒目望著兒子。
何方則一愣。
“我問你,你的名字,什麽意思?”
何方則遲疑著說:“‘豈弟君子,四方為則。’祖父給我起的……”
他的祖父是老秀才。
“虧你還記得!”
何母壓咬牙切齒,從自己那個放在桌上的解開的包袱裏拿起一隻新鞋,鞋底朝著兒子的頭,狠狠抽了過來。
何方則一時被打懵,低聲說:“娘,你怎麽了?突然打我?”
“我不打你,難道疼你?我怎麽生了你這麽一個不仁不義、寡廉鮮恥、沒有良心的東西!”
何方則困惑,抓住那隻又要朝著自己臉拍下來的鞋底:“娘,我到底怎麽了?你先說清楚!”
何母怒道:“你對不起阿美!你是不是嫌她沒生孩子,在外頭養了別的女人了?你們早就分居了!是不是還要離婚?要不是有人告訴我,我到現在還會被你蒙在鼓裏!”
何方則愣了,抓著鞋底的那隻手,慢慢地放了下來。
“以前就不用說了,四節年次,她哪裏沒有記得我!去年底,你這個做兒子的都沒給我來什麽信,她還叫人給我送來了好些東西!這麽好的兒媳婦!你這沒良心的狗東西!是不是覺著自己現在當了官,了不...起了,就喜新厭舊做起陳世美了?你也不想想,當初你是怎麽瘌□□吃到天鵝肉的?她那樣的出身,自己看上了你,願意嫁給你,是你修來的八輩子福氣!這才幾年,你就敢這麽對她!虧她今天還沒事一樣,對我這麽親熱!我這一張老臉,簡直沒地方擱了!”
何母眼眶隱隱泛紅,聲音顫抖。
“阿美這麽好的兒媳婦!我告訴你,除非我死了!否則,我寧可老何家斷子絕孫,也絕不容許你做出這樣忘恩負義不要臉的事!”
何方則低聲說:“娘,我沒有別的女人。你別生氣了。”
何母一怔:“那為什麽到處都說你們分居要離婚了?”
何方則遲疑間,沒有說話。
“好啊!你還在騙我!沒有別的女人,好好的夫妻,平白無故被人傳成這樣?”
“你以為我眼睛瞎了,剛才看不出來你們不說話了?你敢說,你們現在還好?”
何方則沉默。
何母再次大怒,又攥起那隻先前在家裏做給兒子的納了十幾層厚的如同木底的鞋,朝著何方則的頭臉,劈劈啪啪,毫不留情,狠狠地打了下來。
何方則站著,一動不動。
身後的那扇門,突然被人推開,馮令美奔了進來,將何方則一把拉到自己身後,抓住了何母的手。
“娘!你幹什麽?”
何母氣極,拭淚。
“阿美!你來的正好!我兒子對不起你,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我打死他,給你出氣!”
馮令美瞥了眼何方則被鞋底抽得已經紅腫的額角。
“娘,你誤會了!他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我們好的!就是我太忙了,他也忙,平時不大被人看到一起,加上我脾氣不好,得罪了不少小人,這才被人編造流言中傷。怪我不防小人。你千萬不要相信,白白氣壞了身子。”
何方則抬眼望著她,一動不動。
何母望了眼兒子,又望向馮令美,遲疑了下:“真的?”
“是,我和方則真的沒事,我們好著呢。你誤會了。”
馮令美臉上帶笑,拿開了何母手裏的那隻鞋,扶她坐到床邊,替她鋪開鋪蓋。
“娘你冤枉了方則,打錯了人。趕緊消消氣,早些休息吧。”
她轉過頭,看了何方則一眼。
何方則慢慢地走了過來:“娘,你睡吧。”
他扶著顯然還有點沒回過神的母親,讓她躺了下去。
安頓好了何母,馮令美和何方則再次一道從房間裏退了出來,走到剛才那個地方,馮令美頭也沒回,隻壓低聲說:“你娘在,你晚上回來,睡這裏!”
何方則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從前自己也住過的那個房間的門後,略一停頓,腳步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進了房間,馮令美自顧先去洗澡,裹緊睡衣出來,上床躺了下去。
何方則低聲說:“剛才我聽我娘我說,去年底你還叫人給她送去了很多東西……”
“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就這麽簡單,和你無關!”
馮令美冷冷地說,在床上轉了個身,背對著他。
何方則在床前默默站了片刻,轉身進了浴室,洗了個澡,穿回自己原來的衣服,出來,看了眼床上那抹仿佛已經睡了過去的纖影,仰麵躺到了床前的那片地板之上,以臂為枕。
過了一會兒,“噗”的一聲,一個枕頭從床上砸了下來,砸到了他的臉上。
馮令美坐起來關了燈,再次躺了下去。
黑暗中,何方則將枕壓在臉上,嗅著鼻息裏充盈的隱隱一縷猶如殘留於她發絲的香氣,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
“跳舞該穿得漂亮些。”
孟...蘭亭拖著馮恪之的手回了房間,走進衣帽間,打開衣櫃,幫他挑了一套衣服出來,自己又對著懸掛的一溜洋裝,開始翻找。
白嫩的纖指,撥過一隻隻掛著衣裳的白銅衣架。架子相互磕碰,發出一陣悅耳的金屬碰撞之聲。
馮恪之斜斜地背靠在衣櫃的門邊,望著她認真挑選裙子的身影。
“怎麽突然就想跳舞了?”
他的唇邊含著淺淺笑意,湊過去些,低低地問。
“那天你不是說教我嗎?當時不想跳,現在想了。”
她終於選了一條裙子,和他那套衣裳並列著對比了下,仰起臉。
“這樣就很配。我要換了,你也快點穿。沒穿好前,不許偷看!”
她把他的衣服掛到了他的胳膊上,推著顯然還不大願意出去的馮恪之,將他強行推出了衣帽間。
馮恪之站在衣帽間外,看著那扇被她閉合了的門,搖了搖頭,換上了她給自己挑的那套衣裳。
她遲遲不出,他選好唱片,百無聊賴,就坐在床邊等她。
衣帽間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孟蘭亭出現在了門口。
她的身上,穿了條純白色的軟緞v領無袖雞尾酒裙。領子和用碎鑽扣束起的肩帶,恰到好處地露出了她精致的鎖骨和圓滑的香肩。用蕾絲收邊的領口,貼在肌膚之上,惹人無限的遐想。
她的腰間垂了一隻真絲蝴蝶結,就仿佛飛來一隻蝴蝶,落在了她的纖腰之上。裙的長度在膝下,打了細細的百褶,腳上是雙淺金色的高跟鞋。
裙裾輕搖,笑容甜蜜。
她就這樣朝著還坐在床邊的馮恪之,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馮恪之的視線定住了,定在她的臉上和身上,一動不動,直到她快走到自己的麵前,這才突然回過神,急忙站了起來,伸手,牽住了她的手。
留聲機裏,飄出大洋彼岸正風靡的還年輕著的ella fitzgerald的歌聲。
what du you know about love。
慵懶的調,抑揚頓挫的小號,略帶沙啞又明媚的低沉女聲,透過了那片隨著夜風輕輕擺蕩的白色窗紗,飄入這個漫長夏夜的迷離夜色之中。
馮恪之一臂挽她腰肢,一手握住她手,帶著她,在月光下的露台上,慢慢地舞。
誰都沒有說話,耳畔除了那道歌聲,再沒有別的任何多餘聲音。
“you say you love me,you swear that you do.
but hoe,and be so untrue.
oh-oh, what do you know about love.
……
it\'s funny,e tie so much it\'s a sin.
but honey,i\'d like to believe you,that we\'ll never part.
how can i believe you,y heart.”
……
“oh-oh, what do you know about love.”
如夢似幻的低沉女聲,在留聲機裏,一遍遍地在吟詠著愛情的悸動和迷茫。
露台上的一雙人,不知何時,成了貼麵而舞。
馮恪之的雙臂,摟住了孟蘭亭的的腰身,讓她身子貼著自己。
孟蘭亭的額頭抵...著他的下巴,閉著眼睛。
“我不喜歡這歌……”
她忽然低低地說,嗓音發悶。
“好。我這就換。”
馮恪之應她。抱起她回了房間,放她坐在床邊,自己轉身來到留聲機前,低頭去挑別的唱片。
“這張呢?”
他終於挑好,拿在手中,笑著轉頭,正要問她,人忽然定住了。
兩隻涼汪汪的細細胳膊,從後悄悄伸了過來,抱住了他的腰身。
女孩兒白蘭花似的身子,也貼在了年輕男人的後背之上。
馮恪之慢慢轉過身,低頭看她。
孟蘭亭仰起漂亮的臉蛋,雙臂勾住了他的脖頸,踮起腳尖,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他要她很多次了。一夜往往不止一次。仿佛總是要不夠。
但卻是第一次,她主動親他。
馮恪之定了片刻,扔掉了手裏那張剛選出來的唱片,抬手反抱住了她。
夜深沉極了,不知道是幾點。
床前的地上,零落掉著美麗的裙和男人的衣裳。
馮恪之和孟蘭亭額頭相抵,兩人臥在一隻枕上。
他的唇角微微上翹,藏著前所未有的滿足。
他愛憐地親去她鼻頭上沁出的細細汗珠。
“累了吧?你睡覺,我不動你了。”
孟蘭亭慢慢睜開眼睛。
“你以前說,會聽我的話,現在還算不算數?”
她的聲音又綿又軟,和她身子一樣,仿佛美人手中剛剛在春溪裏浣過的蠶絲團兒。
馮恪之笑了。“嗯。什麽事。”
“我想去美國讀書。我要你陪我一起去。”
“好啊。”馮恪之想都沒想,一口答應。
“等以後,我就陪你去。”
“不是以後是現在。馬上。”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
馮恪之望著她,神色間,顯然還帶了點尚未消退的錯愕。
“蘭亭……現在……恐怕我是出不去的……”
他頓了一下,很快又說:
“我本來就想過的。萬一什麽時候打起來了,你出國先讀書去。等打完仗,我就接你回來……”
孟蘭亭爬到了他的胸膛上,胳膊壓著他,搖頭。
漸長的發絲垂落,隨了她的搖頭,梢尖輕擦他的脖頸。
“馮恪之,我要你現在就陪我出國,我們一起讀書去!我不讓你去打仗!”
馮恪之哄著:“你放心,我向你保證,我會沒事的。你聽話,別鬧……”
孟蘭亭再次搖頭:“我不是鬧,我是說真的。我早就計劃出國讀書,你應當也知道的。現在和你結婚了,我想你陪我一起去。你連這樣的一件事,都不肯為我做嗎?”
馮恪之依然遲疑著,一臉為難,小心翼翼。
“蘭亭,我不是不願意,我恨不得天天和你在一起。但你也知道,國內局麵這樣,戰事說不定哪天就出來了……”
“你不愛我,是嗎?”
女孩兒凝視著他,眼角慢慢泛紅。美麗的眼眸裏,漸漸水光閃爍。
“哎,你別哭啊!”
馮恪之慌了,捧住她的臉,抬手,略微笨拙地替她擦著眼睛。
“恪之……我真的想你陪我出去……”
“求求你了,別那麽狠心不要我……”
“行行行!”
“我陪你!我陪你!你別哭了……”
就在這話脫口而出,看到懷中女孩兒凝睇自己的那一刻,馮恪之的心裏,忽然掠過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滿足。為自己能夠再一次地滿足懷中這個已經將他迷得神魂顛倒無法自...持的女孩兒的心願而感到滿足。
他又失落。
就仿佛某種看不見摸不到,卻實實在在原本烙在他身體裏的東西,因為這一句話,從他流動著的血液裏,被生生地抽離了。
他失去了它。
但是對著麵前的這個女孩兒,他卻收不回自己這句說出口的話了。
“真的嗎?你真的答應了?”
孟蘭亭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了下,問他。
她對馮恪之的了解,除了兩人日漸熟悉契合的身體之外,別的,或許依然有限。
但在他桀驁的骨子之下,流動的血,是熱的。
她知道這一點。
這大約也是馮令儀如此擔憂的緣故。
沒有想到,如此輕易,他竟然就答應了下來。
她本該感到歡欣的,畢竟,如此輕易就達成了馮令儀的交待。
回想之前幾天自己的那些糾結和忐忑,原來都是自我折磨而已。
但是這一刻,她的心裏,卻絲毫沒有欣喜之感。
她感到自己的心底,仿佛被什麽給堵住了。
想起剛才他抱著自己,在露台上靜靜起舞的一幕,眼睛一熱,竟然真的湧出了眼淚。
馮恪之頓了一頓。
“是。我陪你出去。”
他的指緩緩擦去她眼角含的一顆淚珠,朝她微微一笑,說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