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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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的九龍車站近旁, 矗立著全港最為豪華的著名的半島酒店。
離周末的那班飛機,還有兩天。
孟蘭亭住進酒店的第二天中午, 馮令美抵達香港, 兩人在酒店裏碰了頭。
在孟蘭亭的印象裏,馮令美一直都是爽利而能幹的。無論她的心情如何,她總是能用最恰當的笑容來掩飾自己的情緒, 留給別人一個優雅而驕傲的背影。
但是今天的馮令美,或許是旅途顛沛,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 雖然也是妝容精致,一身麗衣,但在她的麵容之上,明顯透著粉妝也遮掩不住的疲色,和孟蘭亭一道吃午飯,隨意吃了幾口東西,就向孟蘭亭道歉, 說自己有點累,想回房休息, 不能陪她了。
她的房間和孟蘭亭挨著。孟蘭亭看著她進了門, 在走廊上佇立了片刻,也慢慢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香港的報紙, 無論是z文報還是英文報, 都在大篇地報道著內地剛剛再次爆發的中日大戰。
客房侍者照著孟蘭亭的吩咐,將每天的幾份大報早早就送到了她的房間。馮令美沒來的時候, 孟蘭亭看完報紙,就成天開著無線電廣播,直到夜深,廣播放送結束為止。
第二天,馮令美也依然留在房間裏,沒怎麽露麵。
孟蘭亭留意到,客房送給她的報紙,一直就插在門口。
她始終沒有取過。
次日,就是飛機起飛的日子。
孟蘭亭坐在窗前,望著擺在房間地上的箱子,出神之時,電話響了起來。
便衣告訴他,因為飛行計劃臨時發生了些變故,明天的航班延遲,要推到三天之後,請她繼續在酒店裏等待,同時麻煩轉告一聲八小姐。
接完電話,孟蘭亭出去,敲了馮令美的門。
她仿佛剛睡覺醒來,眼睛有點腫,聽完航班延遲的消息,愣了一下,臉上隨即慢慢地露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因為上海戰事的影響,來香港的人員暴增,半島酒店幾乎人滿為患。當然,入住這裏的,都是些有錢人或是來自上流階層的人士,每到吃飯之時,餐廳裏到處都是人,人人都在談論著正在發生的那場大戰。
孟蘭亭沒怎麽打擾獨處的馮令美,也沒有出去。連飯,也是在自己的房間裏吃的。
接下來的三天,從早到晚,她依然是在看報紙,聽廣播中度過的。
飛機起飛前的最後一個黃昏,孟蘭亭和馮令美兩人在酒店的露天餐廳裏坐著。
對麵不遠之處,車站那座仿大本鍾的尖頂大鍾,不疾不徐地敲了七下,鍾聲過後,發出的嗡嗡震顫之聲,仿佛還回蕩在耳邊,久久不散。
烏金墜落下了維多利亞港,又一個夜晚來臨。
雖然人人提及日寇,無不咬牙切齒,但這並不妨礙酒店六樓玫瑰大廳裏傳出歡快的舞曲之聲,歡聲笑語,隨風陣陣飄入耳中。
或許,越是戰亂,這種旁人沒有,卻唯獨被自己幸運抓到了手中的歌舞升平,才愈發值得狂歡和慶祝。
露天餐廳裏的白色圓桌上,放著幾份攤開的報紙。
開戰才一周,無不是戰事艱難,傷亡慘烈的報道。
咖啡早已涼透。
孟蘭亭和馮令美相對無言,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孟蘭亭忽然想起那天在何方則那裏遇到過的那個小護士,遲疑了下,終於還是什麽都沒提。
邊上的人越來越少。大鍾再次敲響。
馮令美仿佛從什麽冥想中突然被驚醒,轉過臉,含含糊糊地說:“啊——明天要走了!好早些去休息了!”
孟蘭亭說:“是啊——好休息去了。”
兩人說完,又陷入了沉默。
馮令美慢慢地端...起麵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放了下去,說:“那麽你再坐坐吧,我先回房睡了。明早見。”
她朝孟蘭亭微笑了一下,站了起來,轉身過,往裏而去,高跟鞋踏過鑲嵌著美麗的孔雀翎花紋的的水磨大理石地麵,發出清脆的腳步之聲。
腳步聲漸漸遠去。
孟蘭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轉過了頭,繼續望著不遠之外,那座被夜色勾勒出了一個頂尖輪廓的大鍾。
分針一格格地前進,終於又跳到了那個預設的位置。
發條輕微“咯噔”一聲。
渾厚而凝重的鍾聲,再次打響。
“孟小姐,我能坐嗎?”
在餘音不絕的鍾聲裏,孟蘭亭聽到身後傳來一道和自己說話的聲音。
那道聲音甜而美,仿佛黃鶯出穀。並且,似曾相識。
孟蘭亭轉頭,看見鍾小姐就站在自己的身後。
她穿了條紫色的旗袍,高高的領,托著她修長而優美的脖頸。袍子緊窄無袖,兩隻腴美的胳膊被身後照過來的燈晃出了雪汪汪的光,搽了紅色指甲油的兩根細細手指之間,優雅地夾著一根香煙。
看起來,仿佛剛從舞會裏出來的樣子。
“我昨天來的香港。剛才經過這裏,看到你的背影,覺得有點像,就過來看了一下。沒想到竟然真的是你,這也太巧了。”
不等孟蘭亭許可,她坐到了剛才馮令美的那個位子之上,微微往後靠去,望著孟蘭亭。
孟蘭亭點了點頭:“這裏風景還不錯,鍾小姐請自便。我回房了。”
她要起身離開的時候,聽到鍾小姐說:“孟小姐,日本人炮轟閘北的那個晚上,小九爺應該不在家,你知道的吧?”
孟蘭亭慢慢轉過臉,看著她。
鍾小姐吸了口煙,吐出一串漂亮的煙圈。
“小九爺現在在和日本人打仗。我知道這種時候,在你麵前說這些,有些不大適合。”
“那個晚上,我和他一起,就在錦江飯店的房間裏。”
她頓了一下。
“忘了和你說,他之前曾替我在那裏包過一個長年房,當時還沒退掉。”
“我知道你應該不喜歡聽這些,但想了想,還是覺得有必要讓孟小姐你知道,心裏好有個數。”
“小九爺自然魅力無窮,但做丈夫……大約還是有些叫人頭疼……你們結婚,好像到現在,也不過就個把月吧?”
她含笑,凝視著孟蘭亭。
孟蘭亭看了她片刻。
“鍾小姐,請叫我馮夫人,或者馮太太。”
“我有點不解。你知道恪之是我丈夫,於稱呼上還如此疏忽,到底是無知,還是居心叵測?”
鍾小姐一頓。
孟蘭亭笑了笑。
“對於這樣失禮的開頭,我原本完全可以不用理會的。但鑒於你的關心,我還是回複你一下。恪之在你之前,似乎還有林小姐?方小姐?有點多,我記不住,也沒必要記。”
“我不知道你說的和他共處飯店房間是怎麽回事,他那晚上回來的時候,確實沒和我說,他喝醉了酒,和一位鍾小姐遇到過。”
“我隻知道,他最後還是回家了。”
“鍾小姐,老實講,對於我而言,你和那些林小姐方小姐們,並沒什麽兩樣。”
“或者說,你比她們更沒有自知之明,竟然敢來我的麵前和我說這樣的話。我不知道你指望在我這裏看到什麽。不管是什麽,恐怕都隻能讓你失望了。”
鍾小姐臉上的笑容,漸漸凝住。
孟蘭亭微微一笑。
“鍾小姐,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了。既然到了香港,那就繼續好好唱你的歌。”
“順便說一...聲,你的歌唱得確實不錯,我還挺喜歡聽。下次你什麽時候出新唱片,我或許會叫恪之去買一張過來。”
孟蘭亭站了起來,撇下指間夾著香煙,身影僵住了的鍾小姐,轉身離開了露天餐廳。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了門,也沒開燈,甩掉腳上的高跟鞋,雙手捏得緊緊,開始在昏暗的房間裏來回踱步,大口大口地呼吸,調整著自己的情緒。
半夜,她終於上了床,閉上了眼睛。
天漸漸地亮了。
到了約定的八點鍾,接她的便衣來敲門。
孟蘭亭打開房間的門,說道:“抱歉,我不坐今天的飛機了。麻煩你們,接八姐去機場就可以了。”
便衣神色錯愕,兩人對望一眼,遲疑了下,其中一人說:“夫人,剛才我們正想問一下夫人,八小姐她不在房間裏,門沒鎖,裏麵沒人。”
孟蘭亭一愣,急忙走了過去,推開隔壁那扇虛掩的門。
房間裏靜悄悄的。窗簾開著,一道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光束之中,微塵浮動。
臥室,浴室,露台,全都不見馮令美的蹤影。
她的箱子,也不見了。
孟蘭亭匆匆下樓,到了前台,問馮令美的去向。
金發碧眼的大堂經理急忙迎了上來,說馮八小姐今天一早就已經離開了酒店,說完,又遞來一封信。
“這是八小姐讓我轉交給夫人您的。”
孟蘭亭接了過來,從裏麵抽出一張紙。
灑了香水的酒店信箋紙之上,用房間裏的鉛筆淩亂地寫了一列字,字體潦草,大意是說她改變了主意,不想出國了,今早就搭最早的一班輪船回去,讓孟蘭亭不必管她,自己上飛機就行。
孟蘭亭捏著信箋,反複看了幾遍,陷入了凝思。
“馮夫人?沒事吧?”
經理關心地問。
孟蘭亭收起紙,抬起視線,慢慢地搖了搖頭。
“沒事。謝謝您,先生。我還有事,大約還要繼續在這裏住些天。”
“榮幸之至。願意為您效勞。”
經理微微躬身,笑容滿麵。(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