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沒想到楚煜會在薛永維的骨魂裏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隻是靜靜望著楚煜，她察覺到，楚煜臉上的神情始終柔和而平淡。

    他似乎也並不執著於白慕的回應，隻自顧自地說下去：“初習禁術，也是陰差陽錯。雲蕪潛心修習，可我總留戀塵世那些熱鬧。彼時師父與她皆以為我年少，耐不住寂寞，需要磨練心性。可是白慕，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向往的也不過是這樣平靜的俗世生活。就像你說的，即便有欲望，在稍縱即逝的時光裏掙紮，可到底還有自己所愛所堅持的東西。這樣短暫豐盈的活，也好過枯燥無味的不死不滅……”

    在三十二層這麽久，白慕從來沒有聽到楚煜說過這樣的話，她始終以為，因得執著於讓雲蕪複活，這樣的年歲之於楚煜即便難熬，卻也算是有期許。兩人繾綣相伴，也是心之所向，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切對楚煜而言竟然這樣痛苦難熬。

    白慕伸出手，緩緩握住楚煜的指尖，微微用力。楚煜目光落定，她便綻放出一個淺淡的笑容：“這之後，無論什麽，我在……”

    骨魂中的光一點點的暗下去，白慕的笑卻在楚煜眼中亮起。

    “爸爸！爸爸！”

    一陣清脆的童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氣氛。

    白慕轉頭看去，隻見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在前步履蹣跚地跑著，奶聲奶氣地喚著“爸爸”，而他身後，薛永維則滿臉明朗笑意，他不時做著鬼臉，逗弄孩子：“爸爸要抓到你了……”

    看著眼前這溫馨的一幕，白慕幾乎都要忘記，之前在薛永維骨魂中看到的他是怎樣的沉鬱。

    而此刻，他的生活似乎因為眼前這個小小的生命而散發出新光彩。

    “那個女人”看著這個奶聲奶氣又可愛至極的孩子，白慕不由得想到了方才在骨魂裏看到的，那個想要給薛永維生下一個孩子的女人。

    不等楚煜回應，白慕便看到院裏的屋門被輕輕推開。女人滿臉笑容地站在那裏，對著院中的父子喚道：“你們爺倆就別鬧了，快來吃飯……”

    聽到女人的輕喚，薛永維幾步衝上前去，將兒子抱在懷中，將下頜貼近孩子的臉頰，輕輕用胡茬去摩擦孩子柔嫩的小臉，孩子被癢的咯咯直笑，看著他們一家其樂融融的場麵，白慕忍不住歎息。

    骨魂中從不乏所見的美好瞬間，卻都是如流星般稍縱即逝。白慕時常在想，如果這些美好能夠停留的久一些，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麽多的欲望和遺憾……

    白慕看到骨魂像是膠片一樣，在她和楚煜的眼前碎裂，又被拚湊到一處。似乎是過了一年之後，那孩子又長大了些，蹲在院子裏玩著泥巴。

    女人收拾得齊整妥當後，便朝著屋子裏喊道：“小齊在外麵玩呢，你留神著點，我去買點菜。”

    說完，女人便提著菜籃走到孩子身邊，叮囑了幾句之後便走了出去。

    看到這一幕，白慕的心裏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她看向楚煜道“該不會……”

    楚煜點點頭“應該不會有錯……這女人怕是從這裏丟了……或許是經過這麽久的時間，薛永維有些鬆懈了。畢竟這女人在他身邊這麽久，不但沒有消失，還生下了孩子。薛永維應該以為，自己的苦難在這個女人身上得到了徹底的終結。你看到他的笑容了麽？看得出他是個稱職的丈夫，也是個稱職的父親……”

    話語未落，白慕便看到在院子裏玩耍的孩子起身跑出了大門，站在門前左右看了看，輕喚了幾聲“媽媽”，略一停頓，便朝著小巷的一頭跑去。可那個方向，分明與女人離開的方向是相反的……

    不知薛永維待在屋子裏忙些什麽，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到孩子在門外叫喊了幾聲後，便不見了蹤跡。也不知過了多久，白慕看到屋門打開，薛永維手中拿著一個剛做好的玩偶，興衝衝走了出來。可看到空無一人的小院，他手中的玩偶“啪嗒”一聲掉落外地，摔成兩半。

    “小齊！小齊！”薛永維手足無措地在院中打著轉，一副幾乎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小齊你去哪兒了？別嚇爸爸！快出來！”

    也許是因為孩子的突然消失刺激了薛永維，他突然在一瞬便回到了先前那種狀態。發了瘋一般地在瓏玉街的每一個角落找尋著，可哪裏還有半點孩子的影子！

    焦急不已的薛永維闖進了派出所裏大嚷著孩子不見了，可那些警察卻用怪異的看著他，像是驅逐一個瘋子一般，將他趕了出來。

    沒有辦法的薛永維隻得折回院子看看妻子是否歸來，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麵對妻子，怪自己沉溺於製造人偶中，而徹底忘記了孩子還獨自在院外玩耍。

    隻是一直到傍晚，卻仍舊不見女人歸來。

    蹲在院子牆角的薛永維，身前的地麵上散落著許多抽完的煙蒂，他低垂著頭蹲在那裏，弄不清到底在想些什麽。許久之後，他突然猛地起身，拿起院中的鐵鍬開始瘋狂的揮動著。一邊打砸一邊厲聲喝到“老天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對！從小到大，我什麽都會丟！隻要是我的東西，不管我在不在乎，都一樣會丟。我到底造了什麽孽！”

    一陣尖銳決絕又滿是絕望的嘶喊響徹瓏玉街的上空。

    不論薛永維怎麽發狂，他的妻兒卻徹徹底底的丟失了。從那天起，薛永維四處奔波著去尋找，卻是一無所獲。

    發生的這一切讓他想到了過往，想到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想到了明美。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受過詛咒的命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他的身邊待得長久。薛永維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三天三夜，從濃鬱的煙霧裏起身出門的那一刻，流動在薛永維眸中的早已不是焦灼和絕望，他的目光放空著，看上去似是解開了所有的心結。他將屋子裏做好的人偶全部放在一個破舊又肮髒的包裏，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小院。

    “他就這麽放棄了？”在骨魂裏看到這一切，白慕顯然不能理解薛永維的做法。反倒是楚煜，對這一切有些釋然，他看向白慕，沉沉低語“丟失妻與子，在別人眼裏，是天大的一件事。於薛永維而言，同樣如此。可他走過這麽多地方，卻沒有得到絲毫的消息……白慕，他從小就習慣了丟失，所以比誰都顯得麻木。這麻木不是因為他對丟失司空見慣。而是他以為，對他而言，這才是宿命。且這宿命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反抗。除了說服自己去接受，他還能怎樣？”

    “話雖這麽說……”白慕點點頭，表示理解，但還是頗有微詞“不管怎麽說，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白慕，你要相信。薛永維心裏的痛苦不會比誰的少，否則他也不會是今天這般模樣。”楚煜淡淡開口。

    骨魂裏的場景隨著薛永維的背影而變得淺淡。

    畫麵再度呈現，薛永維已經成了一個腹語師，他走街串巷地給孩子們表演節目。在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中慰藉自己的心。孩子們的笑聲言語，讓他覺得，小齊似乎還沒有離開，他始終都待在他的身邊……

    一次表演結束後，薛永維的視線落定在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身上。那孩子的眼神眉目間，都與小齊十分相像。他不僅在想，如果小齊仍在自己身邊，會不會也是這般招人心疼模樣。

    這樣想著想著，他便不由自主地跟在那小男孩的身後。因為孩子是自個兒來看熱鬧，所以並沒有家長跟在身旁。孩子自然也不會察覺到有人就在身後不遠處一路尾隨著他。

    薛永維就這樣不自知地跟著孩子七繞八轉，眼看著孩子已經走到家門前就要入內。薛永維突然腦袋一熱，身體便不由自主地衝了出去。

    待他回過神來時，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將那小男孩帶到了瓏玉街的舊屋中。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這樣，可他的確是綁了那孩子。

    小男孩驚嚇不已，拚命地哭著掙紮。無奈手腳都被牢牢束縛著，口中也被塞了棉布，發不出太大聲響。

    薛永維不安地揉搓著雙手，試圖靠近孩子並安撫他，可他略一近前，那孩子便哭泣掙紮的愈發厲害。

    “別害怕……”薛永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柔和“我不會傷害你……”

    說著，他輕輕摸了摸孩子的臉頰，幾欲落淚“我之前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大。可是後來我把他弄丟了。我找啊找啊……怎麽都找不到他。可是我看見你的時候，一下子就想起他了。你們長得很像，如果我兒子還在我身邊，應該也像你這樣。你說是不是？”

    被綁在沙發裏的男孩一臉驚恐，剛才還用腹語表演逗著他哈哈大笑的叔叔，此刻在他看來，就像是魔鬼一樣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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