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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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咖啡館回來,紅葉依舊沒能完成心頭困惑的自主解答。

    在她看來,一個個體能忍受被傷害的次數,隻有“1次”和“100次”兩種規格。

    紅葉不常做原諒這樣的事情。這不是說她狹隘,她被人誤解或者傷害之後,並不總是尋求報償。她可能會反擊報複,但也可能置之不理,但不管是怎樣去應對,一旦“傷害”成為確鑿的事實,那麽紅葉就會自動斬斷跟這個人的所有關聯和可能性。

    紅葉的感情很華美,但卻是類似瓷器的精致。經不起摔打磕碰,甚至不允許被試探戳弄。

    紅葉問雲塗:“你怎麽看葉拂雪。”

    雲塗想了想,慎重開口:“我能理解她的選擇,但設身處地,我不會像她那樣做。”

    紅葉:“你會怎樣做?”

    雲塗看著她的眼睛,專注地回答他:“我這個人比較自私。我隻以自己的訴求作為優先,假如感情耗盡,那我會選擇分手或者離婚。該斷的關係斷掉,該承擔的責任擔起來,如果有孩子,就撫養到成人。愛的時候要不分彼此,斷的時候也要斷得幹淨。”

    紅葉:“僅此而已?”

    雲塗:“僅此而已。”

    沉默了半晌,紅葉低語了一聲:“倒是跟我挺像。”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灑了一地,它像是一把繾綣的刀,把室內分割成慵懶得如出一轍的陰陽兩麵。

    雲塗背著光看向紅葉,雙眼混著陽光,折出粼粼的輝。在這樣的靜默裏,雲塗隻覺紅葉矛盾得不得了。她身上仿佛積了一層厚厚的,名為曆史的灰燼,深刻地讓人不敢企及。然而她的低語,卻又像是燈塔、路引、塞壬的歌,誘惑著他貿然吐露心跡。他看著她,一會兒覺得遙遠,一會兒又覺得唾手可得。

    “既然我們這麽像,不如在一起吧。”

    “我喜歡你,你願意接受嗎?”

    “不如我們試著戀愛看看。”

    暗湧裹著愛意在跌宕的情愫下翻湧成潮,但他依舊缺一點膽氣大聲疾呼。患得患失卡住了他的喉嚨,使其不敢輕易發聲。

    這時夏風卷起風鈴碰出了一聲脆響,沒來由的,雲塗想起了手辦被燒那夜自己酗酒的場景。講酒液一口飲盡,搖晃著盛放著冰塊的就被,那碰壁的聲音,無限地跟風鈴聲重合在了一起。

    熱烈、意亂、悔恨、無力、飄然。

    雲塗幾乎和盤托出,紅葉卻率先站起身來走了出去。雲塗頓時從無邊的情緒裏抽身而出,他眼角的餘光忠誠地記錄下了紅葉麵上的疑惑。

    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雲塗跟著紅葉走了出去。

    一步出紅葉寮,紅葉的術法就罩在了雲塗身上。緊接著就有紛飛亂湧的毒液陰氣襲來。如果不是紅葉眼疾手快,雲塗很可能就要被誤傷到麵目全非。

    紅葉寮外的林泉商街已經被一座結界圈住,結界內的世界直接跟常態世界形成隔斷。兩界重疊,但互不影響。

    這結界設立顯然是為了避人耳目。原因不外乎結界中的兩人,正鬥法鬥得雞飛狗跳。

    是海荔和王觀方。

    海荔會來拜訪很好理解,但王觀方三番兩次找上門來糾纏不休,就讓紅葉感到十分惱怒了。

    王觀方對美色的抵抗力低到令人發指,肖想她也就算了,甚至還敢一邊肖想著她,一邊又對那個霄雲宗的道姑暗送秋波。從女性魅力的角度而言,這段經曆讓紅葉感到十分糟心。但是這種嫌棄的情緒,是不能依托言辭表達出來的,一旦她把這事說出來,王觀方很有可能就會想歪。

    而且紅葉對王觀方迷戀自己這件事情,也很有幾分懷疑。

    雖然王觀方的言行舉止無不透露著他對紅葉的迷戀,但紅葉給自己顏值的客觀評價,也就是中上水準。妖類裏不乏美豔絕倫的天資,她顯然不是顏值最高的那一批。遠的不說,就拿近的比,紅葉覺得自己就是比不過桃花妖的。花妖天然就帶著股小清新的通透感,對於一般人的吸引力可比什麽高嶺之花要強多了。

    紅葉看著互下死手就差把壓軸絕活拿出來的兩人,默默地又給雲塗上了一層法術壁壘。

    本還戰至酣然的兩人,見到紅葉之後就慢慢緩下攻勢漸漸停了手。

    紅葉:“為什麽在我門前打架。”

    海荔自然而然地走到紅葉身邊站定:“這人在紅葉寮外遊來蕩去的,我懷疑他不安好心。”

    王觀方聽言,操起身上兩尊骷髏彈出纖長骨鐮晃了晃,反唇相譏道:“如果原地走了兩個來回就叫不安好心,那整個商業街的行人都惡貫滿盈得該被抓起來。”

    紅葉冷冷瞥了她一眼,直接拆了結界,把分割出的這塊空間放回現世。

    “走了。”

    隻淡淡一句,海荔雲塗就跟著進了紅葉寮,再沒人搭理王觀方。

    能逞口舌之快固然有趣,但也要分對象。在絕對厭惡的對象麵前,人是很難做到留存一分調弄的心思去挖苦揶揄的。

    然後王觀方顯然沒有習慣紅葉一貫的冰冷漠視。這回跟以往的單獨對峙不同,有雲塗和海荔看著,王觀方被這樣無視,隻覺麵上無光。

    王觀方不顧路人會否看見,直接捏起手訣再度展開結界圈住紅葉寮門前的一片空間。

    結界是法術體係中,十分微妙的一支。它可以很強,也可以很弱。其強度基於施法者的個人能力獲得補正。

    而最關鍵的一點,就是結界的固有性。

    理論上來說,所有學習玄學的人,都可以生成結界。但結界初次生成的形態,卻幾乎無法被預知。

    像是海荔,他的結界被無邊的黑霧和喪鍾所填滿;而紅葉的結界,就是一片簡單的血色楓林。

    結界幾乎是一個人的身份象征,而且這種象征,是冥冥的昭彰。打個不大恰當的比喻,結界就像是《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圖冊判詞,俱是從個人出發,準確地描繪了這個人的未來。

    但問題就出在這兒。

    王觀方的結界具象,是一片披著濕冷山霧的蒼翠竹海。

    隻要是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大抵都能知道一兩句關於“竹”的詩句。竹的品格意向不言而喻,但王觀方怎麽配得上清白君子的形象?

    紅葉心疑,而海荔則心頭警鈴大作。結界是一片黑霧喪鍾是他的一生之痛,他做夢也想有個討喜一點的結界,哪怕不好用呢。

    王觀方:“先別急著走。”

    紅葉被竹海迷惑了一瞬,聽到王觀方那熟悉又厭煩的聲音,頓時回過神來。

    紅葉心中默念法訣,身上騰起血色輕煙,不過一霎,一叢緋紅的血色楓林猛然撕開竹海的口子,硬生生地顯化了出來。

    紅葉:“你待如何?”

    兩人對立站著,看似一言不發,其實已經較量了好幾個來回。

    緋紅與蒼翠兩色默不作聲地來回推拒拉扯,雙方都在試圖搶占更多的空間,以獲得話語權。

    這種純粹力量的比拚,紅葉就顯示出了絕對的統治力。

    強大分很多種:技巧、經驗、謀算。但沒有哪種強大,比純然的力量更顯得直觀且令人信服。

    連綿蒼翠中的那滴紅色,像是穿入清水的墨汁,又像是按在綢緞上的剪刀,一時繾綣地漫散,一時又鋒利地一往無前。

    紅葉跟王觀方分占兩端默然對峙,蒼色節節敗退,緋紅如蹈似舞。不過十來個呼吸的功夫,本還形勢大好的竹海結界就隻剩下了苟延殘喘的一抹。

    王觀方從勝券在握到一路走跌,傲慢、驚疑、慌亂,幾乎每過去一秒,他的心理活動就會產生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

    紅葉並不在意王觀方的死活,他強撐著結界的負隅頑抗,在她看來不值一哂。

    一點緋紅熒光攀上紅葉指尖,她抬起食指憑空一劃一勾,描下一紋符籙。

    呼應著她的動作,綿延無盡的楓林猛然卷起一陣大風,紛亂又暗合秩序的紅楓如水流一般填滿此間。

    楓葉跌宕而起,穿鑿著縫隙埋入竹林。即便是外行如雲塗,也瞧出了紅葉這一手的威脅性。

    原本處於對立對峙的兩物,在毫無交涉的情況下貿然“融合”,與其說是“融合”,不如說是你死我活的短兵相接。

    紅葉曾誇過雲塗在玄學上的領悟力很強,她沒有誇錯。一些玄學裏的規則和變化,有時候不需要引路人給他講解,雲塗自己就看得分明。

    而事態也的確像是雲塗猜測的那樣,楓葉在穿入竹林之後瞬間將碩果僅存的半點蒼翠蠶食了個幹淨。

    王觀方猛然噴出一口血來,麵色蒼白掛著痛苦的冷汗。

    紅葉對他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即使是在勝利之後也沒有要出言挖苦的意思。這是真正漠不關心的態度。

    “走了。”

    依舊是冷清的兩個字。仿佛先前的激烈鬥法,隻是落在心頭的一粒輕塵,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掃,重複一遍先前的話語,就能將其吹散。

    這樣的輕慢,讓王觀方無法忍受。

    王觀方:“為什麽不殺了我。”

    紅葉:“我不會輕易殺死一個人類。”紅葉對社交禮儀的奇怪固執,還表現在這種場合,她認為即使再討厭的人跟自己問話,基於禮儀她也是應該回答的。不為了什麽,就為成全自己認為的禮數。

    王觀方:“你就這麽喜歡人類?”

    這話一語雙關,但另一重意思,他自己知道,海荔知道,雲塗也知道,唯獨紅葉隻聽懂了字麵意思。

    紅葉:“攢下一身殺孽給閻王送禮?”紅葉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壓製不止對王觀方的厭煩。王觀方自己送上話柄,她沒有不接的道理。

    王觀方:“你不殺我,我就殺了所有來這裏的人。”

    紅葉:“隨你。”反正我也不關心人類的死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