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繼鳳吸著鼻子繼續往山下走，此時的太陽依舊熱辣，鮮少有風。

    “如果你乖乖在家裏寫作業，不和男人上山挖白芨，也不會出這樣的事情。”

    “為了不被馬蜂蜇，我要一直待在家裏嗎？”

    “你可以和寨子上的其他人上山，當你被馬蜂蜇的時候，他們不會像那個男人一樣拋棄你不管。”

    “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會這樣？”

    “你對自己寨子裏的夥伴，就這麽不信任嗎？身為外來人，我都這麽信任他們，你在這個寨子長大，你想想看，他們做了什麽事讓你覺得不可信任？”

    盧繼鳳緊咬住嘴唇，不吭聲了，陳原也沒再說話。

    下山的路靜靜的，盧青覺得陳原有些分析是正確的，寨子上的人，或多或少有些毛病，但同伴在山上被馬蜂蜇的時候，其他人肯定不會丟下同伴獨自離去的。

    回到家裏，盧繼鳳的臉和手都已經腫得不像樣了。她奶奶看到她這個樣子，就立即叫起來，先是問她怎麽弄的，又著急地去找酒精給她擦拭。

    陳原忙阻止她：“我建議還是請醫生來看看吧，馬蜂針可能還在她的皮膚裏麵，或許還帶著毒，我們自己處理的話，會比較危險。”

    “是啊，如果繼鳳隻被蜇了一口，我們自己處理也就算了，可現在她滿臉、滿手都是包包。”盧青也如是說道。

    盧繼鳳的奶奶即便見過許多被馬蜂蜇的人，可被蜇成這樣的，她還是頭一次見，心裏也有點害怕，最終讚同了陳原和盧青的說法。

    醫生家在孔塘，整個仁等村的人，有什麽病痛找的第一個人就是他，如果實在不行，就隻能去上司鎮醫院。孔塘距離楓香寨不遠，盧繼鳳奶奶很快就將醫生請到家裏來了。

    醫生來了之後，先是將裏麵的毒刺給挑出來，再進行清洗，之後就是開藥。整個過程中，盧青和陳原都在旁邊，一直到送走醫生。

    “奶，陸哥有沒有回來過我們家啊。”陳原和盧青還站在門外，盧繼鳳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沒有回來過，你不是講你被馬蜂蜇的時候，他跑走了，沒管你嗎？”

    盧繼鳳雙眼浮腫得隻剩下一條線了，這會兒她這一雙小眼睛裏滿是幽怨，她清楚地記得那時被馬蜂蜇的心悸，甚至感到一丟丟絕望。那時候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等來的不是陸哥，而是陳老師。

    “哼，以後不要讓這個男人再到我們家裏來了。”

    “人家當時也是害怕極了，才跑走的，之前他幫我們家做了那麽多活路，不要一件事就把人家的好全部抹掉了。”

    “就是因為這件事，我才看清了他，我說了，以後不許他再來了，如果你和爹硬是讓他進我們家的大門，你們就自己伺候他去吧，我反正以後不會嫁給他的。”

    “喂，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能對我和你爹大吼大叫的嗎？”

    屋子裏吵鬧成一片，陳原和盧青對視一眼，都決定不進去了，外人總是難斷別人家的家務事。

    走過房子轉角，盧青戲謔道：“陳老師，就這樣走了，你放心啊？不用再對她進行一點教育了嗎？”

    “該說的我都說了，再說下去，被趕出她家門的人就是我了，還是點到為止比較好。”

    “我看你是聽她說不再和那個男人來往，你就放心了吧？”

    陳原笑，“瞞不過你。哎，隻願這次事情之後，她能夠將重心放到學習上。”

    第二天早上，盧青在院壩裏砍柴的時候，看到陳原來了。

    “你去繼鳳家嗎？”她站起來和他打招呼。

    “嗯，我去看看她今天恢複得怎麽樣了。”

    “哦，那如果有什麽狀況，你回學校的時候，順便跟我說。”

    “好。”

    陳原剛走到盧繼鳳家房角，就聽到她家裏傳來喧鬧聲，繞過房角，他看到她家大門，盧繼鳳正坐在門檻上，她奶奶手裏拿著根木柴，在戳她的後背。

    “你都坐這兒一早上了，你和誰鬧脾氣啊你啊？年齡大了脾氣也跟著大了？”

    “我沒和誰鬧脾氣，我就愛坐這，怎麽著你了？礙著你了嗎？”

    “十點鍾了，你得去煮飯啊。”

    “你不是沒哪樣事情做嗎？你去煮啊，怎麽每天都讓我煮，你們大人好休息啊？”

    “我們平時做的事情不多啊？地裏田裏都是我們去的，讓你煮飯有哪樣不對？你去看看哪家孩子不煮飯？”盧繼鳳奶奶又揮動了幾下手中的木柴，才進了火籠去準備煮飯。

    她已經叫了盧繼鳳很多次，叫不動，就隻能自己動手，也不曉得這孩子到底哪樣回事，早上起來就叫也叫不動了。

    她奶奶剛走，陳原就過去了，她抬眸看他一眼，複又垂下眸子，繼續坐在門檻上，門檻很長，盧繼鳳坐在左邊，陳原就在右邊坐下，兩人之間至少還可以再坐一個人。

    “早上起來，一口東西也沒吃過？”他問。

    “沒胃口吃。”

    “身體不舒服？”

    “是心裏不舒服。”

    陳原笑起來，“當年我和你這麽大的時候，唯一能讓我心裏不舒服吃不下飯的就是我的考試成績。”

    “那你以前考試成績很差嗎？”

    “總體來說不算差，但也有偶爾考不好的時候。這太正常啦，除了超級天才和頂級廢柴之外，幾乎每個同學的成績，都會在一定範圍內有所起伏。”

    “哦，這和我也沒有關係。”

    “怎麽和你沒關係呢？你現在是學生啊。”

    “可是我不想上學了。我連暑假作業都沒有寫完，隻剩下幾天時間就開學了。”

    盧繼鳳說完這些，情緒竟一下子崩了，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沒有人愛我，根本沒有人關心我，我爸媽出去了他們根本不管我，我爹奶照顧我長大，不過是希望我們家裏多一個勞動力而已。讀書有什麽用呢？活著有什麽用呢？寨子上的人都在笑話我，沒有人跟我講，要哪樣哪樣做才是對的，我曉得他們都看不起我。”

    陳原沉默地坐著，她抽抽噎噎說出來的話，像是一記又一記重錘敲在他的心上，天空陰沉沉的，空氣有些悶熱。十三歲的女孩，或許懂的不多，但已經開始變得敏感。她哭泣的樣子，像是下一秒就會尋個方式去結束生命。

    陳原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站定，抬手在她的脊背輕拍兩下，默默地等待她結束哭泣。

    “這是做哪樣了呀？為哪樣就哭了呀？”盧繼鳳奶奶聞聲快步出來。“繼鳳你說到底發生哪樣事情了？”

    “我不要你管！”

    “繼鳳，我看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你這孩子早上起來，哪樣也不做，我就講了你兩句，就在老師麵前哭成這樣，你怎麽不直接去死算了。”盧繼鳳奶奶的火氣也上來了。

    盧繼鳳哭得更加厲害，“你喊我去死，那我就去死給你看！”

    鐮刀掛在堂屋的壁板上，她一下子衝進堂屋，伸手就去拿鐮刀。

    “你去死啊，短命的，有本事你去死啊！喊你煮點飯都喊不動了，要你這麽大有哪樣用呢？”盧繼鳳奶奶就是篤定她不敢去死，還在一邊叫囂著，但陳原看盧繼鳳的樣子，半點不像是鬧著玩的。

    孩子都是有自尊心的，一口氣慪不下去，真正尋死的也不在少數，他立即大步向前，搶走了盧繼鳳手裏的鐮刀，扔出門外去，又緊緊地箍住盧繼鳳不讓她動。

    哭得太厲害了，盧繼鳳開始扯氣，像是要呼吸不上來的樣子，身體還有點痙攣，陳原就隻是箍著她，什麽也沒說。

    她奶奶的罵聲還在，但也漸漸小去了，她大概也已經意識到，如果剛才不是陳原攔住，盧繼鳳真的就自殺了。

    奶奶感到害怕的同時也很生氣，她開始啞聲道：“我造了哪樣孽咧，是沒給你吃還是沒給你穿啊，你要這樣做，真是讓我寒心啊……”

    奶奶抹了一把淚，進屋去了，她曉得有陳原在，自家孫女不會有事的。

    奶奶進屋之後很久，盧繼鳳的眼淚才稍微減少些，聲音也哭出來了，不像剛才要痙攣，還淨扯不上氣來。現在陳原就等著她平複情緒了，這一等就是十幾分鍾，盧繼鳳的情緒才平靜些。

    堂屋有把竹篾編的椅子，陳原拉過來讓她坐下，家裏沒有柔軟的衛生紙，他就去打水拿毛巾來，擰幹再送到她手上讓她自己擦臉，她臉上的包包還沒好，依舊紅腫著，這會兒根本就讓人不忍卒看，哭了一場，看起來就更加嚴重了。

    “你先把眼睛擦一下。”

    盧繼鳳照著做。

    旁邊有個木樓梯，陳原在樓梯上麵坐下，“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也能理解，講真的，如果我處在你的環境裏，我也會和你一樣。”

    盧繼鳳像是找到了知心人，淚眼汪汪地看著陳原。

    “不過我現在是大人了，很多事情我都能理解，我現在給你說說，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提問。”

    “理解？怎麽理解？剛才我奶讓我去死，就是因為我不煮飯，難道這也能理解？我能夠理解到的就是她把我養大，單純就是為了讓我給她做活路，她和我爹還希望我找個男人上門，以後給他們送終，你不曉得，在我們這邊誰家沒有兒子都是要被人瞧不起的，他們就是厭惡我是個姑娘，不是崽崽。”盧繼鳳的情緒一下子又激動起來。看樣子這些話是她藏在心裏麵很久的了，隻是以前一直沒有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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