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那些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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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夜色壓下來,屋內卻越見熱鬧,像是在與這黑夜做鬥爭,進出新郎家的人並沒有減少,反而增多。
茶水已經不知換了幾次,據說主人家已經安排人在準備夜宵。此時已經是十二點,從她們開唱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四個小時。
十一奶一直在場,但自從盧繼鳳唱歌之後,她便處於休息狀態,大家都以為她是有意要鍛煉盧繼鳳,便都沒覺得有什麽差異。十二點一過,再開口時,十一奶替換了盧繼鳳,兩首歌罷,十一奶停下來換成盧繼鳳。
她站起來對各位致謝,然後說自己要回家拿一樣東西,便起身離席了,離開之前,她聽到大家說:“十一奶拿了東西就快點過來喏,宵夜馬上就好了。”
十一奶應聲好,走出門外,走過路燈光照耀得到的地方,融入沉沉的夜色當中。
屋子裏,盧繼鳳繼續代替她唱歌下去。剛開始時,大家以為她最多隻能唱兩首,之後肯定就沒歌了,可現在都這麽多首過去了,她還在堅持著,她一副少女的聲音夾雜在老奶奶的歌聲中,顯得格外特別,人們無需豎起耳朵就能辨出她的聲音。
淩晨一點鍾左右,陳原終於看到了上次在盧天夏的婚禮上沒有看到的竹竿舞,大人們的竹竿都是做過裝飾的,比小孩子的竹竿要好看,先拍手、再拍腳,竹竿繞過右腳從後邊拍到左腳上,除了跳之外還得唱歌。
陳原聽清楚了,最後一句歌詞是這樣的:“打獵打在月呀亮上呀,太陽那個不曬雨不淋呀。”
此外還有其他曲目,“正月梅花開呀正月梅花開,正月的蘿卜抽了苔,抽呀一直抽,抽得好呀嘛濃乖乖。”
再比如:“蘇州姐呀杭呀州哥,哥買包頭打扮小嬌娥。哎呀,多謝有錢哥,有錢哥呀嘛怎樣說。偏偏靠近來呀看妹是如何,哥愛妹呀嘛笑嗬嗬。”
一邊跳一邊唱,都是婦人們的小曲目,她們還分為男女裝扮,雖不算精致,但也算好玩搞笑,多數人圍攏在此,就是為了看她們玩鬧。這些小曲目大概並不是祖輩傳承下來的,興許是婦人們去別處吃酒席時從別處學來的,便在本寨子的喜酒上用上了,追源溯根,並不曉得它們屬於哪個民族,但在此處的確給對歌的當晚增添了不少樂趣。
“哎呀,大家準備吃夜宵了——十一奶做哪樣還沒來?我去喊她。”主人家著急地說著話,就衝出門外去了,新婚夜可是有主人家忙的,到處的親戚都要招待到,說話自然就著急了。
主人匆匆忙忙去,匆匆忙忙回來了,到堂屋時,對大家說:“十一奶講冷多了,在家泡腳,她講不吃夜宵了,各位伯媽們來幫我要夜宵給外婆們吃哦。”
稍微年輕些的婦人便起身去灶房,端了夜宵出來,夜宵是湯粑,一人一碗,灶房還準備了油辣椒,這邊吃湯粑有兩種口味,一種是用甜酒煮的甜的,另外一種清水煮的,可放油辣椒吃,就好像絆麵條吃那樣,每個人可根據自己口味來吃。
夜宵結束後,對歌又開始了,但十一奶還是沒有到來,熱鬧中,大家也漸漸將她忘卻了,誰也不曉得,此時她已經在自己的床上,背靠著牆壁坐著,隔壁的歌聲她聽得真切。
她聽到盧繼鳳和她的同伴唱道:
媽本乖來媽本靈,渾身穿是細魚鱗;
媽你穿衣多講究,清像水來白像雲;
媽坐頭層有人問,媽坐二層有人應;
問媽坐處在哪點,問媽坐處在哪層;
問媽門牌是幾號,後久訪問查媽們。
媽會講來媽會翻,渾身穿是細魚沙。
媽你穿衣多講究,清像水來白像山。
媽坐頭層有人問,媽坐二層有人還。
問媽坐處在哪點,問媽坐處在哪山;
問媽門牌是幾號,後久訪問來查媽。
她又聽盧繼鳳和同伴唱:
媽本靈來媽本乖,媽是天上孔夫奶;
媽是天上孔夫子,十根金棍媽打開;
媽是龍王三太子,送件龍袍與媽穿;
媽穿龍袍去爭鬥,堂堂就是媽爭來;
媽有這種好本事,媽喊天上下雨來;
媽喊天上下大雨,下來地上得秧栽。
媽本乖來媽本靈,媽是天上孔夫人;
媽是天上孔夫子,十根金棍媽打成;
媽是龍王三太子,送件龍袍與媽分;
媽穿龍袍去爭鬥,堂堂就是媽爭來;
媽有這種好本事,媽喊天上下雨行;
媽喊天上下大雨,下來地上救凡人。
十一奶聽著,跟著那調子輕輕哼唱起來,外家的送親婆還沒有還回來,在自己寂靜的屋子中,她慢慢地還唱著:
媽你不必把妹誇,妹我誇媽理當然;
會唱還是媽會唱,及時巴冰有點差。
天上無雲巴獅子,要巴前朝李翠蘭;
翠蘭會打天邊鼓,從古到今就傳媽。
媽你不必誇妹們,妹我誇媽才是真。
會唱還是媽會唱,及時巴冰有點真。
天上無雲巴獅子,要巴前朝李翠英。
翠英會打天邊鼓,從古到今傳媽們。
她的聲音很弱,很快就被外家送親婆回唱的歌聲給掩蓋過去了。
淩晨兩點,陳原和盧青還在主人家的堂屋裏,他們看著盧繼鳳認真對歌的樣子,就好像一個上戰場的戰士,心中是說不出的震撼。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盧青提議道,已經這個時候了,如果不是為著歌聲留在這裏,他們其實可以走了。
陳原將目光從盧繼鳳身上收回來,“嗯”了聲,站起來拉開凳子,便和盧青一起往外麵走。
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溫又下降了些,盧青雙手放在自己上衣口袋裏,與陳原肩並肩地往夜色裏走。
不過走了幾十步路而已,便已經到盧青家門口,兩個人同時停下來。她家和盧廷河家是隔條小路的鄰居,盧廷河家門口的路燈全開著,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我一個人走回學校去,你不用擔心,路很短,不會走多遠。”
“你會不會害怕?”
“不會,你瞧路上的那束光,不是說明現下也有人在路上行走嗎?”
陳原指著田壩的方向說著。盧青順勢看過去,的確看到一小束電筒的光。寨子上有酒,總有人因為各種特殊情況要到別寨子去,比方說要找什麽人來幫什麽忙啦,於是路上就會有人在行走,但這種情況極少。
“你回家好好睡覺,我先走啦。”陳原語氣輕鬆道。
剛過完八月十五沒幾天,天上的月亮仍舊圓,隻不過月輝清冷,落在路上如同罩了一層霜,帶著些許冷意。盧青心裏總不是滋味,到底因為什麽,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直到陳原的身影消失不見,她才轉身回屋。
……
砰!
一聲巨響在楓香寨響起,就好像槍聲一樣,盧青蹭地從床上驚醒,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炮響隨之而來,她迷糊地看了眼天色,還沒完全亮起來,此時約莫早上五點半而已。
寨子上的喜酒還沒完全結束,她有點反應不過來為什麽忽然之間會有三聲炮響,直到外麵傳來各種腳步聲、說話聲,她從窗戶看出去,發現盧廷河家裏的燈全部開了,屋內屋外的,一片通明。
爸媽昨晚沒有回家,一直在新郎家幫忙,她在家裏靜靜的,越發顯得盧廷河家裏鬧哄哄的了,去盧廷河家裏的人越來越多,她聽到七娘說:“昨晚她就還去那邊唱歌來嘛,我做哪樣都沒想到她會忽然就走啦。我回來看見大門沒關,記著她身體不好,就去堂屋喊她她沒應,我以為她病得嚴重了,去矮樓上看發現她已經涼了硬了。”
盧青總算聽明白了——十一奶去世了。
大家都在十一奶家大門口唏噓感歎,都說她昨晚還在新郎家唱歌,怎麽會死得這麽突然?此時盧青也終於明白,昨晚的那股煩躁和不安究竟來源於何處。
盧青從窗前走回來,回到床上抱住被子蹲著,耳朵卻聽著外麵的各種喧鬧聲。
“前段時間我們忙打米的時候,她就一直問我,我們哪個時候打完米,她才好死。”
打米栽秧的時候,哪家老人死了,就是給年輕人增加負擔,因為葬禮會耽誤栽秧和打米的時間。
“十一奶的樓上還有這麽多柴,還真有力氣,不曉得她做哪樣拿上來的。”
“放在門口,她怕我們燒了她的柴嘛。”
盧青知道,她們開始搜羅十一奶的遺物了,就好像當初她奶奶去世一樣。
早上十點鍾,她也過去看了,十一奶已經被她的兒子孫子從矮樓上弄到她的火籠屋,頭和腳已經被被子蓋住了。盧青進去火籠屋時,裏麵隻有盧繼鳳一個人。十一奶的兒媳婦們都在外麵準備各種各樣的物什,比如給她清洗身子的井水、要更換的壽衣等等。還要縫製孝衣,孝衣得盡快穿上。
“繼鳳,昨晚你睡了嗎?”
“唱歌四點鍾就結束了,我回家睡了一個半小時,聽到三聲炮響,我就曉得是怎麽回事了。”
“哦,昨晚十一奶還能唱歌,那是她回光返照吧?”
“是不是回光返照我不曉得,我曉得的隻是在臨死之前,她還在唱歌。”
盧青不說話了,她和盧繼鳳並肩站了兩分鍾,足足兩分鍾,然後走到十一奶的身邊,拉開蓋在她臉上的被子,看到了一張枯瘦的毫無血色的臉,和她奶奶死的時候一樣,嘴巴微微張著,即便腦袋下已經墊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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