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語成讖禍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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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夏說,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她緊緊握著我的手,緊到嵌骨入肉,像是害怕我隨時氣絕身亡消失無形。

    我很清楚地記得發生的一切,倒下的瞬間藍天綠地交疊,重摔在地的身體毫無痛感,石化般的宋令箭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終於倒下了,意識穿過殘軀,懦弱地將自己的神識藏了起來。回憶真好,那裏十一郎還活著、宋令箭還有笑容、韓三笑這個大豬頭還在我身邊。

    第一夢回觀音堂。

    昆元二十三年,三年前,秋濃時。

    柳村最大的觀音堂在舉行熱鬧的觀音誕,誰也不知道我們鎮已經有多少年的曆史了,但觀音堂從建立到現在已經有三百年了。

    柳村的村長將觀音誕所有有關的喜物繡納之事都委托給了我,在觀音誕開始的前一天,我帶著夏夏來將所有的繡物與金蓮掛帕裝點在大雄寶殿,遠遠一看,寶華無方的大殿好像真的有金蓮在呈祥盛放。

    巧手生金蓮,說得就是我。

    我忙前忙後腳不停地,宋令箭就背手站殿前,黑裳烏發,長眉輕折,冷眼看著寶殿佛像。

    我拉了拉她,她的手細瘦冰冷,握在手裏都能感覺到皮下的骨節:“菩薩座前,不跪就算了,背著手還這麽直勾勾盯著菩薩寶像,像什麽樣子?”

    宋令箭看了看被我拉著的手,嫌棄地甩開。

    我習慣了她這反應,笑道:“明天就是觀音誕,到時候肯定有許多人,趁著現在觀音娘娘隻屬於咱們,咱們就搶個先頭,跟觀音娘娘許個願,好不好?”

    宋令箭不語。

    “宋令箭,有聽到我講話嗎?還是你在想挑什麽心願許好呀?”我很執著,殷勤地把蒲團拉在身邊,使勁拉著她跪下:“來,快,這蒲團上的蓮布還是我新繡的呢,保證沒有人跪過。”

    宋令箭拗不過我,勉強單膝跪了下來,我知道以我的力氣根本拉不動她,她隻是在向我做出微小的讓步和妥協而已。

    我笑了,為了作好示範,我轉回頭閉上了眼睛,誠心對觀音娘娘許了一個願。

    許好願後,我回頭問她:“宋令箭,你許願了沒有?”

    宋令箭反問我:“許來幹什麽?”

    這是來這半天,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韓三笑總是喜歡拿我倆比,說我像麻雀,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還偷偷說宋令箭像烏鴉,不叫不叫,一叫就沒有什麽好事。

    我瞪著她,覺得她像個不懂事的孩子:“當然是在觀音娘娘那裏留個份,到時候可以兌願啊。”

    宋令箭挑著嘴角冷冷的,似乎還有些惡狠狠:“我不信觀音。”

    我急了,道:“哦彌陀佛!菩薩麵前說得什麽任性話——不準瞎說——你就,你就說個願望嘛,萬一要是實現了呢?”

    “我沒有願望。就算有,也不用別人來替我實現。”宋令箭直接拒絕,站起身盯著蒲團上我繡的金蓮,語聲突然陰陽怪氣,“她若真這麽顯靈,你到現在還像個傻子初一十五沒完沒了許的同一個願,我看她不是耳朵不好使,就是記性不好使。”

    宋令箭總是語出驚人,我倒吸一口涼氣,感覺觀音像慈祥的笑容突然帶了冷意,慌忙叩了個頭賠不是:“菩薩莫怪,她定是失心瘋了。大慈大悲,莫怪莫怪。”

    宋令箭哼了一聲:“愚蠢。”

    我怕她再在觀音娘娘麵前說出什麽衝撞的話,叫上夏夏收拾好東西,三個人一起走了。

    走到觀音堂門口的時候,我回頭張望了一下,嘀咕一句:“死韓三笑,又到哪偷懶去了,要走了還不見人影。”

    宋令箭已經不耐煩地繼續往前走去了,她總是這樣,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耐心,如果她能多有點耐心,多關心關心身邊的事情,悲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我一邊支著夏夏去找韓三笑,一邊猶豫著是要要跟宋令箭一起先走呢?還是等等韓三笑再追上去?

    “宋令箭,你等等我們啊!”我無奈地喊了一句。

    宋令箭頭也不回,黑如墨畫的身影已經沒入了山廟的仙霧之中,瞬間就不見了。那場景讓我心裏一陣冰涼,好像是什麽東西無形地將她吞噬了。

    宋令箭,是不是當時你佛前一言輕狂,觸怒法嚴,才惹來如今災禍?

    第二夢,昆元二十一年,五年前,亦是秋濃時。我的隔壁,搬來了新的鄰居。

    大清早的我剛一開門,就看到韓三笑坐在院門口,我又驚又奇。

    “咦,你怎麽來了。好段時間沒見你,我以為你哪去了。”

    韓三笑笑道:“怎麽著?好久沒見到我,是不是已經快不記得我了?”

    那時我對他還挺客氣,笑道:“怎麽會?能來的都是客呀,快進來坐,大早的來找我有什麽事麽?”

    沒想到韓三笑道:“沒事,就無聊了,鎮上也沒幾個熟的,想找個人聊聊天就來了。”

    我酸道:“無聊了才想起找我呢,那前陣子你找誰聊天去了?”

    韓三笑的臉上瞬間閃過失落,像是我這話突然挑起了他的心事一般。

    我停了打趣,正色道:“怎麽?跟誰鬧了別扭?是想讓我去做和事佬?說吧是誰,這鎮上的人我都熟著,幫你求求情說說好話不是問題。”

    韓三笑挺認真的,盯著我,複而苦笑:“算了,緣份之事不可強求。”說罷甩了甩手,熟門熟路地自己進了院子,直接到廊下的椅上上倒了下去,倒好了才來問我,“這椅子不錯,大小合適軟硬得心,我能躺吧?謝謝。”

    因為不是太熟,所以我沒好意思多追問,現在仔細想來,那時韓三笑來鎮上也有一段時間,以他的性格居然與鎮上沒幾個人熟,可見他可能一直在跟某個人來往,可能因什麽事情鬧翻了,那人沒再搭理他,他也堵著氣不去和好了。

    可是,那是什麽人呢?此後這些年,韓三笑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曾跟鎮上任何一個人有過什麽交集,藏得可真深呢,也許他對那個人的確很失望,所以根本不想提起吧。

    原來,我並不是韓三笑來鎮上的第一個朋友——像他這樣的人到哪裏都會有很多朋友,現在也一樣,也許他煩了,隻身一人瀟瀟灑想走就走,說不定,他回家了吧?

    他一直跟我吹牛,說自己是什麽世族大家的千門公子,有著不得了的家世與本事,不滿意家裏非讓他娶的那個世家小姐,帶著一身的骨氣離家出走雲雲。我現在倒希望他說得是真的,這樣至少他不會離鄉背井,不會像剛來這兒時那樣,睡在村口像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

    我正這麽想著,隔壁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像是什麽東西榻了!

    韓三笑彈了起來,道:“什麽聲音?!隔壁茅廁塌了啊?!”

    我噗一聲笑了:“你家才是茅廁呢,隔壁是我家舊宅,前些日子賣給了別人,省得荒著嚇人。這幾天新屋主一直在重修呢。”

    “你家舊宅?沒想到你還是小地主啊,到處都是家產。”

    “就這兩處呀,我爹娘本是住在對麵宅子,後來我娘懷了我,我爹想讓一家人住得寬敞些,就建了這處。舊宅沒舍得拆,一直空在那。”

    “小氣啊,空著也不給我住,害我把棺材本都翻空了才盤了那麽個小地方窩著。”韓三笑一副好事德性,碎步跑到門口去看對院。

    “你沒說要找宅子,我也就沒想起了——”我一邊解釋著,一邊跟在他身後走出了自家院子,站在巷中看著對院。

    沒想到緊閉了許多天的對院院門今天竟是虛掩著,一隻龐然大物在虛縫中來回跳越著,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我下得一把抓住韓三笑,顫聲道:“那是什麽東西?”

    韓三笑摸著下巴道:“怎麽這麽眼熟,好像哪裏見過——”

    裏麵那跳動的聲音突然停了,我感覺有些毛骨悚然,剛想跑,突然一個巨大壯碩的狼犬從裏麵撲了出來!

    “啊!”我尖叫。

    “啊!”韓三笑叫得更尖!

    “十一郎!”

    巨大的狼犬突然收了力,落在了韓三笑前麵,收勢不及,輕撞了他一下,那一撞也挺痛,這狼犬一身鋼筋鐵骨般的結實。

    十一郎,我看著夢中再現的這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紅了眼,它鮮活健康威風凜凜的樣子隻在夢中重複,而現實中那陰冷悲壯的一幕,為它的一生永遠拉上了幕布。

    “唉,怎麽是你?!”我看到門後閃出來的人影,笑了。

    韓三笑抬頭一看,也脫口而出:“是你?”

    我熱情地對著一臉木然的宋令箭道:“是我呀,你不記得我了,前幾天我們在湖邊見過,我是燕飛,記得嗎?”

    宋令箭對我的招呼沒給出半點應和,喚著十一郎回了院子,嘣一聲關上了門,我還聽到了裏頭重重的栓門聲。

    隻是那麽光影的一瞬,甚至連一句對白都沒有,卻在這隻有我一戶人家的巷底開出了一朵花。

    “是該養這麽大隻獒,不然像這樣的屎臉走在街上早被人打死了。”韓三笑揉著被十一郎撞過的地方咬牙切齒道。

    第三夢,昆元二十一年,久湖河畔,初見宋令箭。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那天是連孝的頭七。我沒敢進去拜禮,隻是巷外角落站著看了許久,看著紅布換白布,看著喜桌變祭桌。連孝的家門,我再也沒敢踏進去過。

    我跑到久湖邊上嚎啕大哭,花光所有力氣。

    這個時候,宋令箭第一次出現在了我麵前。

    逆著光,她從湖水嫋嫋的雲煙中慢慢出走來,仙骨妙姿,烏黑的長發在雪白的衣裳後飄飄欲飛,好像憑空的她就這麽從湖裏走了出來——

    我張著前一刻還在哭的嘴巴,驚呆了。

    她轉過身來,黎明的微光反射著長衣雪白,身周微散發出一道淡淡的光暈,瘦削修長,清麗姣美,整個人像是由湖水凝化而成,冰冷,肅潔。

    久湖有個傳說,湖中有女,源自瑤池的一滴仙泉與湖水靈光幻化而成,與湖邊木神相守,每年某個日子兩人會幻化人形相見。

    難道?……

    我一愣,我怎會有這樣的運氣?!

    但是,湖邊長木後並沒有走風神俊朗的男子,卻走出了一隻身形威猛的灰白相間的大野狼!它與湖水同色的綠眼安靜地盯著她,像是在思忖著什麽。

    危險!

    她對著湖麵深深地吸了口氣,似乎要將所有的櫻香湖靜吸到體內,她輕輕一笑,不笑時不食煙火,一笑卻像是鎖住了天下的美景,臉上帶著一股看透萬事的自負:“也隻有這樣的地方,才能鎖住那樣的靈氣。山窮水覆處,柳暗花明村。”

    危險!

    我嚇得心跳得奇快,我想提醒她危險,卻怕得聲音梗在喉嚨,一句也發不出來!

    她轉過身,看著長木邊上靜靜站立的大野狼 溫聲問道:“你覺得這裏如何?”

    大野狼似乎能聽懂她的話,溫順地眨了眨眼睛,耳朵微折,慢慢地坐了下來。

    “聖石之光,寶物之匣,果然與眾不同。”她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湖光山色,目光經過我所藏身的樹洞時微停頓了一下,大野狼突然耳朵一尖,起身飛快向我處撲來,那速度奇快無比,快得我連喊救命的時間都來不及!

    “啊!”

    “十一。”她輕喚了一句,大野狼馬上停了下來。。

    我被嚇得不輕,大叫時似乎喉嚨裏灌了冷風,猛地咳了起來。我又犯病了。

    叫十一的大野狼向我慢慢走來,我盡最大可能地將自己縮在樹洞中,但它仍舊向我靠近,優雅地伸過毛發圓滾的腦袋,在我身上輕輕聞了聞。

    她輕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看著,也不阻止。

    大野狼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挨得我很近,我都能感覺到從它身上傳來的熱力,還有呼吸時皮膚的起伏。

    我連小貓小狗都帶著怕,現在這麽一隻站起來可能比我還高的野狼就蹲在我邊上,我怎麽可能不怕?!

    “回來。”她輕輕喚了聲,大野狼起身回去,尾巴輕掃到我的手,毛皮微硬,居然刷得我手背都紅了。

    她環顧了一圈四周,問我,“這是什麽地方?”

    “子墟。”我顫身道。

    “子墟?”她挑了挑眉,傲氣逼人,“子虛烏有。隻有複生之機,才能蘊出如此木繁花勝。”話音猶在,人卻已經走遠。

    我飛快爬出樹洞,喘得氣都要竭了,憋出一句話:“我叫燕飛,燕子的燕,飛鳥的飛。你叫什麽名字?”

    宋令箭已經消失了。好像一場夢,這個如夢幻泡影的人,生於湖水,也消於湖水。(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