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夜半驚哨執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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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無花果,長得很好,連大小都很相仿,一顆樹上能長出多少這樣的果子?無花果的夏果更是少,連姨應該是將能挑出來最好的都給了我吧?想起少時總是在樹下一起摘果,現在想來更是淒涼。
無花果近熟的時候已經很軟,方才我走得太急,顛傷了一個,尾處已經流了些果汁出來。
這可是洪嬸的籃子!我趕緊起身找了抹布,不過這籃底居然還墊著一對豆腐木托呢。
洪嬸一定是怕豆腐碎了,特意放了木托墊著,真是細心。
我將木托拿出來擦了擦,放在案上晾涼,挑了兩個無花果去了對院。
海漂一個人躺在廳中,宋令箭又不知去向。不知怎麽,她不在院中我反而輕鬆一點。
我揣著無花果進去瞧了瞧海漂,他這會兒正醒著,睜著眼睛緩慢茫然地眨著,仿佛在給塵封已久的雙眼透透氣一樣。
“海漂。”我輕笑著叫了聲,走到他床邊坐下。
海漂慢悠悠地收攏眼神的焦距看著我,微微地笑了笑。
“醒著呢——躺這麽久累不累?雖然我很想扶你起來坐坐,但是我又擔心你的病不能隨便動——你看,我給你帶了無花果,你吃過無花果嗎?”
海漂仍舊安靜溫柔地看著我,碧綠近墨的瞳孔,覆著長而氤蘊的睫毛,如畫師筆下臨摩到一半的媚惑之眼,複而查覺太妖,又添了蒼穹星辰在裏頭。
“軟軟糯糯的,還很甜——來,悄悄吃一小半個,應該沒有關係吧?”我掰了塊最好的喂他吃了。
許是吃了太久淡而無味的清粥,一下吃到這麽軟甜可口的果肉,海漂閉著眼睛笑得像個孩子。
“好吃嗎?還有一半。這無花果呀一年也結不了多少個,在這兒呀可跟王母娘娘的蟠桃差不多呢。我先偷偷喂你吃一個,等韓三笑回來了咱們再一人分一個,那你就能吃兩個了。”
“無……無花……”海漂輕輕學著我的話,說了這兩個字。
我一愣,海漂,會張嘴說話了。
但是他隻是氣如遊絲地說了這兩個字,很快又安然地睡著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不想他這麽快恢複,等他恢複了,哪怕是能流利說話了,一場剛平複下去的災難就又要來了。
飯點時刻韓三笑和宋令箭都來了,他們顯得很沉默,都各自低頭吃飯,好像隻是來完成吃飯這個任務一樣。
我清了清嗓子,想把白天在街上遇到的奇怪事情跟他們八卦八卦,我剛要開口,宋令箭就站了起來:“我上山了。”說完就要走。
我站起來道:“又上山啊?怎麽老呆在山上啊?”
宋令箭道:“有事。”不等我再說下一句已經不見人影了。
韓三笑還在吃,他今天吃得特別慢,顯得沒精神。
“沒睡飽嗎?怎麽這麽沒有精神?”
韓三笑點了點頭,無精打采的。
我說:“沒事,我剛好燉了隻肥雞,燉了好幾個時辰呢,宋令箭這麽快就走了,本來還想端出來大家喝的呢。”
韓三笑拄著腦袋道:“我沒什麽胃口,可能最近沒休息好吧。”
我有點失落,平時總是對吃熱情不滅的韓三笑都沒勁吃東西了,整個院子說不出來的死氣沉沉。
韓三笑看了我一眼,問我:“你最近休息得好麽?”
我點點頭:“很好啊,天氣開始轉涼了,每覺都是睡到大天亮。”
韓三笑道:“那夜裏沒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吧?”
我搖了搖頭:“沒有啊,你有聽到嗎?”
韓三笑摸了摸眼睛,像是很疲憊地說:“沒有。”
“你還是喝點雞湯吧,多少喝一點,我去端——”我不等他回話,馬上回廚房去了。
盛好了湯,還特意把雞翅跟雞腿都挑好放在碗裏,一進院子,韓三笑已經不在了。
我端著熱乎乎的湯站在院中,第一次感覺到了孤獨。
他們是不是藏了什麽事情不跟我說,要把我排在外麵嗎?
海漂睜著眼睛,空洞地看著夕陽染紅的天。
“哇”的一聲,遠處一聲淒涼的鴉叫,我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夏夏在門口張望了下,道:“今天怎麽這麽快就吃完了呀?三哥是不是連雞湯都沒喝呢?”
我點點頭,像堵氣般將手裏的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夏夏安慰我似的抱怨道:“不喝是他的損失,那飛姐跟海漂哥哥多喝點嘛,補得臉色紅潤的自己看了開心。”
我忍不住還是笑了道:“就你會逗我開心。你也多喝點,跑進跑出的也不怕夜了腳抽筋。”
夏夏吐吐舌頭道:“我還年輕呢,多得是力氣——”她突然盯著院裏,愣了愣,道,“飛姐,你看,他笑了。”
我轉頭一看,海漂正空洞地盯著我們,嘴邊浮邊微弱的笑意,隻不過,我感覺到他的笑意很冷淡,也很傲,仿佛他的心中羅盤知曉宋令箭和韓三笑的一切動向,現正如憫蒼生般在嘲笑我的無知。
呸,我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可能是一整天膽戰心驚的緣故,今天就沒有再睡好,夢裏總是晃著白天嚇到我的殺雞支大哥,疵著黃牙,提著一個血淋淋的雞頭在手裏晃著,然後又變成了洪嬸,她手裏拿著要留給我的豆腐托板,板上全是血……
“嗚——”的一聲尖利的哨聲,我突然從夢裏驚醒,猛地坐了起來,好嚇人的夢。
這不是往常宋令箭收獵召喚十一郎的哨聲麽?怎麽會在這個時刻打響?是夢裏的,還是現實裏的?
剛才我夢醒的邊緣,除了那尖哨聲外,好像還有什麽東西掉落的聲音?
說實話現在沒有了十一郎,我真的感覺沒有安全感,以前隻要巷子口那處來人,十一郎就會跑到院門口站著,人來了若是不認識,他會疵牙低嗚,認識的話便會扭頭走掉,以防嚇到我的客人。現在對院隻有一個臥病在床的海漂,我還要擔心他會不會受到什麽傷害。
想著十一郎,還有他死時的樣子,我再也睡不著,眼角漚了淚,漚得眼睛發酸。
我輕輕起了床,披上衣服,輕輕推了個窗縫往外看,院子裏的地上倒影著一個人影,我毫無心理準備的被嚇了一跳!
再一看,這不是小樓窗上娘的投影麽?怎麽這麽晚了她還不睡覺,在窗邊上站著幹什麽?扮鬼嚇我嗎?
我點了個燈籠走到院子裏,腳下突然踩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怎麽是院牆的石瓦?
今夜風不大,石瓦怎麽突然掉下來了?難道是經久失修,粘土不牢了?
剛才我聽到東西掉落的聲音,應該就是這石瓦掉在了院地上吧。
我將石瓦放到了桌子下,抬頭看著窗後的剪影,輕聲叫了一句:“娘,這麽晚了還不睡麽?”
娘的剪影低了低頭,我都差點忘記她的長相了,她的剪影這麽美,美得讓我不敢去打擾她的歲月靜好。
娘沒有開窗看我,仍舊在窗後,輕聲道:“他回來了。”
我一愣,迅速問道:“誰?誰回來了?”
娘喃聲道:“四哥回來了,他回來了。”
四哥?爹?娘一直都這麽叫我爹。雖然我知道不可能,但還是四周看了一眼,院落深深的哪有人?
我心底裏深深歎了口氣,道:“夜深了,娘早點休息吧。”
娘的剪影轉過頭,似乎在正視巷外的遠方,她好像將手抱在胸前,在對著遠方祈福:“他再不會來了,不會回來了。”
娘又開始了,窗前的剪影突然消失了,燈仍舊亮著,永恒地亮著,像一座期待良人歸來的燈塔。
我去對院看了看,宋令箭廳中的燭已經燃到了根,燭火不明,昏暗中哧哧哧地發出難聞的味道,我連忙續了個燭,廳中頓時亮了許多。
“呃——”
一回頭我又被嚇了一跳,海漂的碧綠的眼睛又冷冷地睜著,他此時半靠在床背後的牆上,也不知道是夏夏扶著忘了將他躺平回去,抑或是他自己坐起來的,昏暗中突然看到一對這樣的眼睛,再有心理準備都要被嚇一跳。
“海漂,怎麽了?怎麽坐著,我扶你躺下。”
海漂空洞地眨了一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的剪影太過濃重,濃重得像伶人哭暈開來的眼妝,張牙扭曲,我趕緊把他放平了。
“無……無花……”他突然在我耳邊說了句。
我忍不住笑了,怎麽像個孩子一樣,白天學的詞兒晚上還念念不忘:“喜歡吃嗎?晚上一折騰我給忘了,明天拿來給你吃好不好?”
海漂果真像個孩子,咧開嘴笑了。
我給他壓了壓肩頭的被子,道:“真希望你快點好,又不希望你快點好。你懂我的糾結嗎?懂不懂?”
海漂他緩慢而富有憐意地看著我,清澈的眼眶中布滿了眼淚。
我一愣,原來隻是我一直將他當個孩子,而他也許有著我想像不到的智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