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前世今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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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墨下葬後的第三天,盛擎終於從伽國趕了回來。他這一路風塵仆仆,眉眼間的疲憊怎麽藏都藏不住,狼狽的像是從哪兒出來的乞丐。知道昭墨的消息時,他手上有個手術馬上要開始了,而他不能立刻離開。等手術完了,他立刻買了最早的票一路無休的趕了回來,如今終於到了。

    等到了靈堂前看到昭墨灰色的遺像時,這個素來沉穩的人腳下竟是踉蹌得差點摔倒,非良扶了他一把他才沒有跌倒在地上。

    他似乎怎麽也沒有想到一個月前還跟他談笑自如的人怎麽忽然之間就去了另一個世界。更想不通的,是昭墨竟然會自殺。

    他是醫生,每一天都在經曆旁人的生死。可他從來沒有經曆過摯友離開,沒有經曆過摯愛離開人世。還是以自我放棄生命的姿態離開這個塵世。

    他站在她的麵前,身體發寒。身體中的力氣正在逐漸流失,胸腔中積壓的悲傷沉重到他無法負荷。

    他所了解的昭墨,強大、自信、散漫、瀟灑,這樣的一個人會因為遇到什麽事才會想不開?盛擎腦海中猜想過許多可能,可最後都一一否決。到頭來竟得出一個結論——他其實並沒有他想象的那樣了解她。

    他連她經曆了什麽都不知道。

    “他有留下什麽話嗎?”站了許久,他開口問身後的人。

    “沒有。”非良冷淡的回道,看向他的眼神也不複往常的熱情,隻有死水一般的靜。

    就是離去,她對這個世界也沒有任何留戀,決絕到連隻言片語都未曾留下。

    至親至愛,一字未留。

    “昭叔和明姨來了嗎?”盛擎握緊了雙拳,沉聲再問。

    這一次,非良的答案再也不是沒有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笑得特別釋懷。卻又足夠諷刺,好像是在嘲笑什麽。

    “人在的時候從來不過問,現在人不見了卻又來噓寒問暖。你說可不可笑?”

    腳下像灌注了鉛一樣,沉重的讓他邁不開雙腳。

    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什麽,盛擎也覺自己挺可笑的。她那樣的性格,又怎會為他們留話?

    “她……”他想說些什麽,可囁嚅著嘴唇,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許久之後,非良終於聽到他生澀的說了一句“抱歉,我來晚了。”

    他聽後不禁伸手鼓掌,笑得涼薄,眼神輕蔑。“晚了那麽多年,也不在乎再晚一點。人都不在了,又關你什麽事呢?”

    人人都說他們天生一對,般配極了。連他也這樣認為。

    可這些年,盛擎若是有一點在意昭墨,也不會讓她絕望到連命都可以灑脫的不要了。

    他似乎很驚訝,昔日的好友也會有一天對他惡言相向,可非良心裏痛快極了。少年時代的記憶在多年後再次開啟,拭去上麵落下的灰,其實會發現在那之下,它並沒有那麽美好。

    那些他所認為的美好其實早就生了鏽,覆在上麵,露出它醜陋的樣子。而昭墨到底承受了多少心酸過往,他這個當哥哥的竟然從未過問過。

    她擁有的不多。盛擎是她少有的珍重的存在,看得太重。她本是瀟灑灑脫之人,可到底跳不開有他存在的怪圈——那是她的光,亦是她的苦難。

    追逐那麽多年,她有多累啊!一想到小昭墨這些年所受的委屈,他這心就好像被什麽東西給緊緊攥住,痛得他快喘不過氣來,痛得他心尖都在打顫。

    “她這一生,就不該遇見你。”

    他知道昭墨的死不能怪在盛擎的身上,可他就是忍不住不去遷怒。昭墨這短暫的一生擁有的溫情屈指可數,所以隻要有那麽一點,她就會拚了命的抓住。盛擎是她的光,可她忘了,光是抓不住的。

    無論她怎麽用力,都抓不到。

    夜裏大雨忽至,盛擎在昭墨的靈堂前待了一整夜,心神難安。伴著雨聲,他忽然想起那些年同昭墨在一起的日子,她早已不知何時刻入骨中,早已變成了一種習慣。

    “盛擎,我累了。”

    一月前,最後一次見麵,她這樣問他。那時隻當她不過是閑來一句,卻不想那竟是永別。

    “你還有我。”可這句話,現在也成了一紙空談,不過是句空話。

    人總是這樣,擁有的時候不曾珍惜;等失去了以後才後知後覺的追悔。可是有什麽用呢?一切都已成定局,早已沒有翻盤再來的機會了。

    昭墨她回不來了。

    昭墨走後沒多久,明姨回了昭家。她站在昭墨的靈堂前,一待就是好久。等這邊忙完以後,二叔也回來了。在昭墨走後的日子裏,非良聽的最多的便是他們倆互相指責對方沒有照顧好孩子的事。無盡的爭吵持續的比讓一首音樂單曲循環還要讓人來的暴躁些。

    年過半百的人像潑婦一樣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破口大罵,當真是可笑極了。他們根本沒有一點為人父母的樣子,讓人惡心至極。

    每次經過他們吵架得房間時,他都覺得怎麽會有這麽好笑的事啊!

    昭墨葬在郊外的墓園,墓碑立在昭老爺子旁邊。

    盛擎因為昭墨的死一蹶不振,請了一年的假。每日有空便帶著一束花上昭墨的墓地去看她。他天天往墓園跑,比去家裏還勤。非良就在他身後冷漠的看著他忙前忙後,不予理睬。

    昭墨走後的第二個月,離開景家好些年的景家二少終於回來了。

    沈橋到昭家那天,外麵下了很大的雨。據說是琅川幾十年難得一遇的大暴雨。而那人站在昭家的院中,頭頂著傾盆大雨,渾身濕透了也恍然未覺,眼神直勾勾的凝望著昭家的大門。

    來的路上他似乎是摔倒了,身上還沾染了不少泥。非良站在昭家大院門前,聽聞保安說他站在那裏許久了,怎麽趕都趕不走,口中一直念叨著“不可能。”

    可他們問起那人,他又什麽都不說,隻不厭其煩的念著那句“不可能。”

    非良聽到保安說他身上摔的泥都被雨水給洗刷掉了。那人再這樣淋下去,明兒個的發燒肯定沒跑了。

    非良記憶裏的沈橋是怎樣的呢?

    是沉默寡言、是冷淡悶騷,就連他也不明白高中時代為何會和他見好。可是後來他留學海外,而他留在國內。從高中畢業到現在差不多快要二十年不見了,未曾想再見時會是這般景象。

    而他如此狼狽,再也沒了記憶裏的樣子。

    更令他不解的,是他對昭墨的態度。

    “非良,我不信她不在了。你讓我看看她行不行?”

    “非良,她那樣的人怎麽會想不開呢!”

    “非良,我想看看她。”

    ……

    他的好友,多年後重逢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想見見他的妹妹。

    你知道絕望是怎樣的滋味嗎?以前非良不知道,可他自從看到沈橋,大抵明白了那種感受。

    他不信昭墨沒了,非要親眼看到才敢相信。可等他終於看到了,他眼中僅剩的光也徹底暗淡了下去。

    他離開的時候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沒有靈魂支撐,踉踉蹌蹌的離開了。

    那時他便想到,也許在昭墨不知道的時候,曾有一個人偷偷愛著她,愛如生命。

    愛到她走後,他的人生隻剩下了渾渾噩噩。

    他並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有何交集,可沈橋那狼狽的樣子太過震撼人心。他身上濃濃的悲傷熏的讓人止不住的想要落淚。

    可非良還是覺得遺憾。

    若是昭墨愛的不是盛擎,而是沈橋,那該有多好?

    是不是這樣,昭墨就不會如此厭倦紅塵,不會一了百了?

    人生還有那麽長,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可昭墨的太陽永遠不會再升起了,世間也不會再有一個這樣的昭墨。

    他其實與他嘲笑的那些人本質上沒有什麽不一樣的,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二叔和明姨不是合格的父母,盛擎不是合格的未婚夫,而他亦不是一個好哥哥。

    在這世上能夠撫平她所有不安的人,是那個早就長眠於地下的林與。真正做到關心她的,也僅僅隻有林與。

    或許是還有一個沈橋的。但他出現的太晚了,晚到昭墨在沒有看見希望便已舍棄了自己,踏入了無間。

    昭墨早慧,打小就比同齡人更聰明一些,心思也更玲瓏敏感。她很早就知道了父母因為不和的原因而離婚,也知道父親忙於政事根本不著家裏。她什麽都不說,整日與書為伴。

    後來到了上學的年紀,父母依然無暇顧及她,從未過問過。

    青澀的少年人最不喜歡嬌嬌弱弱的小女生。幼時的非良對父親讓他照顧妹妹的叮囑嗤之以鼻,過耳即忘。就連父親讓他選擇和昭墨同一個學校好照顧妹妹一點都被他鬧著給鬧崩了,打死他也不要和昭墨一個學校。

    那時候的昭墨才幾歲啊,卻笑著對他父親說“大伯,沒事的。我自己也可以。”

    後來的很多日子裏,非良一想起昭墨十三歲高中畢業,在這樣光鮮的成績裏需要付出和承受多少才能達到這樣的成就時,心就止不住的顫抖。

    別人家這個年紀的小女孩還在父母懷中撒嬌,而他的妹妹卻已經拿到了心儀大學的通知書。隨後,遠赴他國。

    縱然是和盛擎一個學校的,可到底不是一個學院的。她還那麽小,就獨在異鄉那麽多年。

    她要承受什麽,需要付出什麽,直到他真正身在異國時,他才明白。可正因為明白,他才更心疼她。

    在異國的深夜裏,她都在想些什麽呢?

    當新年的鍾聲響起,她心裏又是如何的?

    那些永遠等不到的祝福,永遠得不到的溫情,永遠…盼不到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肩膀…

    都不過是奢望罷了。

    他多希望在她無助的時候可以抱抱她,告訴她“不要怕,還有哥哥呢!”

    “我也是你的家人啊!你不妨試著依靠下我。”

    “傻丫頭,你還有我。我是你哥啊!”

    ……

    可他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她總是用著散漫的態度去熱愛著這個世界,可世界並沒有回報以相同的愛意。

    當她的生命處在最後一刻時,她在想些什麽呢?

    回望這短暫的一生,想來也盡是無盡的苦楚吧!倒不如不想,也好過一點,自在一點。

    人生長恨水長東…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

    可就算重來,他還是沒有扭轉乾坤,沒有出現在她最需要的時候。

    他來的太晚,而昭墨早已被時光打磨的足夠強大。

    她再一次經曆了那不靠譜的、令人壓抑的童年。

    他的重生,其實一點作用都沒有。

    她還是那個昭墨,不曾改變。

    昭墨走後第三個月,聽聞她在伽國的師兄紀陳安找了過來。他一直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而他一頭霧水,不知道這從何說起。

    問起他緣由,那人也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昭墨的離去,成了一樁誰也不知道原因的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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