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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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盛擎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了家。走廊裏的燈忽閃忽明,讓人看著鬧心的緊。

    他依稀記得很多年以前,有個姑娘總是在他耳邊說“燈都黑了,你就不能跺跺腳、鼓鼓掌,讓它重回光明嗎?”

    “太傻了。”好像那時候,他總是嫌棄用聲音去讓走廊裏的燈再度亮起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所以,他總是如此回答那個人。

    而後,那個人就會無奈的拍拍牆,走廊裏的燈也就恢複了。

    昏暗中,盛擎的眼眸愈加深邃,讓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緒,隻感覺像一潭墨,看不透徹。

    盛擎右手握成拳,置於唇邊,低聲咳嗽了幾聲。清脆的咳嗽聲打破了走廊裏的寂靜,顯得格外的突兀,讓他像極了誤闖入這方寧靜的外來客。但燈光瞬間亮了起來,前方的路也在他的眼中清明了起來。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映襯出盛擎冷峻的麵龐。

    那個人已經很久沒有在他耳邊聒噪了。

    盛擎從身上拿出房卡,進了門。他伸手開了開關,房間裏瞬間明亮了起來。盛擎換了鞋,洗漱完後就回房間了。

    床頭櫃上還放著他與昭墨高中畢業時的合照。青澀的少女別扭的看著鏡頭,渾身不自在。他站在大樹下,不動聲色的凝望著她。攝影師抓拍了這一幕,定格成這相框裏的一紙照片。

    盛擎喉結動了動,伸手撫摸著照片中的人,眼神低垂。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她走了十年了。今日學生提起她時,他才反應過來。

    原來時間流逝的速度竟是這般快。好多事他想起來仍然曆曆在目,一切清晰的宛若昨日發生,竟然過去這麽久了。

    這些年裏,她一次都沒入過他的夢。

    盛擎張了張唇,囁嚅著想要說點什麽。可寂靜的房間裏,除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他連說句話,都沒有一個聽眾。

    喉嚨中的苦澀如同黃連在唇腔中蔓延開來,苦的他噤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上如同被人生生剜去一塊,撕心裂肺的痛讓他幾欲崩潰。

    他心上缺了一塊,空落落的,空的讓他眼眶都莫名紅了。

    壓抑的情感在深夜裏肆意翻湧著,可又發泄不出來,堵在心中悶的讓盛擎發苦。

    時間沒有帶走他對昭墨的情感,反而愈來愈深。

    可這些年,他一次都沒有夢到過她。

    盛擎難得的覺得委屈,他到底還是意難平。

    “你能不能……到我的夢裏看看我?”

    窗外,萬家燈火,通宵達旦的明亮著。

    屋內,青年坐在床沿,一手捂著眼睛,一手拿著拿著相框,佝僂著背。他薄唇輕啟,卑微的祈求著。

    月光透過窗紗,照著壓抑著情感的盛擎半身。光與影交錯間,牆上也映出他的輪廓。

    窗外夜風溫柔,安靜無聲。偌大的房間裏,沒有人回答他。

    盛擎的性格內斂,不愛將情緒外露。昭墨走後,旁人都以為他的狀態恢複的很好。

    他依然如舊時那樣按部就班的忙碌著,奔走在科研前線,沒什麽異常。

    他性子冷淡,平日裏和旁人相處也不是太愛說話。大多時候,他都是沉默寡言的。

    昭墨走後,他的話還是不多。隻有紀陳安感覺他越來越不愛說話了,沉默著把自己投入一輪輪的實驗中。

    不聽,不念,不想。

    旁人以為他是如此。

    可隻有他自己明白,他心中有太多的苦。相思成疾,可這思念到不了彼方。

    再沒有人在飛機降落時,在機場裏安靜的等待著他的歸來。

    再沒有一個人可以清楚的明白他喜歡什麽、不習慣什麽。

    也再沒有一個人可以同他如此默契,可以跟上他並肩的速度。

    全世界七十億人,再沒有一個誰可以像昭墨那樣讓他的心有所觸動,可以為之柔軟。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所愛隔陰陽,平生意難平。

    他還是不知道昭墨為何選擇自殺,沒有人告訴他,他也沒有察覺到哪裏不對。可昭墨的死始終是橫在他心頭的刺,上不去下不來。哽在那裏,難受的緊。

    盛擎一生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貢獻給了科研,留給家人的時間寥寥無幾。他年紀輕輕就達到了同齡人無法企及的高度,有人讚揚他,亦有鍵盤俠謾罵他。可他站在雲端,目光淡然的瞥過那些人,他們的麵容他一點都沒記住。

    眼看著兒子要盛名一身然而孑然一生的架勢,盛夫人為兒子操碎了心。“你不會真打算和你的研究過一輩子吧!”

    “也許是吧。”

    盛擎語氣平和,風輕雲淡的回答道。他向來是不開玩笑的,如今這麽一說,盛夫人深深歎了口氣。完了,兒子真的要不做出家人、勝似出家人了。“因為昭墨嗎?”

    盛擎晃了晃神,眼神中閃過幾許懷念之色。“不是,隻是沒遇到合適的。”

    年少時遇見過太驚豔的人,那樣的感覺無論過去多少年,都在他的腦海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難以磨滅。

    再碰到一個這樣的人,實在是太難了。就算遇見了,那也不是她。

    盛擎眼神黯淡了些,黯然神傷。

    盛夫人有些不相信,但看他不願多說的樣子,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你從小就比一般孩子獨立、聰慧。媽知道你是個有主見的人,也不願意像其他父母那樣逼你做不喜歡的事。不管你做什麽,媽都尊重你的決定。”

    由此,盛擎完全沒有來自家庭的壓力了。

    或許是愧疚,或許是因為其他原因。紀陳安最終還是把真相全部告訴了盛擎。

    “關於昭墨的心理與精神問題,我也是偶然得知的。我……我也不希望結局如此。”很多年後,盛擎與紀陳安會麵,他如是說道。

    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時握成了拳,盛擎額頭上青筋暴起。很難想象,他那樣心靜如水的人情緒起伏會大到與人動手的地步。他已經到了不惑之年了,難得衝動了一次。

    兩人扭打成一團,誰也沒分出勝負,臉上都掛了彩。

    盛擎摁了摁唇角的血絲,冷眼看著站在對麵同樣狼狽的人。

    “她為什麽不告訴我?”

    嗬!紀陳安冷笑。“她什麽性格,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嗎!答案已在你的心中,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就為了一個心安。”

    盛擎搖了搖頭,“她不在,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

    若是以往,他對昭墨是無限的懷念。

    可是如今,盛擎從來沒有覺得人生哪一刻這麽悲傷、這樣讓人難以忍受過。

    昭墨走了,也帶走了他的心,更帶走了親口告訴他真相的機會。

    那些年裏,她一個人是如何挨過的,他一點都不知道。

    多年之後,盛擎終於明白了那個人為何至死都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這世界那麽大,卻沒有一個人是真真正正的將她放在心上的。紅塵廣袤無垠,她卻不知道哪一處才是她的歸宿,是港灣。

    盛擎忽然覺得有些累了,不是為他,而是為昭墨。

    那麽多次死裏逃生,她都在想些什麽呢?一腔熱血被冷待,涼透時,她又是怎樣的神情呢?

    “大概是不如早死了為好吧!”紀陳安坐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嘲諷的笑了笑,唇角的弧度一如既往,冰冷的沒有溫度。

    掙紮著從泥沼中掙脫出來,卻發現沒有人需要她。

    紀陳安深深吸了口氣,心癢的厲害,想要抽根煙壓製下內心的蠢蠢欲動。

    “我連她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這是他畢生為數不多的遺憾之一。

    兩人同時沉默,不發一言。

    昨日之事多煩憂,可未必能忘懷。

    “你無名指上的戒指是怎麽回事?”

    盛擎垂眸,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指,揚了揚手,簡略道“婚戒。”

    “你結婚了?”紀陳安驚訝道。

    盛擎搖了搖頭,失神的盯著那枚樸素的戒指,懷念道,“這是昭墨的東西。”

    “剛到伽國那一年,昭墨對什麽都好奇,拉著我去逛了許多地方。這個戒指就是其中的戰利品,原本是一對的。”盛擎的聲音有些低沉,染上些許傷感。“她拿了其中一隻,剩下的這款男戒給我了。”

    前些日子,他收拾舊東西時把它翻了出來,也就戴上了。

    紀陳安笑的比哭還難看。“她連這種東西都能分你一半。”

    可你還是辜負了她。

    盛擎實在是讓人嫉妒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紀陳安握緊了拳,壓下心中的不甘。

    “怪我醒悟的太晚。”盛擎苦笑。

    若是他早明白過來,後麵的那些事或許就不會發生了,昭墨或許就還在。

    睹物思舊人,著實傷感。

    昭墨去世的第四十年,伽國新生代作家海澤明惋惜這位天縱之才英年早逝,特意拜訪了諸多昭墨生前交好或是有聯係的人,打算為她寫一本訪談錄。作為昭墨的青梅竹馬,盛擎亦在受訪人之列。

    “大多都知道盛教授與昭教授之間關係匪淺。不知道教授可否給我們分享一些與昭教授的往事?”海澤明正襟危坐,認真的期待著盛擎的發言。

    “她啊!關於她的記憶,我記得太多了。你等我想想,應該先跟你說哪一件。”睿智的小老頭取下眼鏡,拿鏡帕仔細的擦著鏡片。等擦好了後,戴上老花鏡正襟危坐。

    然後年事已高的盛擎滔滔不絕的跟後輩講了好幾個小時的昭墨,並且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

    他講的速度並不快,中規中矩,海澤明記要點的速度也跟得上,況且還有錄音筆。

    “她特別喜歡吃辣。可她腸胃打小就不好,每次又不忌口。等痛起來了就開始跟我抱怨,發誓以後絕對會吸取教訓,然而每次都沒做到。”

    “在伽國的第一年,她不適應這邊的氣候,三天兩頭的就生病。紀陳安時常不滿她病殃殃的樣子,一點精神氣都沒有。她氣急了就來找我,說——盛醫生,你幫我看看唄。如此,反複無常。待完了,總要跟我商業互吹一波對方厲害。”

    “她開始帶學生之前一直在跟一個實驗,剛好那段時間又是關鍵期,無暇顧及做課件。後來……”盛擎頓了頓,笑了笑。“後來她直接在網上下載了一個課件,等臨上課了的頭一晚發現有很多問題,迫不得已隻能重做。”

    “昭墨的體力很差,她爬山總是還沒到半山腰就開始氣喘籲籲,累的不想動了。每當這時候,她就有許多歪理。比如做人應該拿得起放得下,這爬不上去了,就要學會放棄。”

    ………

    盛擎說了很多,那些趣事隨口拈來,海澤明時不時就控製不住情緒破功大笑,又發覺這樣不好,拚命忍笑。

    “你可以不用忍的。想笑就笑吧,我猜昭墨是不會介意的。”看海澤明忍笑忍得太辛苦,盛擎好心提醒道。

    聞言,海澤明激動的拍了拍大腿,瘋狂大笑。盛擎無語,他這也太激動了吧,他都快以為是不是地震了。

    小老頭盛擎搞不懂這年輕人到底在笑什麽,有那麽好笑嗎!

    “說來挺巧。我的母親曾經是昭教授的學生,她經常跟我說教授如何天才、優秀,所以母親與我認知裏的教授站的位置都太高,以至於我時常在想她會不會高處不勝寒。如今聽到盛教授這些話,我感覺認識了一個全新的昭教授。比起教科書上的她,我還是更喜歡這樣生動鮮明的昭教授。”

    小老頭盛擎眼神溫柔了一瞬,但轉瞬即逝。“我也是。”

    “教科書上的她,形象太過單薄,不足以完全概括她。了解她越多,越能發現她身上的人格魅力。”

    說到動情處,盛擎的情緒也比開始高昂些。盛擎扶了扶眼鏡,站了起來,轉身去電視機下的抽屜中取出一件東西來。

    海澤明有點懵,但看盛擎愛惜的拿著一個黑匣子,目光溫柔,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儒雅非常。他伸出幹瘦的手,小心翼翼的打開了那個黑匣子。盒子中間,一本相冊安靜的躺在那裏,盛擎將它拿了出來,翻看著。

    “這張,是她上學第一天時,我們一起拍的。”

    “這張是暑假時我們去旅遊時,途中經過動物園時讓遊客給我們拍的。”

    “這張是我們第一次合作比賽拿到團體賽冠軍時拍的。”

    …………

    盛擎的相冊很厚,整本都是他與昭墨的合照或是有關聯的照片。一說起昭墨,他的興致就高,一一為海澤明介紹著每一張照片是什麽時候拍的、為什麽拍的。

    海澤明很難想象,每一張的來源與出處他到底是如何記得這麽清楚的。那些發生的事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可眼前這個修養得體的老人仍然能夠準確說出那些事,海澤明的心情十分複雜。

    他想起昭墨走了那麽多年,可旁人仍然喜歡將她與盛擎綁在一起來說。好似他們本人在學術上的貢獻都被選擇性無視了,他們隻看到了昭墨與盛擎之間的花邊八卦一般。

    他曾不屑那些人口所說的,可現在他甚至認為或許在這位走過半個世紀的老人心中,昭墨確實是他心中的白月光,乃至多年念念不忘。

    昭墨的逝世在當年震起了很大的水花,無數同行或是其他領域的人扼腕她的離世。或許,他才是最難過的那個吧!

    “盛教授,我有個問題,可能有些冒昧……”海澤明糾結著要不要問盛擎那個問題,可又怕唐突了對方。

    他在這裏的初衷就是想要還原最真實的昭墨,當然其中也包括感情方向。

    盛擎輕輕的扣上相冊,並沒有看他。而是將相冊好生放回了黑匣子中,蓋上了。“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等手上最後一個動作落下,盛擎抬眸望向對麵掛在牆上的昭墨畫像,眼神黯淡了些。

    “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算是一個兩相情願,但還是錯身而過的憾事。”

    人生哪有那麽多的兩情相悅?難得殊途同歸,最後的結果仍是這般遺憾。

    他曾無數次懷念她還在的日子,也曾多次假設若是他早一點發現她的不對勁,是不是這一切就可以避免了。

    可哪有那麽多的假設,那些也不過是他拿來聊以慰藉的借口,而後淪為看客們心中的意難平,為之扼腕歎息。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盛擎攏了攏指尖,發現手指冰涼一片。

    “教授這些年是還沒有放下?”

    盛擎怔了怔,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算是我生平為數不多的意難平。”沒什麽不好承認的,盛擎回應的坦坦蕩蕩。

    ——

    海澤明用了五年的時間去拜訪與昭墨相處過的那些朋友,他收集的素材越來越多,他本人也越來越壓抑。尤其是拜訪紀陳安,知道她在販毒組織經曆的一切時,這位新出茅廬的天才年輕作家第一次感受到了藏在偉人身後的那些不便與外人道也的心酸。

    在他開始編寫《昭墨回憶錄》的過程中,他曾數次致電盛擎,谘詢關於昭墨的事情。

    在他的堅持不懈下,第六年終於完稿、出版麵世。

    有的人活著,他卻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卻還活著。

    海澤明為這本書付出了許多精力,其成品完稿也是經過了眾多昭墨的同行舊友、學生們親自看過以及肯定過後才發行的。憑借著大量詳細的往事,昭墨的形象在海澤明的筆下顯得格外的真實與具體,鮮活的讓人動容。

    人們會慢慢淡忘乃至遺忘曆史,也會遺忘時光長河中的那些曾閃耀過的啟明星。可史書與時代中總會有關於他們的故事,代代相傳。

    昭墨走後不久,紀陳安就澄清了早年研究並提煉出抑製毒癮的物質的成果本是昭墨的心血,震驚全世界。

    第三年,昭墨的研究成果被正式應用到生活中,並且後來的科學家們研究發現這張技術並沒有什麽風險,基本等於零風險,再次讓一眾大拿感慨著昭墨的天才,以及她英年早逝的遺憾。

    這等人才,若是平安活到百載,那將是世界的瑰寶,不知會做出多少貢獻。

    若是她活著,將是全人類的福星。

    第四年,昭墨榮獲研究領域最高獎項。消息傳回國內,舉國歡呼。

    昭墨是繼盛擎之後,天朝曆史上第二位在科研史上拿到最高世界最高獎項的華人。

    更有人感歎,若是紀陳安早點澄清,昭墨就刷新了史上最年輕的諾獎獲得者記錄。

    因為這些光環,《昭墨回憶錄》出版不久後就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在國內外發行。國內外都開始著手準備做有關昭墨專題的紀錄片,紛紛向昭墨活著時的同行舊友發出邀約。

    盛擎一一拒絕,安心的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

    平生諸多憾事,想來最難過的竟還是那一句——隻是愛未講。

    盛擎年紀大了以後沒有再待在伽國潛心研究了,而是選擇回國在琅川本地的大學任教。

    他的課不多,平日裏也挺輕鬆,沒什麽壓力。

    人一閑了下來,就容易滋生諸多感慨。昭墨的墓地不遠,盛擎周末的時候愛上了去她那裏,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過盡千帆,記憶裏最溫柔的那一抹景色仍然是昭墨。也隻有在她這裏,他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寧靜,內心才可以安寧下來。

    非良年紀也大了,看他時常往墓園裏跑,發愁的很。“你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就別一天到處亂跑。墓園的風那麽大,你也不怕吹出病來。”

    “無妨,我身子骨還算硬朗。”

    一到老年階段,非良就開始了養生,保溫杯裏泡枸杞,喝茶也是常態。這不,他便給自己沏了一壺茶暖暖胃。

    “你這樣折騰自己,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再言,你這樣昭墨在天上看著也是不願意的。”

    盛擎握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雙唇抿成一條線,一言不發。

    幾十年過去了,他已白發蒼蒼,而那人青春依舊,永遠年輕,盛擎心中生出無限的悵惘。

    “我最近每次去看昭墨都發現有人比我先一步去看她,還送了花。但我的印象裏,昭墨認識的人中沒有這號人。這是為何?”

    昭墨的墓地從來沒有公開過,不存在有人敬仰她而特意去看她的情況。

    “你遇到的莫非是沈橋?”非良嘖嘖稱奇。這都幾十年過去了,他終於不會來昭家看看昭墨的房間了。非良還以為好友已經放下了,看來並非如此。

    除了沈橋之外,非良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可以堅持不懈的去看昭墨。

    “這是誰?”盛擎一向胸有成竹,這次難得迷茫了起來。

    “景爺爺流落在外的外孫,後來被找回來了,認祖歸宗。你常年在伽國,不知道也正常。”

    “昭墨的葬禮後,他來找過我。”非良心情複雜,將當時沈橋渾渾噩噩,狼狽的跟他說想要見昭墨的情形統統給盛擎講了一遍。“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仍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認識的昭墨,又是為何情根深種。我隻知道,他比學生時代更加沉默寡言,性格也更陰鬱。”

    “看來又是一個意難平,同病相憐的人。”年紀大了,連吃醋都懶得吃了。他已經沒有力氣與閑心去計較謝這些了,反正他們都一樣,都是求而不得的落寞者。

    “那倒是。他同你一樣,孑然一身,不肯找個人作伴。”非良歎了口氣。盛擎這樣他還好想一點,可沈橋摻和個什麽勁。

    標榜自己多深情嗎?

    非良仔細對比了下他們兩人的人生軌跡,始終覺得這兩人的交集要麽沒有,要麽就是淡的同陌路人那種。所以,昭墨到底是哪一點讓他念念不忘了?想不通啊!

    哦?

    盛擎詫異了,再次向非良確認了一遍,得到了準確的答案後也開始發懵。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大抵如此,又一個守望者、癡心人。

    “難得。”

    盛擎望向茶水中倒映出來的自己,淡聲回了一句。

    不見不念不想。卻道如何不相思。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杯中的茶水慢慢放涼了,盛擎想事情想的深入,發神許久,一個沒注意就將茶水遞到唇邊,一口飲下。

    冰冰涼涼的茶水灌入喉嚨,直達胃裏,涼的讓他有些不舒服,正如他拔涼拔涼的心。

    非良倒是很想像年輕那時候言語上潑他冷水,可想到他這些年孤苦伶仃一個人,就於心不忍。

    ——

    盛擎死後,喪事沒有大辦。但他過世的消息仍然在各大社交賬號上瘋狂被轉發,無數人為他哀悼。

    他這一生,在科研上的成就太高,百年之內很難再有第二個人有他這樣的成就,他是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一方大拿。

    巨人終會離開,時代的悲喜永遠不會落幕。

    他死之前隻有一個要求,懇請他人將他葬在昭墨旁邊。

    “我生前將工作看的比她重,我恨沒能守住她。待我死後,我一身空落落的也輕鬆,再沒有什麽重的過她在我心中的地位。”

    “倘若真的有來生,請讓我早一點遇見她。若不能好好守著她,那從一開始就別打擾。”

    “我這一生對得起我的良心,對得起我的祖國,也對得起我的才華。可唯獨對不起她。”

    “抱歉,我來晚了。”

    ……

    盛擎彌留之際的那些話被公開,不知多少人為此潸然淚下。

    他終於如願以償的被埋葬在昭墨的墓旁。

    他生前讓人在那墓園裏移植了好些楓樹。他想,過不久這裏就會是一片紅楓林。

    那是她一生中最愛的植物,他卻從來沒有機會好好的陪她去看過。如今,也算是兌現了諾言了吧!

    墓園裏,風輕輕搖動。非良鬆開了握著高黎的手,沉重的看著這裏新立起來的那塊墓碑,神情肅穆。

    “我渴望能見你一麵。但請你記得,我不會開口要求見你。這不是因為驕傲,你知道我在你麵前毫無驕傲可言。而是因為,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麵才有意義。”高黎忽然想起波伏娃《越洋情書》裏的一段話,輕聲念叨了起來。“我不知道昭墨是否還願意見你,但我想她那樣的人或許早就看淡了吧!”

    “逝去的人走的幹脆利落,活著的人時常緬懷想念。還真有點諷刺。”非良苦笑道。

    他們的故事,也終於劃上了休止符。

    深秋時節,火紅的楓葉隨著枝葉間的風舞動著,沙沙作響。

    非良覷見林間的風景,微微笑了笑,“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他們的故事落了幕。百年後,又有誰會將他們一並提起,窺見他們當年的盛況?(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