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寫好檢討以後，大家就聽淩梟的話先回班級去準備請願書了。不過淩梟本人一下午卻是去向不明。

    身邊椅子空空的，這小子說幫我們想辦法，不會是辦法沒想到壓力太大跑路了吧？我胡亂想著，他雖然平時有點皮，但是大事上總體來說還是講義氣的，若是真的無計可施，估計就算臉丟到月球，也會哭喪著回來接受大家埋怨的，跑路總還不是他的風格。

    不過現在比起擔心他的時候，處分的事更讓我擔心。畢竟是我跟著大家闖了禍，要大禍臨頭了啊。

    因為這件事，老白緊急占了自習課，在講台上開著班會。老白真是個好人，他為我們擔心，他年紀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此時卻眉頭皺得死死得，像個老頭。

    而我，縮在最後一排的座位裏，像隻不敢冒出腦袋的烏龜。

    剛剛身邊有兄弟，闖禍的我們一個個氣勢高昂，還有一腔所謂的少年莽撐著腰杆，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現在回到班級，我們一個個坐到座位上，腎上腺素褪下來瞬間懂得怕懂得疼了。

    老白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因為腦子裏滿滿的快要炸了。

    就算再怎麽想辦法，確實跟老師打架來著，確實要被處分的。

    再想想剛剛光頭蛤蟆，不，教導主任的凶狠表情，和五羅漢不善的眼神，以及圖書館老師的咬牙切齒。

    我們真是笨，我們的生殺大權都在他們手上，我們當時在想什麽呢竟然敢冒犯他們的權威啊！

    如果他們想了一晚上，越想越氣。

    如果他們互相討論，越說越氣。

    如果明天的結果是所有人全都開除，那我們怎麽辦？

    我雖然是個差生，但是我僅僅是學習不好，並不是真的不想上學啊。學校裏太多太多我舍不得的事情了，講台上的老白，嘰嘰喳喳的小花，搖頭晃腦的吳老頭，講台下的我們，盡管遲到、逃課，但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喜怒哀樂，兄弟義氣——仔細想想，怕是我現在擁有的生活，一大半都是離不開學校的。

    如果我真的被開除，那我怎麽辦？

    溝二的大門向我關閉，十三班再不是我可以踏進的地方。

    我的檔案被記錄著開除兩個字，再沒有什麽學校和班級願意收留我。

    再也沒有老白和小花吳老頭的嘮叨，再沒有鬧鬧哄哄的同學朋友。

    再聽不到胖子說“老茜啊”，再看不到花龍的綠頭發，再不能跟龍妹開花癡派對，再不能搶果子的遊戲機玩——以後班裏的一切，隻能聽對門的清子偶爾來八卦一下了嗎？

    還有啊，我下意識地摸了下旁邊的空座位，心裏一空。

    如果我被開除了，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個還沒認識就先把我迷住的他。

    那個藏著通天本事卻陪著我瞎胡鬧的他。

    那個執意叫我小師父並每天揶揄我的他。

    那個一考成名卻依然留在我同桌座位上的他。

    那個能聽完我爸媽的長篇嘮叨還溫暖笑著的他。

    那個偶爾脆弱時卻還要哄哭得滿臉花的我的他。

    如果我被開除了，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慌了，明天，明天如果我被開除了，那今天，今天是不是就是我最後跟他相處的機會了呢？

    可是這人，他去哪兒了呢？

    他為什麽偏偏現在不在呢，快要下課了，快要放學了，如果他放學了還不回來，如果我被開除了，如果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去哪兒了，去哪兒了？

    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放學時他還是沒有回來。我讓清子不必等我先回家，我抓著他座位上沒拿走的書包，心裏不停勸自己不要慌。書包還在，他會回來的。

    會回來的對吧？

    我抱著他的書包站在後門口。

    已經放學了，他怎麽還不來拿書包？

    要是他不來拿書包了怎麽辦，要是他今天不回來，而我明天被開除了，那怎麽辦？

    時間一分一分過去，我盯著他的書包，莫名生起氣來。

    這書包怎麽這麽普通啊，方方正正的，樣式也不顯眼，不是什麽上千上萬的高級奢侈品，也沒有特立獨行的潮牌大彩繪，書包啊書包，難怪主人不會為了拿上你而跑回來！

    還有裝得東西也很讓人生氣，一書包都是書和文具，書包啊書包，你好歹也裝點值錢的東西，錢包啊，手機啊，再不行，有讓主人不想給別人看到的醜照或者什麽把柄也行啊，全都沒有，難怪主人不會為了拿上你而跑回來！

    什麽破書包！要是今天淩梟不回來，明天我被開除了，我們再沒機會見麵，都怪這個破書包！

    我越想越氣，仿佛我遭遇的破事和快要遭遇的大禍都是拜這個破書包所賜。我一隻手拎起他書包的被帶，另一隻手狠狠捶了他書包兩下。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笑，笑裏還有攙著疾跑後未來得及平息的喘氣聲：“那個，小師父你，幹嘛呢？”

    我猛一回頭，終於看到了他。那個在我腦海裏跑來跑去跑了整整一個下午，卻遲遲到放學後才肯出現的他。

    委屈。

    明明做錯事的是我，要被處分的是我，我見到他的第一反應卻像極了個受盡委屈終於見到家長的小孩，我撲過去抱住他，眼淚瞬間湧出來了。

    據他後來跟我說，我那天真是哭得驚天地泣鬼神，在十分鍾內免費給他的校服襯衫完成了一次眼淚水洗。我一邊哭還一邊編劇本，哽咽著說要是被開除了，同學看見我都會轉頭就走，朋友再也不來找我玩，爸爸媽媽會把我趕出家門，讓我露宿街頭，若是我再遇上人販子，肯定會被買到深山區給人當童養媳，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他了雲雲。

    他後來拿這件事來嘲笑我時，我都不敢反駁，因為我當時確實腦袋空空，隻知道自己抱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斷斷續續地叨咕著什麽。

    還有就是記得他一直輕拍著我，重複著：“不會的，有我在，不會的……”

    這句話就像一道牆，讓我腦子裏各種可怕的關於開除的畫麵都擋在了外麵。盡管明天的處分還是未知數，盡管這或許隻是一句安慰，但聽到這句話，似乎真的覺得隻要他在，我就已然安全了，沒有任何痛苦和不幸可以降臨到我身上。

    等我終於哭夠了，肯擦著眼淚聽他說話時，他仗著身高優勢摸摸我的頭，說了我一句：“傻瓜，這會兒知道害怕了。”語氣卻軟軟的，比嗔怪更像安慰。“明天我們拿著這個跟胖子去校長辦公室走一趟。”

    這時我才發現，他手裏還拿著個文件夾。我接過來翻開，映入眼簾的是滿頁的密密麻麻的各種各樣顏色筆跡字跡的簽名，一排排相對整齊地排列在格子紙上。頁麵上部有幾行的打印字，最上麵的一行居中打印著三個大字“請願書”。我盡量睜著哭腫的眼睛看向淩梟：“這是什麽？”

    淩梟說：“這上麵有我們年段一到十二班，一共四百九十七個同學簽名的請願書，加上胖子那邊的，一共的簽名數應該過年級總人數的三分之二了。明天我帶著這份請願書去跟你們找校長，連同你們的檢討一起送過去。你們這件事事出有因，老師方麵也不是全然沒有責任。現在事情全年級都知道了，而且過半人願意幫你們情願，加上你們自己主動檢討，老師們也算挽回了麵子，五羅漢處於輿論壓力也不會重罰你們的。剛剛也問過狸貓哥了，你們的情況應該會下警告和記過的處分，表現好還能撤銷。你放心吧，你不會被開除，也不會被趕出家門，”他頓了一頓，咬著下唇忍了下笑意“也不會被賣去深山作童養媳。”

    此時的我哪還有心思聽得見他笑話我，我看看文件夾，看看他，又再看看文件夾，又看看他。

    快五百個簽名，支持我們垃圾班因為跟老師打架麵臨嚴重處分的十幾個垃圾學生？這是怎麽做到的啊？

    淩梟這個平時連遲到都不會的模範生，今天卻一下午都沒有來上課，他該不會是十二個班挨個跑過去的吧？誠然他在年級一些女生中很有人氣，可是要大家幫助垃圾班的十幾個差生，這對於普遍瞧不起差生的高中生們來說，絕不是一件會痛痛快快答應的事啊。更別說那些本來就看他不順眼的尖子生班的同學，平時就背地裏罵他愛占盡風頭硬不肯調班，本來因為技不如人隻能忍氣吞聲的他們，如今找到了被求幫忙的機會，怎麽會熱心幫忙？為了這五百多個簽名，他在這一個下午到底是費了多大口舌，消耗了多少人氣，忍受了多少白眼，聽了多少陰陽怪氣的諷刺才一點點湊到的啊？

    輕鬆的表情後麵到底是怎樣的辛苦和難堪啊？他是年級裏最優秀的人，神一般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卻為了我們這些差生，向其他班的同學低頭鞠躬，求他們幫助我們這樣一群隻會惹事卻不能承擔後果的笨蛋朋友。

    淩梟怕是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披荊斬棘搞定了全年級包括滿腦袋挑釁的尖子生在內的，三分之二的同學以後，竟然敗給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生。他自以為把她擔心的事情都處理好了跟她報喜的時候，這個女生竟然抱著他哭得更凶了。

    我哽咽著：“幫我們做這個，有沒有人難為你？”“一班二班那群人，是不是趁機給你難堪了？”“班級的老師會給你進門嗎？”“有沒有罵你，有沒有打你？”“有沒有受傷啊？啊？”“會不會有人因為這件事笑話你？”

    淩梟愣了一下，隨即想到女人的第六感真是有點邪門啊，別看她考試時答案蒙得風馬牛不相及，別的事情倒還猜得有模有樣。他拍拍我的頭，又想，低頭彎腰甚至於難堪白眼又算什麽呢，比起失去十三班，比起丟掉懷抱裏的愛哭鬼，這些，什麽都不算。

    最後，他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輕歎一口氣，默默想著：當然，因為這份請願書逃掉“鬼見愁”六個小時的奧數自習的事情也能蒙混過關的話，就更好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