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鐸沒有立即起身, 他等了片刻，想等頒獎嘉賓念出下一個名字。

    但直到把卡片合上，嘉賓都沒有再說什麽。

    長達半分鍾的時間裏，韓鐸遲遲沒有動作，他的臉映在舞台大屏幕上，上麵的笑容一點一點消失了。他的臉色幾乎帶著一種控製不住的難看，以至於把全場氣氛都弄得有點尷尬。

    頒獎嘉賓隻好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韓鐸才慢吞吞地站起來, 向舞台走去。

    台下，導播看到他這幅架勢，有點心驚, 對旁邊的主持人說：“他臉色怎麽這麽差？不會搞什麽幺蛾子吧？”

    主持人說：“不能吧, 韓鐸要是情商那麽低，怎麽混到今天這個地位的？”

    說話間, 韓鐸已經開始發表獲獎感言。他的確非常規矩，不該說話一句也沒說。除了表情有點冷之外, 沒有別的不妥之處。

    場外，一部分觀看直播的觀眾在彈幕上討論著。

    “韓鐸臉色好差, 得獎了不應該開心嗎？”

    “可能自己也沒想到能得獎，一時沒調整過來？”

    “雖然韓鐸我也認可，可是景景沒得獎就覺得好失落哦……”

    主持人聽著韓鐸中規中矩地說完了獲獎詞，正打算上台, 卻見他一彎腰把獎杯放到了地上, 抓著話筒一副還有話說的樣子。

    韓鐸此時終於收住表情, 換上一種能把人迷得七葷八素的笑容, 他說：“諸位，去年的今天，金幕獎舞台上曾經發生了一件事情，不知大家還記不記得。”

    台下傳來小幅度的騷動。

    他們當然知道韓鐸指的是什麽，可他現在提這件事是什麽意思？

    韓鐸笑了笑，說：“今天這座獎杯頒給了我，可是這屆金幕獎的最佳男主角卻不止一個。早在一年前，慧眼識金的金幕獎就頒發了一座今年的影帝。”

    “一年前，我曾答應過一個人，暫時幫他保管獎杯，如今，我想不用過多解釋，他的成就已經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

    騷動擴大了，每個人都瞪大眼睛驚訝地望著韓鐸，他的所作所為太過大膽，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韓鐸不管不顧，仍舊在說，“他比我更值得鮮花和掌聲，更值得這座獎杯。我想要借這個舞台履行一年前的承諾，親手將獎杯再次頒發給他。”

    他微笑著望著台下某個方向，眾人隨之看去，驚訝地發現，韓鐸的經紀人正往台上走，他手裏竟然拿著一個獎杯。

    韓鐸參加頒獎典禮，竟然把林景去年的獎杯帶過來了！

    趕在主持人開口阻止前，韓鐸飛快而字正腔圓地說：“本屆金幕獎的另一位最佳男主角——《倒計時》，林景！”

    所有人齊刷刷地去看林景。

    他本人正專注地注視著舞台上風度翩翩、奪目耀眼的韓鐸，直到與後者視線對接，才慢慢揚起嘴角笑了一下，站起身來。

    主持人看他竟然真的準備上台，頓時狂搖導播胳膊，“這兩人也太大膽了，這不是公然挑釁組委會嗎？我難道不要上去阻止一下？”

    導播：“人家話都說完了，獎杯都亮出來了，還怎麽阻止？”

    他摁了摁對講機，果然無數人都在另一頭扯著嗓子請示下一步該怎麽辦，到底要不要配合韓鐸，如果配合的話，各方麵該怎麽執行……

    導播揮了揮手，非常豪氣地說：“該怎麽來怎麽來，又沒出直播事故，你們怕什麽？”

    經曆去年那一遭，他看透了，反正他隻是個錄節目的，和組委會沒有半毛錢關係，韓鐸再搞事也搞不到他頭上，還能趁此機會漲波收視率，管那麽多幹嘛？

    林景一上台，韓鐸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笑著拍了拍對方肩...膀，接過獎杯，說：“謝謝。”

    然後他轉向觀眾席，對著話筒沉默半天，一個字也沒憋出來。

    中間幾度欲言又止，他都把想說的話咽回去了，最後隻是舉著獎杯，對所有人笑道：“感謝獨具慧眼的金幕獎。”

    韓鐸攥了攥他的肩膀，他也舉起自己的獎杯，學著他的模樣說：“感謝獨具慧眼的金幕獎。”

    直到兩人下台，直播間彈幕仍有些沒反應過來。

    “所以……這是……什麽操作？強行雙黃蛋？？？”

    “去年強行換獎，今年強行雙黃蛋，我也是服了這倆人了。騷就不說了，你們要不要這麽基。”

    “可是林景去年是為了擺脫黑幕，韓鐸又是為什麽？他們倆都不需要靠嘩眾取寵博取熱度吧？”

    “不可能是嘩眾取寵。盲猜今年又有黑幕，鐸哥和景景關係好看不下去，借此給景景申個冤。”

    伴隨著彈幕五花八門的猜測，林景和韓鐸下了台。

    韓鐸幹脆跟他旁邊的人換了座位，坐過來看著他說：“剛才在台上你都說不出話了，是不是很氣？別氣了，不值得。”

    “我不氣，就是有些話到了嘴邊，又覺得沒必要了。”林景搖搖頭，“說實話，怪沒意思的，以後不參加這個獎了。”

    對他自己來說，得不得獎無所謂。

    可是對於團隊裏那些燃燒著生命在努力的人，做了那麽出色的成果卻連一句肯定都得不到，實在太……太不可原諒了。

    林景上輩子也不是沒做過電影獎的公關運營，實際上他不抵觸這種事。問題在於，上輩子的公關最多是增加評委對自己作品的印象，金幕獎的公關卻能直接決定獎項的下落。

    所以他叛逆心一上來，直接決定打死也不公關，他心裏對改革後的金幕獎還留有一絲期盼，想看看對方是否真的有所改正——哪怕出發點是忌憚《倒計時》的口碑，也是個好的開始。

    他沒想到，對方比他還叛逆，連《倒計時》的口碑都不忌憚，隻肯把忽悠不了觀眾的劇本和剪輯獎頒給他們。

    韓鐸也不在乎周圍的攝像機，攬著他的肩膀說：“別喪氣呀，金幕獎改頭換麵第一年就敢這麽作死，是真的沒了韁繩了，失控了，離徹底墜崖也不遠了。”

    “我不是喪。”要是平常，林景決然不肯把這種話說出口的，但在韓鐸麵前，不知怎麽就說了，“你常常來劇組蹲點，知道大家的工作狀態有多拚。都說我多麽多麽厲害有能耐，可是一部優秀作品的完成，歸根結底屬於每個人的努力。”

    “我不在乎得不得獎，可是他們在乎。他們嘔心瀝血完成了那麽厲害的事業，他們忐忑興奮地希望得到表揚和肯定，他們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等待每一個公布獎項的瞬間，可他們等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舞台上，最後一個獎項“最佳影片”的頒獎嘉賓已經到位，正在互相調侃。

    林景望著那邊，淡淡地說：“你知道嗎，我在這世上看得越多，就越能強烈地感受到，學會尊重有多麽重要。不尊重是一切壞事的根源，是最惡心的一種人性。”

    這時，不知兩位嘉賓說到什麽，全場突然大笑起來。

    “你看，”林景意有所指地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

    韓鐸一時感慨萬千，他不知這句話的主體是誰，“我”是誰，“吵鬧”的又是誰。但他端詳林景的神色，覺得很有可能，他就要“吵鬧”起來了。

    他點了點後者的額頭，說：“你忘記我們去年定下的計劃了嗎？一年來大家都在努力著，如今該完成的前期準備也基本完成了。”

    “那些搖搖欲墜的注定坍塌，而後才能從廢墟上建起新的秩序。”他順著林景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金碧輝...煌的舞台。

    “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你知道為什麽我這樣堅信嗎？”

    韓鐸話沒說完，舞台上，兩位嘉賓終於開始宣布獎項。

    “第88屆華夏電影金幕獎，獲得最佳影片提名的有……”

    林景回過頭，問身後的劇組成員：“這是最後一個獎了，你們感想如何？”

    倒計時劇組裏不是新人就是門外漢，有許多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場合，不知道其中的潛規則。

    此時他們一個個憋得臉頰發紅，滿腹委屈不甘卻講不出來，有幾個小姑娘眼角已經包了一泡眼淚。

    如果是他們實力差他們認，可得獎的那都是些什麽玩意兒？這不就是仗著觀眾看不懂隨便忽悠嗎？

    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張三替他們講了出來：“生氣。”

    倒計時劇組全體點頭：生氣！

    林景反而笑了，“生氣了打算怎麽發泄？”

    眾人麵麵相覷。

    “說心裏話就行，你們現在最想幹什麽？”林景鼓勵道。

    一個小姑娘說：“說心裏話，我都不想得獎了，就想懟他們一頓。”

    大家紛紛附和起來：“是啊，這獎都這樣了，還拿的什麽勁，寧願一個都不要了。”

    “你們認真的？行。”林景點了頭。

    與此同時，嘉賓終於念出了那個名字。

    “第88屆華夏電影金幕獎，最佳影片——《倒計時》！”

    林景按住張三，自己站起來，說：“你們別去了，我一個人去。”

    張三心裏一跳，突然有點忐忑，“你想幹嘛？”

    林景不答，自顧自走上了台。

    他才剛剛從這個舞台下來，轉眼又走了上去。坐在後排的金幕獎評委不由開始懊惱，一個勁兒給導播遞紙條，讓他千萬注意控製局麵。

    導播哼著小曲兒把紙條全扔進了垃圾桶裏。

    到這一刻，他終於在心裏承認，收視率和不嫌事大隻不過是用來安慰自己的借口。

    他之所以對林景和韓鐸、對他們製造出的‘事故’如此放任，是因為這個舞台上，太久沒出現過‘事故’了。

    它就像一顆枝繁葉茂、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永遠把一些水土牢牢抓在腳下，永遠把一些人和事牢牢罩在陰影裏，甚至這水土和陰影還有逐年擴大的趨勢。

    導播受雇於金幕獎頒獎典禮的承辦方，他們承辦這台典禮已經將近十年。十年來這方舞台上風平浪靜死氣沉沉，背後的規則條例卻飛快推陳出新，每年都能玩出更多花樣。

    他見多了幕後的傾軋和變革，如今，他想見見台前的。他想見見發生在舞台上的故事會是什麽樣，想見一見真正的“直播事故”。

    但相比這顆參天大樹，所有人都是渺小的螞蟻，他的想法隻能用一個詞形容：可笑不自量。

    從去年，林景在舞台上脫口而出“黑幕”兩個字，導播就知道：蚍蜉撼樹的那個人，來了。

    他是一個庸庸碌碌謀生活的小人物，沒有勇氣像那個人一樣挺身而出，但他可以把所有燈光照射在那個人身上，可以通過舞台的藝術，連通大家的悲歡，讓所有人傾聽林景的“吵鬧”。

    *

    林景走上了台。

    頒獎嘉賓把獎杯遞給他，他卻撤身半步，彬彬有禮地推拒了，並且搖頭笑道：“抱歉。”

    嘉賓一懵，心說怎麽肥四，難道是要拒絕領獎？

    媽耶！金幕獎的舞台上少說二十年沒出現過這樣的事了！

    隨著林景的動作，台下一片嘩然，彈幕也亂了起來。

    “抱歉？？抱歉是什麽意思嗯？？？”

    “我覺得林景又要搞事了……說起來上一波臉還沒...消腫，所以這波我決定無腦站他。”

    “今天這個獎怎麽感覺莫名其妙的，先是韓鐸強行雙黃蛋，再是林景拒絕領獎……”

    “卻是莫名其妙，我是學音樂的，問了身邊的內行，都覺得最佳音樂應該給倒計時。”

    “我聽說過一點內幕，金幕獎有時候會故意把獎頒的均衡一點……我覺得這很正常吧，一是讓新人熬資曆，二是能照顧大多數人。比如今天，倒計時的獎可能被勻出去了一些，但能理解啊，總不能讓所有人都給一部電影陪跑，麵子上太過不去了吧。林景拒絕領獎顯得有點作。”

    “樓上三觀爆炸。”

    導播一手抓著一支對講機，一邊控製舞台燈光，一邊控製多機位攝影。

    他不留餘力地發揮了二十多年的全部經驗，林景呈現在鏡頭中的側臉幹淨溫潤，在朦朧光影的交織下，他的風采氣度被毫不遺漏地展示出來。

    林景拒絕了獎杯，然後對全場說：“非常抱歉，《倒計時》拒絕這個獎項。”

    頒獎嘉賓一時有點處理不來，竟直愣愣地問道：“為什麽？”

    林景笑了笑，說：“我們劇組全體人員，並不追求虛假的誇讚。”

    “《倒計時》不需要依靠獎項來獲得認可，即使沒有獲獎，我們依然在拍攝電影的過程中獲得了滿足感和成就感。這部作品本身，就是我們頒發給自己的最好獎項。”

    他頓了頓，接著，說出了一段震驚全場的話：

    “請金幕獎組委會了解下述事實：《倒計時》不需要靠金幕獎得到認可，金幕獎卻需要靠頒發最佳影片給《倒計時》，來證明自己的公正和權威。”

    “現在，作為《倒計時》的項目發起人和製作人，我在此宣布：《倒計時》拒絕認證金幕獎的公正和權威。”

    “所以，這個獎項，不管頒給誰也好，請不要頒給我們。謝謝。”

    觀眾席鴉雀無聲。

    直播畫麵的彈幕，卻在一瞬間炸了。

    “woccccc這什麽意思！？林景說他拒絕領獎，是因為不想讓金幕獎利用這個證明自己公正權威？？？”

    “我智商沒問題的話，邏輯應該是這樣的：《倒計時》質量擺在那裏，金幕獎如果不把最佳影片給它，就是有黑幕，所以說它必須頒獎給倒計時證明自己。林景應該是覺得別的黑幕還存在，不想讓金幕獎就這麽混過去，一氣之下直接撕破臉了。”

    “emmmm我覺得他太狂了，誰給他的自信覺得《倒計時》一定是最佳影片？還金幕獎需要通過頒獎給它來認證權威？嗬嗬。講真，《倒計時》也就一般化，太直白了，根本不如《哄堂大笑》含蓄內斂有深度。”

    “樓上別他媽抱著條鄙視鏈眾人皆醉我獨醒了，你以為就你審美水平高？通過貶低別人來裝逼很有意思嗎？最特麽煩你們這種人。《倒計時》最佳是公認的，林景說的是事實。”

    “我覺得林景邏輯沒問題，但是他也太剛了，一個普通小明星撕什麽金幕獎啊qaq好擔心！”

    “擔心景景，這次確實太衝動了，說話之前要想清楚後果啊qwq”

    畫麵中，光影和剪輯的藝術幾乎達到了登峰造極，林景嘴上說著那麽狂妄的話，整個人看起來卻極為謙遜真誠。

    他停頓了很久，給眾人一個反應的時間，才繼續道：“或許有人認為，說出上麵這些話的我，太自大狂妄，做出一點成績就膨脹得不知天高地厚。”

    “《倒計時》一定是最好的嗎？人家金幕獎憑什麽還要通過你來證明自己，你算哪根蔥？”

    他誠懇地說：“我全盤接受這樣的誤解，不論對我本人產生怎樣的猜測，都是大家的自由。但也希望大家明白，我想要強調的，並非《倒計時》是不是最好的，重點也...不在於最佳影片應該頒給誰。”

    “我想強調的是——在電影競賽中，作品和獎項之間，並不僅僅是獎勵關係。

    “本質上，它們是相互認證的關係。獎項認證作品的優秀，作品認證獎項的公正。雙方相互反饋、相互促進，才是獎項設置的意義所在。”

    “基於上述原理，如果《倒計時》是最好的，那麽我們拒絕認證金幕獎的公正和權威；如果《倒計時》不是最好的，金幕獎更加不存在公正和權威。”

    “所以，除了最佳影片外，最佳原創劇本和最佳剪輯也將一並退回。”林景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至於最佳男主角……”

    他最後說：“最佳男主角不會退回，大家都明白，它不是金幕獎頒發給我的。”

    他心中無比平靜，放鬆一笑。

    “我願意接受那個人頒發的最佳男主角，認證他在我心中的權威。”(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