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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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她心思機敏,轉手便解了袖中的汗巾子,拭了拭麵頰,半真半假抱怨道:“天兒也太熱了些。”話音剛落,不遠處便有人忙不迭附和道:“末伏天真真要命,怕是要害了熱症。”
循聲而望,毓坤見說話之人是禮部左接侍郎陳伯謙,他身材不甚高,卻生得頗有些圓潤,白白的麵皮上掛著汗珠,身上綴著孔雀補子的公服已洇出了暗色水漬。這台階搭得渾然天成,不僅解了她的圍,還讓她有借口走出去幾步,與藍軒離得遠些。毓坤瞧著麵前之人,發覺他倒有幾分機靈。
能做到正三品的官兒,陳伯謙自然是人中龍鳳,今日這旨意一下,他便知道風向轉了,日後怕是太子的大勢,所以一有機會,便毫不猶豫湊了上來。
雖勉強將方才的失態圓了,毓坤心中仍有不安,與陳伯謙敘著話,餘光卻忍不住掃向藍軒,隱隱帶著探究。
他究竟,有沒有看出什麽端倪來?
藍軒淡淡一笑,瞥了她一眼,毓坤心中咯噔一下,卻見他神色中那絲波瀾已消失得了無痕跡,倒好似方才隻是她的錯覺。
微微放下些心,毓坤存著僥幸,她素有體弱之名,今日暑意頗盛,害了熱站不住也屬尋常,他又能看出什麽來?狠掐了指尖一把,她挺直腰,強打起精神,站得更端正些。
隻是畢竟極不舒服,幾乎用盡全身氣力她才勉強站住,索性將注意力集中在殿中的爭論上,竭力轉移不適的體感。
然殊不知身側,藍軒正悄無聲息打量著她。現下他終於有了興致,第一次認真審視起她來。這麽仔細一看才發覺,她當真生得漂亮極了,皓齒朱唇,肌膚瀲灩。隻是如今整個人卻繃得像根拉滿的弦,纖長的睫毛扇子似地垂著,在眼下烙下一片青黑的陰影,水汪汪的下唇原本豐潤飽滿,現在卻深深印著道齒痕,讓人忍不住想……撫著碾平了。
雖然掩飾得很好,藍軒依舊看得出她在強撐,單薄的身形不易察覺地打顫,腰身隨著呼吸慢慢收緊,他自然知道那藏在絳紗袍下的腰肢有多纖細,仿佛不盈一握,不堪一折。
若未記錯的話,藍軒眸色沉沉想,她還有個妹妹,正是一般年紀,十六年前得的一對雙生子……
正煎熬間,毓坤忽然聽到有人輕輕擊掌三下,殿中頃刻鴉雀無聲,連方才爭吵激烈的兩位也驀然而止,噎得麵色通紅,目光卻小心翼翼落在藍軒身上,暗暗揣測是不是惹了他厭煩。
眾人皆惶惶,卻聽藍軒沉靜道:“今日便到這罷,餘事明日再議。”
自然沒有人反駁,毓坤雖有些訝異,卻大大鬆了口氣。兵部右侍郎林銓猶豫片刻開口道:“此前工部軍器局特為此次閱兵趕造一批火器,明日便發至神機營,尚需監軍大人驗視。
神機營乃禁衛軍三大營之一,七年前因平東南倭寇之亂一役成名,如今是護衛京畿的精銳主力。禁衛軍統領稱總督京營戎政,由勳臣掛名,現下領任的是長寧候嚴鸞,又設協理一人處事,向來是兵部侍郎為之,然實權卻是掌握在監軍手中。監軍皆由內臣出任,如今任監視京營戎政一職的正是藍軒。
見林銓恭恭敬敬望著藍軒,毓坤倒有些羨慕,這些事她是插不上手的,說白了便是空有太子之名,卻並不掌權。譬如京防、會推等政務並不是她可以掌握的,所以如今才這般被動,若能慢慢安插|進自己的人,或許能打開困局……
沉吟間,毓坤但聽藍軒道:“明日我自親往之。”
神機營駐地在京城南麵的宛平縣城,騎馬也要半日,見他不辭辛勞應下了,林銓鬆了口氣,恭維道:“宵衣旰食,一日萬機,大人正是我輩楷模。”
藍軒望了他一眼,淡淡道:“為皇上辦差,乃分內之事,倘若大家都盡些心,也省去許多麻煩。”
話音一落,便有許多人膽寒,悄悄...回憶自己近日可有怠慢公務。藍軒隻一笑,並未多言,周遭之人卻越發忐忑。聞聽他言中並不是受用之意,林銓艱難吞咽一下,想再說些什麽圓回去。
毓坤卻不由有些想笑,身居上位者,慣於享受阿諛奉承者常有,然不吃這套的也大有人在,藍軒顯然是後者,林銓這次怕是馬屁拍在了馬腿上。
隻是不待她將這點笑意收起來,卻冷不防被點了名。藍軒驀然望住她道:“隻是明日,需勞煩太子殿下與臣同去。”
聞得此言,在場之人無不愕然,片刻後仔細想想也無錯,既然代上閱兵之事已落在太子頭上,那麽她先去看一看,也沒有什麽妨礙。
毓坤卻極驚訝,雖並不情願與藍軒一同辦差,然她心中卻深深知道,自己需得承他這個人情,況且還是個雪中送炭的天大人情。她敏銳察覺出,這將成為她插手京營防務的第一步,不由迅捷道:“應盡之事,何敢稱勞?”這便輕輕鬆鬆將自己去巡營劃在理所應當的範疇了,方才還有些遲疑的諸官員們也順理成章恭維起來。
見她很是上道,藍軒微微一笑道:“那便這麽定了。明日辰時,臣於午門之外恭候殿下。”,說罷負手,率先走向殿外。
這是叫諸位自行散了的意思,毓坤望著藍軒高大的背影想,方才他大可不必多此一舉,若不邀她同去,以後不過是如今日般,她繼續站在邊上聽著看著罷了。然他卻送了這樣的人情與她,毓坤不信他別無所圖,隻是她既承了他的情,日後卻當如何償還?
待出了中極殿,候在殿外的馮貞迎上來扶她,毓坤隻覺力竭,好在軟轎已備好。靠在轎廂中,毓坤感到輕鬆不少。然剛走幾步,她卻心中一沉,透過紗簾,竟隱隱望見藍軒並未離去,而是秀逸立在殿外的廊廡下,正聽大學士張懷說著些什麽。
毓坤心中再清楚不過,身為閣臣的張懷是不折不扣的皇後心腹。方才殿議之時他一言不發,她便有些奇怪,原來他並不是沒有話說,而是要留著單獨與藍軒講。見兩人從容融洽的樣子,毓坤一瞬警醒,怎能因為今日受了藍軒的人情,便生出他有心幫她的錯覺來,豈非忘了前日她深陷泥淖,正是拜他所賜。
金烏漸漸隱沒,明黃的宮燈一盞盞亮起,紫禁城如籠在朦朧的光暈之中,漢白玉雕欄後的壽龜脊背鋥亮,幽幽反著微光。立在乾清宮西側銅鑄的龜鶴延年間左右張望的小宦官聽到熟悉的步伐聲,忙迎了上去,打起明晃晃的燈籠,引著藍軒向西麵的配房走。
乾清宮西配房是宮中地位最高的內侍所居之處,五間硬山頂的灰瓦房其貌不揚,然其間陳設卻無一處不透著古樸典雅。這兒正是藍軒在宮內的居所,他是不喜靜的,所以司禮監的幾位秉筆、隨堂時常來伴。
掌燈的小宦官打起珠簾,藍軒邁入正廳時,尚璟與郎燕生已等了他許久,屋內伺候的小宦官迎著他在紅木圈椅上坐定,尚璟將鷓鴣釉滴彩的茶盞捧在他麵前,恭敬道:“累了一日,幹爹且歇一歇。”
知他定有事稟告,藍軒端著茶盞輕抿了一口,淡淡道:“說罷。”
尚璟立正方回道:“今日吏部並戶部會推,擬遣兵部左侍郎孔兆棠巡撫河南、山東,待咱們批了,擇日便要到開封府赴任。”
孔兆棠乃隆慶十五年的進士,是他一把提拔起來的心腹,作為巡撫出鎮,有節製三司之權,即是河南與山東的承宣布政使也要讓三分,且兩地皆是農耕大省,如今便等於將黃河流域的經濟命脈牢牢抓在手中。
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尚璟望著藍軒,見他麵上並無意外之色,不由笑道:“原來幹爹已經知道了。”
藍軒放下茶盞,以盞蓋撥了撥浮葉,漫不經心道:“今日張閣老對我說,皇後要送份禮與我,我便猜到是這事,既然他們如此有心,竭力促成此事,倒省了些事。”
...他言談舉止很有幾分優雅,即便說的是挾勢弄權之事,舉手投足間卻透著清貴氣。一旁的郎燕生聞言了然,皇後有求於廠督,必是為了福王。忽然想起另一事,他壓低聲音道:“方才薛貴妃也使人送了份禮來,是薛家在京郊的一處園子。”
說話間,便有小宦官捧著一個嵌螺鈿的黃花梨漆盒上前,跪在藍軒麵前打開了,裏麵正是一疊地契與宅契。
藍軒眸色微深道:“是……小滄瀾?”
郎燕生鄭重道:“正是。”
要說這園子,還得從薛家講起。薛家原本是江南一戶耕讀人家,十八年前有女聘入宮中,不久便冊為妃,足見聖眷之濃。因恐薛妃眷戀故土,皇帝特敕薛家在京中建一處江南園林,於是薛家從蘇州請來能工巧匠,按照蘇州城中最有名的滄瀾園的樣子,花費數年工夫在郊外另起一座園子。雖名曰小滄瀾,但占地足有十數傾,其間亭台清曠,花木珍奇,尤勝原景百倍,是京城中一處名勝。
藍軒笑道:“倒舍得下本。”
見他並無所動,郎燕生在心中想,是的了,即便這園子再珍惜,薛家在朝中卻不掌權,自然比不得皇後的娘家。
想到此處,他望向藍軒道:“那便按照前例回絕了,將這地契與宅契都退回去。”
藍軒唇角一揚,未置可否,郎燕生驀然疑惑,卻忽聽屋外有個小宦官喘著大氣道:“我的爺,您可慢著點。”
話音剛落,便有一道斑斕的暗影迅捷躥入廳中,屋內之人皆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方覺是隻花紋虎斑貓,正順著藍軒身上曳撒的織金下擺往上撲。
尚璟笑道:“原是金大爺回來了。”
前朝宮廷中養貓之風頗盛,其中得上寵愛者,加官進爵亦有之。紫禁城中的貓皆自那時興盛,之後無人豢養,也就成了野貓。屋內這隻便是前些年藍軒打宮牆下撿回來的,原本奄奄一息的一小團,如今也養得威風凜凜。因身上深褐的皮毛上帶著燦金的金線紋,取了個名叫金赤霜,諢名稱金大爺。
藍軒向來不許它亂竄,因而專使人看著,隻在西配房一帶活動。這貓極有靈性,每每他回來,不用喚便知回屋。
抱貓的小宦官不敢進,隻在屋外跪著,叩頭道:“奴婢該死。”
郎燕生使了個眼色,那孩子便止聲退下了。握著兩隻前爪將金赤霜拎起抱在懷中,藍軒擼了把它柔軟的皮毛,虎斑貓發出滿足的呼嚕聲,似乎舒服極了,拱著脊背在他掌中磨蹭。
輕柔撓著它的下頜,藍軒道:“宮裏住著拘得慌罷,給你換個窩兒可好?”
郎燕生聞言便懂了,廠督竟真要收下薛家的園子,不為別的,隻為養貓。他不由咂舌,那樣一處仙境似的勝景養隻貓,當真稱得上大手筆,隻是將皇後與貴妃的禮都收了,這事卻要如何辦?
吩咐人將漆盒收好,郎燕生不由揣測起身畔之人的心思來。經年隨侍,他看得出今日從中極殿回來,廠督的心境似乎起了點變化。他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麽事令他對薛家,對貴妃,或是說對太子的態度變了些。
然藍軒隻是撫著金赤霜沉吟,虎斑貓在他懷中愜意舔著毛,有力的尾巴一下下甩在他腕上,親昵挨蹭。過了會郎燕生方聽藍軒悠悠道:“你們倒說說,這後宮之中,哪位娘娘最膽大?”
郎燕生不知他何出此問,想了想還是答道:“是周妃罷,先前鍾粹宮失了火燭,火班去救時,正見周娘娘命人從大銅海中舀水,倒一點不見慌亂。”
周氏出身武將之家,閨中便有英名,確實不似尋常女子嬌弱,他方說完,卻聽尚璟道:“兒子覺得,是薛妃。”
郎燕生不可思議道:“這哪兒能,貴妃娘娘那麽嬌滴滴一個美人兒,隻怕園子裏竄出隻雀兒,都要驚得花容失色。”
尚璟笑道:“...你是不知道,也就十幾年前罷,貴妃娘娘尚未入宮之時,隻身一人千裏迢迢從蘇州上京城告禦狀,那樣一個弱女子,西長安街當街一跪,連當朝丞相的車駕都敢攔,可不是膽大極了。”
自蕭儀之後再無丞相,尚璟雖未提名字,郎燕生卻知他說的是誰。因這位實有些忌諱,尚璟不再多言。郎燕生也不便接話,隻在心中細細品味他言語,又想著薛貴妃嬛嬛嬌豔的模樣,隻覺難以置信,卻驀然聽藍軒歎道:“豈止如此,今日我方覺她一點沒變,不止是膽大,當稱得上妄為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