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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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坤瞥他一眼,在殿中立定,諸人上前見禮。先前她曾聽藍軒說,閱兵大典的流程已擬好,隻待她親自過上一遍,場地選在京城北麵的懷來縣,是直隸後軍都督府的駐地,再過三日便遣禁衛三大營先去駐防。
依禮,天子歲三田,如今正是秋狩季節,瓦剌曾提出要與大明行一場獵賽,日子便定在閱兵之後,地點同樣選在北接晉蒙,水草豐茂的懷來,如今尚待商榷的便是擢選人員一事
毓坤知道,這場獵賽實是京中勳貴子弟與蒙古瓦剌部貴族之間的較量,此次領命入京的瓦剌重臣巴圖,曾是帖木兒汗最寵信的大將,有蒙古第一勇士之稱,自然不容小覷。
而自己這邊,身為太子,她自然沒有退縮的道理。此前毓坤已打定了主意,並不要平日養尊處優的王公貴族,而要從神樞營中選拔兵士,由她親自領隊上陣,總要叫那些蒙古人明白,合該向誰臣服。隻是她打算得雖好,這旨意終未落在實處,所以此前才那樣拚了命地苦練騎射,好在上次武考射箭,是她勝了的,連神樞營的參將都誇讚她,這事原本十拿九穩。
然今日她來,殿中諸人麵上卻現出幾分尷尬,毓坤心中發沉,又見朱毓嵐也在,越發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來,不由下意識望向藍軒。
這幾日相處下來,她對他還有幾分把握。
見她瞧著自己,藍軒一笑,嗡嗡的議論聲中,毓坤隻聽他開口道:“諸位。”殿中即刻安靜下來,眾人目光皆落在他身上,藍軒負手,漫不經心道:“前日陛下曾與我說,五哥兒驍勇,倒像朕年輕時,太子既病著,便讓他也為兄長分些憂罷。”
五哥兒便是福王,而這話的意思自然是要將獵賽的事交予朱毓嵐。
毓坤腦袋裏嗡的一聲,未料到竟有這樣的轉折,然心中越是波濤洶湧,她越是不能這情緒宣之於外,依舊站直直的,沉沉望著藍軒。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戎狩向來不分,她這太子尚在,卻由福王帶人與瓦剌獵賽,明顯是告訴天下之人,她不能勝任。
本朝立國以武,儲君卻孱弱,這無疑是恥辱了。
藍軒說完話,見毓坤冷然望著自己,他曾想過到她會吃驚,會憤怒,卻未想過她會這樣平靜,並沒有把力氣花在無謂的爭辯上,而是抿著唇,嚴肅想著對策,倒有些超越年紀的沉穩。
視線一經交匯,毓坤即不動聲色轉開,然眸中那瞬稍縱即逝的那絲情緒還是被藍軒敏銳地捕捉到。
他原本隻想看看她會如何應對,然方才見她扇子似的睫毛顫了顫便垂下,將失望和委屈掩得嚴嚴實實,心中忽然異樣起來。
毓坤轉而望向朱毓嵐,見他麵上一點沒有驚訝的神情,知道這恐怕是早已商量好的,今日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她從沒像現在這般後悔過,這幾日的照拂竟讓她真以為藍軒是個好相與的,甚至從宛平回來後,她一度覺得,他雖沒讀過什麽書,見識卻不淺薄。以至於稍微不過偷了些懶,便讓朱毓嵐得了空,橫插一杠子進來。
隻是這世間最無用的便是悔恨,說起來,她也並不曾給過他什麽好處,像他那樣唯利是圖之人,如何會平白為人辦事?
好在並非無人為她說話,禮部尚書董昌鶴雖古板,卻為人剛正,即便知道藍軒既抬出了皇上,這事差不多算板上釘釘,況且列位之人有許多位想必早已與他通過氣,不是趨炎附勢,便是怕惹禍上身,恐不會支持自己,依舊出了列,沉聲道:“陛下既說是分憂,也沒有全權交予福王的道理。”
此言一出,頓時冷了場。他身邊的禮部左侍郎陳伯謙猶豫道:“那便讓太子與福王兩人各領一隊……”話未說完,便被武英殿大學士張懷冷言打斷道:“哪有這樣的道理,如此倒讓瓦剌部看了笑話,陳公為禮部侍郎,如何想得出這樣不倫不類的主意...”
陳伯謙倒笑了,正色道:“原來張閣老也知如此不倫不類,若要我說,儲君為貴,太子殿下獨領一隊便可,不然豈非本末倒置,長幼失序,這才真叫瓦剌人看了笑話。”
未想到他使得竟是欲揚先抑的計策,這樣一頂動搖國本的帽子扣下來,殿中無人敢言,張懷麵色發沉,卻不好反駁。
毓坤望著陳伯謙想,已是第二次了,這位陳侍郎雖生得圓潤,倒是真機靈,一句話便將原本過場的事生生拖進了爭論的範疇,殿中之人自此分成兩派,唇槍舌劍起來。
毓坤此時也看出來,如今她並非勢單力孤,畢竟她是太子,是皇上欽定的主持大局人選,其中的意思自然夠明白人細思。從這旨意下來的那天,原本與福王對峙時處於下風的情勢便微妙地扭轉了,然而她也知道,與經營多年的張家想比,她如今羽翼尚未豐,倒沒必要爭在一時。
不過,她自然不會讓朱毓嵐贏得這麽輕巧。
這麽想著毓坤不由又看了朱毓嵐一眼,隻見他昂首站著,雖不說話,卻還是倨傲的老樣子,隻是目光總不經意落在她身上,然每次她回望過去,他又若無其事地將視線轉開。
一開始毓坤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幾次之後,她故意抬眸,正捕捉到他的視線,朱毓嵐似乎驚了下,倒不好轉開了,強行與她對視片刻,毓坤莫名發現他耳根竟有些紅。
隻道是見鬼,毓坤索性不去看他。
見殿中爭論愈演愈烈,張懷忍不住望向藍軒,見他好整以暇,似乎並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幹擾,方放下心。
果然,見膠著不下,他淡淡開口道:“瓦剌凶悍,儲君貴重,太子殿下萬金之軀如何以身涉險,不如坐鎮中軍,而福王殿下領隊行獵,這樣也合陛下的旨意。”
待他說完,一時間沒有人接話,言中之意雖看上去是令兩方各退一步,然實際不過是委婉的話術罷了,實際上還是福王主事,與先前並無差別。
文華殿大學士廖仲卿還要再言,毓坤擺手將他止了,微微笑道:“諸位所言皆是,我聽了聽,倒是廠臣的辦法更穩妥些,隻是皇上愛子之心拳拳,我也自然愛惜弟弟,不忍讓他辛苦,斟酌隨侍人選的事便交與東宮詹事府,到時五哥兒領著人去便是了。
說罷,她目光灼灼望著藍軒,倒有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味。
原來是在這等著,藍軒在心中一笑,還真有些想看,若自己再反駁一下,她又會做何舉。然而他也知道,再乖的貓,急了也是會撓人的,更何況眼前這位主兒本身是個烈性子。隻是大麵雖定了,他卻忍不住想再拿小魚幹逗逗她,還有張懷那邊不能不幫,不由悠悠道:“那便讓福王府的長史到詹事府協理,往來交接也方便些。”
毓坤一滯,這人當真可惡,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己添堵。然胳膊拗不過大腿,沉沉望了他會,毓坤終於道:“那就……這麽定了。
這才真叫各退一步,瓦剌人麵前的風頭依舊叫朱毓嵐去出,然而由誰跟著去則由東宮與福王府共同商定,即便朱毓嵐想生什麽事,她也能提前知曉。
見兩人達成一致,殿中諸人自然不好再爭,張懷未想到今日太子竟如此強勢,差點竟讓她攪了局,好在有藍軒壓著,結果終是壞。
而朱毓嵐更是沒想到,他這兄長病了場,雖清減卻越發沉穩,隻是每每見了她,他都煩躁得更厲害。望著毓坤走向殿外的背影,朱毓嵐忍不住想,明明那金鈿白玉帶下的腰身掐一把便折了似的,偏還要和他爭,真到了蒙古人麵前,那樣的細手指,張得開弓麽。
說起來,倒不知道她身體好些了沒有。
出了會神,朱毓嵐才發覺殿外連東宮的轎影兒都看不見了。
回到慈慶宮中,毓坤冷靜下來回想今天的事,隻覺得冷汗淋漓。...太掉以輕心了,與藍軒相處了幾日,竟讓她生出了能將他收服己用的心思來,今日才知道是她天真了,見不到好,他哪能真心實意幫自己,這麽說來,也不知皇後許了他什麽好處?“
望著侍立在一旁的少詹鄺佑,毓坤沉聲道:“給我仔細查。”
果然鄺佑是個妥帖的,查明白便回來,悄聲稟告道:“前日裏派去巡撫河南、山東的孔兆棠,便是藍軒一手提拔的。”
毓坤這才明了,在心中冷道,果然,一個兩省巡撫,這才值得他為福王費這些許力,隻是……她尚有一事不明,既如此,他又招惹自己做什麽,她有哪有什麽好處能讓他得了去?
不過這疑惑很快得了解答,沒過幾日解了禁的寧熙來看她,毓坤方得知,她娘竟已將京郊的那處園子送與了他。
怪不得,她就知道,哪來無事獻殷勤,他當真是長袖善舞,兩相兼顧。
毓坤是真的生了氣,這小滄瀾是她娘極珍愛的,如何竟叫他平白玷汙了?而且她娘竟不與她知會,顯然是知道她不能同意。
見她動了怒,寧熙也有些膽怯,忙解釋道:“原本這事娘連我也瞞著,還是那日大表姐入宮,我好奇問了,今年的海棠詩社怎麽不辦了,方聽她說起這事。原本往年都是在咱家的園子紮秋千,送花神,再結詩社,今年卻不同,也不知怎地娘竟將園子收了,後來有宮裏的人來接管,她們才知道,原已易了主,是給了皇上身邊的藍鳳亭。”
薛家的大姑娘,也就是她的大表姐薛靜嫻,是薛家大爺與原配夫人的嫡女,姿容殊麗,能詩善書,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未及笄年便有高門願求娶,隻因薛大爺原配早逝,大姑娘又接連為薛老太爺,薛大爺守孝,兼之後來的繼室蔡夫人不上心,竟耽誤至二十有四,怕是要一輩子守在薛家。
京城中人提起此事多有惋惜,毓坤卻知道她這表姐性子冷清,又極有才情,世間男子能入眼者恐怕無幾,這裏麵,自己不願嫁的成分還多些。毓坤與她親厚,曾在園中辟了間滿是海棠的院子給姐妹們做詩社,薛大姑娘自然是海棠花主人,後來這事流傳出去,便成了文壇有名的雅事。
而如今,這不似人間似的雪洞,竟讓藍軒那樣的人糟踐了去。
毓坤沉著麵孔不說話,寧熙也越想越委屈:“當真是太突然了,可憐咱們養的錦頭將軍,繡花牡丹。”
聽得出她語氣中的委屈,毓坤越發氣,然冷靜下來,她卻不由想,藍軒收了她娘送的園子,究竟是要做什麽?
想歸想,這幾日的事累積到一起,第二日再在中極殿遇到藍軒時,她一點兒沒有好顏色。
然而她一轉身,身後之人卻帶笑喚住她道:“殿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