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折新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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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藍軒那日在殿外攔下她,裝模作樣地賠禮,被她冷冰冰地回了,毓坤發覺他倒再不來招惹她了。大約是人都有個新鮮勁兒,他將她逗弄夠了,見她不接茬也不得趣兒,著興致慢慢也就散了。
於毓坤而言,這無疑是件好事,隻是這樣的好心情未能維持幾天,便被另外一件事打斷了。
自瓦剌使者入京遞交國書,有意求娶公主,一石激起千層浪,朝堂之中議論不絕。而令毓坤隱隱不安的是,病中的隆慶帝一點兒不表態,既未拒絕,也未答應。
這態度實有些曖昧,毓坤不禁在心中想,到底是因為她爹真的病得那樣沉,還是他當真在猶豫?第二個猜測令她心生寒意,卻一點兒也不能吐露心聲,更憂心母親和妹妹在後宮,聽聞風言風語不得安穩。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想見到她爹,然而幾次遞了奏本,都被駁了回來。最後連謝意都來勸她:“皇上不見殿下,許是為了殿下好,畢竟如今非常時刻,萬一將皇後逼急了,指不定做出什麽事來。”
毓坤擺了擺手,她爹不見,隻是因為不想見罷了。毓坤知道這時候若是求得到藍軒,興許有幾分機會,也興許他就在那,正等著她來求他。
隻是這織好的羅網,她跳還不是跳?
似知她所憂,沈崢正色道:“如今倒有個人能派上用場。”
毓坤抬眸望他,沈崢歎道:“殿下可是忘了,先前那劉會元對瓦剌了解倒透徹,我瞧這次瓦剌王子遣人求親並沒有那麽誠心,詔他來問一問,興許有什麽法子讓他打消這主意。”
毓坤這才想起,她身邊還有劉霖這麽個人來,沈崢說的無錯,若能讓脫歡自己轉了念想,是最好不過。既然有這麽個人才,又為何不用?
然而待劉霖急匆匆從司經局趕來,毓坤才發覺他對西北的風物人情,政局軍事並不甚了解。她眸色沉沉地想,難道竟是鄺佑尋錯了人不成。
見她不豫,劉霖麵色也有些蒼白,頓時在她麵前跪下,伏地叩首。
隻是他畢竟還是有些才學的,毓坤依舊抱著希望,將那篇神仙佳作中印象深刻的幾句背了出來,眸色深深望著他道:“這是你寫過的,可還記得?”
見劉霖麵上依舊一片茫然,毓坤不由提點道:“隆慶九年,會試。”
聽她說的鄭重,劉霖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為什麽得了東宮青眼,原來竟是因那樣一篇文章,隻怕是個天大的誤會。
雖說知道自己此時將這事應了,便可保全富貴榮華,但他還是有幾分骨氣的。拜了一拜,劉霖沉聲道:“殿下怕是認錯人了。”
此言一出,不禁毓坤一怔,連沈崢與謝意也驚訝起來,原來那日寫這文章的人,竟未取得頭名。
想來比起劉霖,他自然是強上許多,未點會元,自然還有別的緣故。
見在場之人皆望著自己,劉霖再拜道:“這文章並非臣所作,臣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毓坤這才相信,原來竟是真錯了。
見她麵有失色,劉霖猶豫了許久,期艾道:“其實,說不知道也不對……方才聽殿下提起隆慶九年的會試,臣倒想起一個人來,隻是不知,當不當講。”
見他欲言又止,毓坤道:“你且說來。”
劉霖歎了口氣道:“那年與臣一同參加會試的,實有位鼎鼎有名的人物……”
話未說完,殿中諸人皆想到一人,然而那又如何可能。
果然,聽劉霖道:“便是當年蕭丞相家的公子蕭恒。”謝意不由笑道:“這如何可能,會試在三月,然而剛開春,這位蕭公子已病死了。京城中最大的那幾個書畫鋪子的掌櫃都這麽和我說的,斷斷不會記錯。”
說罷望著劉霖,謝意沉著麵孔道:“即便蕭恒名聲大,也不能...這麽糊弄我們。”
劉霖聞言擺手道:“小公爺說的也沒錯,蕭恒是死在隆慶九年,隻是不是在春天,而是在夏天……”說到此處,他壓低聲音道:“是在蕭家的謀反案發後,被陛下處死的。”
殿中之人聞言皆驚,毓坤更是不能置信,沉聲麵孔不言。
謝意蹙眉道:“當真?”
劉霖歎道:“小公爺與書畫鋪子的掌櫃打交道,自然是去買字畫,牽扯上利益關係,病死和處死,差別可大了。”
謝意聽出他的意思,冷冷道:“你是說,是那幾個掌櫃為了生意,合起夥來騙我?”
劉霖道:“小公爺試想,若蕭恒是以謀反罪名處死,那便是欽犯,那字,那畫,都是禁物,如何能在市上流通?況且當年蕭家被誅十族,親故友朋無存,連安富坊內的老宅都被夷平,那字畫又是打哪兒來的?不編些故事,如何能讓您踏踏實實花這冤枉銀子?”
謝意聞言氣不打一處來,沈崢道:“也並非是那些掌櫃編出來的罷,如今上坊間打聽,也是一般說辭。”
劉霖歎道:“沈公子說的沒錯,但這其中的緣故,卻不是咱們能議論的了。”
謝意疑惑望他,隻聽毓坤道:“是……皇上的意思?”
話音落下殿中人皆一凜,劉霖頓時伏身在地,毓坤歎道:“你說罷。”
劉霖抬眸望著毓坤,見她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想到這些時日太子的知遇之恩,又想到自己因桂王犯案株連而潦倒半生,不由對當年的蕭恒感同身受,悲憤中竟生出些勇氣來。他沉聲道:“即便蕭儀有錯,其子無過,況且蕭家謀反本是樁糊塗案,陛下因遷怒而殺其子,便如司馬昭殺嵇康,司馬穎殺陸機,這樣文壇喋血,想必後悔,不能擔此名,自然對外說是病死的好。”
這話著實重了些,怕是要治大不敬之罪,劉霖自知不能活,隻是此乃多年來他心中盤桓的心聲,既是為當年的蕭恒,也為如今的自己,抒吐出胸中的鬱氣,他竟笑了笑,轉身便向殿中的柱子撞去。
磕破額角,卻被內侍按住,反剪雙手壓在地上。
毓坤道:“放了他罷。”
馮貞猶豫道:“殿下?”
毓坤望著滿麵鮮血的劉霖道:“寧錯殺勿放,是為君者的不得已。隻是錯了便是錯了,既做得,自然也擔得,留待史書評說,我不會因這事而治你的罪,陛下也不會,你起來罷。”
劉霖聞言叩拜,抬起頭望著她,沉聲道:“殿下如此氣度,有朝一日必為明君,若有幸得見殿下君臨天下,臣死也無憾。”
毓坤長睫一顫道:“不急拍馬,還有一事我要問,這事你又如何得知?”
劉霖重重磕了個頭,地上的金磚也染上鮮血,他正色道:“臣所言皆發自肺腑。”
說罷又道:“而臣之所知,也不過機緣巧合,那年會試貢院中,考棚恰巧與蕭恒相鄰,無意聽見司考核對姓名,方知是他。那時蕭家的境況已然不好,蕭丞相罷官,他能參加會試,想來是當時的文壇領袖,會試主考官顧士禎一力保舉。”
“既見過他本人,臣自然知道他未死在春天,卻不知後來如何。直到因桂王的案子被打入詔獄,臣方知他也曾被關在此處,還曾於獄中上書陛下為父親申辯,然沒過多久,宮裏便來人,將他處死了。”
“那時蕭家已被誅了十族,友朋皆受牽連,故交零落,活著的人多數對他隻知其名,未見其人,因此即便有風聲說他是病死的,也無人知虛實,恐如臣這般知道些實情的人如今也不多了,但殿下的太傅,當年的主考官顧翰林必然知曉,殿下若不信,問一問他便知。”
聽他說完,殿中一片靜默,許久後沈崢方道:“原來其中還有這麽多的曲折。”
見毓坤不說話,謝意拍了拍她的...肩道:“還想什麽,這人都死了十幾年了,早起晚死,春天夏天,處死病死,原本沒甚區別,咱們還是換條道想想,這瓦剌王子求親的事該怎麽辦吧。”
毓坤沉默許久,方回神,吩咐馮貞去找鄺佑,要他著意打聽瓦剌使者動向,之後揮開謝意的手,轉身向內走。
見她麵色不是很好,謝意有些憂心道:“殿下可是累著了。”
毓坤擺手,啞聲道:“你們且去,我想自己待會。”
回到東書房中,她心中久久難以平靜。
雖差了十年,但蕭恒於她並不是個虛無縹緲的名字,她看過他的畫,臨過他的字,有時候她真覺得,自己其實是認識他的。初聽劉霖猜測那文章出自他之手,她竟有理所應然之感,仿佛一切都順理成章起來。
而直到聽完劉霖說的故事,比起天妒英才,因受株連,罹死獄中的結局更加冰冷,也更加真實。風光霽月消弭於汙濁泥濘,所謂悲劇,不過如此。平生第一次,毓坤真實地感到難過起來。
然這般過了幾日,待到八月初八,金桂初綻的日子,卻有兩件好事如約而至。
頭一件自然顧太傅的生日。因是七十的整壽,顧士禎又是當世鴻儒巨擘,太子的老師,這壽誕自然也格外隆重,京城中但凡有些頭臉的沒有不上心的,即便不能親至,也要派人送上一份壽禮。
而另外一件喜事便是,八月初八剛好是鄉試結束後第一個寅日,待到辰時,隆慶二十年順天府鄉試的金榜便在貢院之外張貼出來,寅日辰時取的是龍虎之意,因而這榜又叫龍虎榜。
這邊剛張了榜,那邊報喜的梆子已騎著快馬踏過十王府街,到了金魚胡同的陸府門前。隻因今年鄉試的解元,便出在當朝首輔陸閣老的家中。這件喜事一出,便如沸水入了熱油,半個京城都沸騰起來。
且不說如今陸家如日中天,多少人想奉承還等不到機會,單陸公子點了解元這一件事便令人津津樂道,當真算得上十年不鳴,一鳴驚人,又當真稱得上一句青出於藍。一時間陸府門前倒比做壽宴那邊還要熱鬧,道賀的人簡直要將門檻踏破。
然而如今的新科解元卻雲淡風輕,謝絕賓客,連順天府尹的鹿鳴宴也辭了,隻因要為自己的老師過壽。依例,解元需做登科詩,報喜的梆子得了賞,不過等了一會便見陸府的家人捧著浸了新墨的紙張出來,這登科詩一經傳出,更令人嘖嘖稱奇,用時極短不說,工整飄逸,當真出神入化。
這登科詩傳入宮中尚未過午,此前詹事府的官員與福王府中的長史共同擬定了與瓦剌獵賽的人選,要待太子定奪。放榜的消息來時毓坤正與人說著話,得知陸英得了解元,也不過一笑,唇畔隱隱有個小酒窩。
倒是她身邊那位鴻臚寺卿,得知新科解原是太子伴讀,將她好一陣恭維,又命人取了那登科詩瞧了半晌,誇讚道:“陸相的公子,果然不同凡響,這樣的才思,世間難有匹敵。”
毓坤聞言,心中高興,卻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接過那詩,淡淡瞧上一眼,正見其中有句“仗劍以酬黃金台”,便聽鴻臚寺卿道:“不僅有才,更有情,這仗劍以酬黃金台,寫的是報國,說的卻是報君。”
本是無意的一句話,毓坤卻無端有些麵熱,陸英寫的這句是化用李賀的一句詩,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她隻覺是寫給自己的,又怕是自己想多了,捏著那詩一時間有些發怔,腦海中卻不由浮起陸英那日說過的話:“……是為了殿下。”
頓了頓,毓坤辭了身邊人,走到案前尋了筆,又在那首詩上寫了“蘭芷芳翠,美人遲暮”八個字,香草美人的典故出自《離騷》,意為明君賢臣。她寫的這兩句的意思是香草雖茂盛,美人已老去,意思是明君渴盼賢臣出現。這用法還是她先前打蕭恒那篇文章看來的,而如今她寫在這裏是...想說,你讓我等得……太久了。
她的意思,他究竟能不能明白?
然真落了筆,毓坤卻有些後悔,這話會不會太露骨了些,總是不太好……
正出神間,她忽然感到手中一空,那紙竟被人從身後拈了去。
毓坤猛然轉身,發覺身後人竟是藍軒,不由暗怒,怎麽哪兒都有他在。
不知被他看去多少,毓坤頗急,想將那詩搶回來,卻怕欲蓋彌彰,不好動手。隻見藍軒將紙展開,仔細瞧了瞧,最後在她答的那八個字上停了會,目光有些曖昧。
見他意味深長望著自己,毓坤冷冷道:“你也懂詩?”
她的語氣很有幾分鄙夷,藍軒自然也聽出來,微微一笑道:“不過胡亂識得幾個字罷了,哪裏懂得那什麽花啊草啊,劍啊刀啊。隻有黃金這物,臣倒是見過的。”
說罷,他竟將那紙還了給她。
毓坤心中冷道,果然,他連燕昭王黃金台的典故都不知道,還道是金子呢。這才有些放心,想來他又如何懂陸英寫的詩,更加不會懂自己那句話的意思。
然而被藍軒這麽一鬧,她倒沒心情再送這回詩,隻將那紙折了攏進袖裏,冷瞧他一眼便走了。
她之所以走得急,是因為顧太傅的壽宴正設在中午,她既惦記這老師的生日,又惦記著和陸英有約,不免催著轎子快走。然到了顧府之外,毓坤卻發覺,朱毓嵐竟比她到的還早,而且不僅他在,竟還有一列緹騎在府外,領隊的人正是那日她見過的,錦衣衛指揮同知,洛寧。當真是討厭的人湊成堆。
見竟有錦衣衛來,府內賓客皆驚惶,好在洛寧隻是送禮,將壽禮放下,拱了拱手便離去。待他走後毓坤方下轎,顧府家人即刻迎出來,請她去正廳。
因她是太子,又是今日主賓,身份貴重,開宴時便在太傅身邊落座。毓坤隻覺太傅今日心情不好,自洛寧走後便不發一言,不由有些好奇緣由。
然還沒待她探究明白,毓坤便覺得有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不消說,便是坐在太傅另一邊的朱毓嵐。已然見怪不怪,毓坤看也不看他,隻端坐正,目光下意識在人群中搜尋起來。
果然,陸英不在,怕是真的耽擱住了,要晚上才來。而就在她有些失望的時候,卻見正廳珠簾打起,有個熟悉的聲音笑著道:“老師恕罪,學生來得晚了,當自罰三杯。”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劇情有點重要,寫的晚了,見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