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主華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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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坤一頓, 沉沉望著他道:“當真?”
對於這瓦剌王子,她也有些耳聞,據說其性凶猛如狼,又狡黠如狐,此事若是真的, 倒當真不能小覷。
藍軒道:“殿下好自為之。”
毓坤心想, 今日他特意來送消息,又讓她好自為之,又是在暗示什麽?
望著藍軒的背影, 她不由開口道:“噯。”
藍軒回身望著她, 毓坤猶豫了下道:“你說要解決瓦剌,需以敵製敵, 是什麽意思?”
這是他曾在隆慶九年會試的那篇策論中寫到的,隻不過沒有詳論, 她心中盤桓了許久,還是把這問題拋了出來。
毓坤不知道藍軒會不會答,因為若是答了, 便是對她承認他就是蕭恒。
正忐忑的時候, 她聽藍軒淡淡道:“便這麽說罷, 草原上的規矩, 是哥哥們出去打仗,而最小的兒子留在汗帳繼承汗位。”
見他竟真願意說, 毓坤眼睛發亮, 指著一旁的紅木圈椅道:“請。”
藍軒並未坐, 隻走到書案前道:“這樣好處是,既可以保證領土不斷擴張,又可以保證繼承者年富力強。”望著毓坤,他又道:“然殿下可知,長此以往,會有什麽後果?”
毓坤思索道:“這樣一來,待最小的兒子長大,哥哥們戰功赫赫,又手握兵權,豈能輕易讓位,而且又豈知這最小的兒子,還會不會再有更小弟弟。”
藍軒道:“無錯,所以這也就是為什麽,草原上的部落往往不能長久,即便再強,過不了幾十年便會分崩離析,因為汗位傳不了幾代,兄弟之間,叔侄之間,甚至父子之間,往往殺將起來,強大的部落分裂成若幹個小部落,如此循環往複。”
毓坤道:“所以你說的以敵製敵,便是讓他們忙於內鬥,沒有機會發展壯大起來。”
藍軒道:“是這個道理。”
毓坤抿唇一笑,卻又聽他淡淡道:“隻是這個法子,十年前行的通,如今卻不行了。”
毓坤一怔道:“為什麽?”
藍軒道:“因為帖木兒汗這次新立的繼承人脫歡,很不一般。”
“他雖然是大汗的小兒子,卻學習我們漢人的宗法製,立下規矩要將來把汗位傳給大妃生的長子,並不欺掠草原上弱小的部落,反將他們都聯合起來,也許下一個十年後,便是瓦剌崛起的時候。”
毓坤聞言心情沉重,如今大明不過勉強與瓦剌抗衡,若藍軒說的是真的,那麽十年之後,麵對一支內部穩定,驍勇善戰的草原鐵騎,他們又用什麽來抵抗。
而她也不由明白,脫歡求娶一位大明的公主,便是想借此在瓦剌推行漢化政策。若真按藍軒所說,公主嫁去之後是大汗正妃,生下的長子便是汗位繼承人,草原上的女人被視為丈夫的財產,即便將來開戰,隻要寧熙舍得下娘家,境遇大概不會太差。
想必出於這樣的考量,他爹最終答應了瓦剌的求婚,然而有朝一日要麵對丈夫與娘家的廝殺,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又何其殘忍。
似是知她所想,藍軒淡淡道:“比起公主,殿下還是先為自己考慮罷。”
毓坤心中一凜,心想他這話又是什麽意思?藍軒為天子近侍,詩雲春江水暖鴨先知,她爹的心思,自然是他最明白。
難道他今日,是特意來提醒自己?
想來上一次的事也是,他倒是真有心幫她。
這麽想著,毓坤心中柔軟了些,輕聲道:“多謝你。”
見藍軒不接話,她抬眸望著他,鼓起勇氣道:“我知道,其實很多時候,你是有苦衷的,對不對?譬如上次史家……”
藍軒冷冷打斷她道:“殿下錯了。”
毓坤一怔,藍軒沉聲道:“殿下把我當作什麽人...?蕭恒?”
“然殿下又對蕭恒了解多少?讀過幾句詩,看過幾幅字,聽過些故事,殿下就以為認識蕭恒?”
“而在殿下心中的蕭恒又是什麽樣的人?不過是靠坊間逸聞和想象拚湊出來的。”
毓坤有些訕訕道:“也不是……”
藍軒冷漠道:“殿下以為蕭恒不會做的事,我做了。殿下以為蕭恒不會殺的人,我殺了,殿下尚且不認識蕭恒,又談何認識我?而我做什麽,自然無需殿下過問,更無需殿下替我找借口。”
毓坤沉默了許久,終於道:“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我並不曾真正認識蕭恒,他與我而言,不過是個遙不可及的存在。”
說罷她拿起那個匣子,遞還給他道:“這個,你拿回去罷。”
他似乎噎了下,並沒有接那個盒子,沉沉望著她許久方道:“三日後秋狩,殿下留著防身罷。”
隆慶二十年八月乙醜八月望日,自大明立國以來,籌備時間最長,最隆重的閱兵儀式於此拉開帷幕。也就在這一天,皇太子於皇極殿接受百官朝賀,暨受見瓦剌使者。
晨昏之時,午門之上五鳳樓鍾鼓齊響,羽林衛旗手列陣,三聲鍾鼓之後,文武百官於左右掖門進入,列隊依次過金水橋,後於皇極殿前丹陛文武分列。
皇太子著九旒冕,袞冕五章,通肩團龍,領織黻紋十一,纁裳四章,蔽膝四章,素表朱裏大帶,腰間佩兩組玉,間貫玉珠,足踏赤色襪舄,於司禮監引導下入皇極殿,立於金台之上。
於鎏金的九龍寶座上落座,毓坤正襟危坐,接受文武百官三跪九叩,餘光卻不由掃向一旁藍軒。
自三日前不歡而散,兩人未再說過話,方才藍軒引著她走向金台時神色淡淡,很有些公事公辦的態度,毓坤不免在心中想,看來他是真不打算再管她的事了。
如此也好,無論他是藍軒,還是蕭恒,毓坤有種直覺,若深交下去,說不定於她是種危險。
這麽想著,鴻臚寺卿已經領著瓦剌使者緩緩沿皇極殿前玉階走上月台,穿過兩列文武百官立於殿前。
毓坤居高臨下打量著為首那人,他高大魁梧,身著華麗的蒙古袍,腰間掛著火鐮和紅藍兩色的寶珠,也許還有短刀,隻不過在進入午門之前便被收去了,牛皮短靴貼著精美的紋飾,看得出身份不凡。
這人便是那位瓦剌第一勇士巴圖。
而在他身側,還有一個年輕男子,肌膚黝黑,露出的手臂上肌肉遒勁,還有青色的猙獰紋身,雖衣著不起眼,但毓坤有種直覺,他身份應不簡單
果然,禮部官員引導使團下跪時,那年輕男子沒有第一時間便跪倒,內侍上前嗬斥時,巴圖怒目圓睜,倒是那年輕男子對他使了個眼色,懶洋洋地跪了下去,同眾人一同叩拜。
見這情景,毓坤對他的身份更拿捏了八分,想必這位便是藍軒之前曾與她說過的,那位瓦剌王子脫歡。
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再抬頭時那年輕男子絲毫沒有回避,竟直直與她對視,甚至在瞧清楚她的麵目後怔了一怔,接著眯著眸子一笑,露出了森森的白牙。
毓坤不由蹙眉,這人當真大膽。
也就在此時,毓坤察覺到藍軒回眸掃了她一眼,不知道為什麽,毓坤覺得他的目光也有些冷。
三叩之後,在皇極殿中高懸的“君主華夷”牌匾下起身,脫歡下意識抬眸,又望向高高的禦座之上那位大明的皇太子。
在來到北京城之前,他對這位皇太子殿下早有耳聞,據說是個恐怕連女人也碰不得的病秧子,那時他很是不屑,腦海中浮現起的是個佝僂著背的男人。
然今日一見,他卻覺得太不一樣了,萬沒想到她看上去不僅氣色那樣好,腰身那樣筆挺,冕服加身端坐在禦座,倒真是九五之尊...,令人不得不虔誠下拜。
尤其他頭頂上這塊匾額,聽他在大明朝中的內線稟告,“君主華夷”正是這位皇太子殿下親自題的,很威加四海的氣勢。
雖然是寫來特意打他臉的,脫歡卻覺得愈發有趣,尤其再看她那纖細的手腕,他是沒想到,她竟能寫出這樣遒勁有力的四個字來。
要說唯一令他覺得異樣的是,便是這位皇太子殿下當真生得太漂亮了,他知道漢人相較於他們蒙古人是文弱的,即便是男人。
但他沒想到的是,來了北京,竟叫他見到這麽漂亮的男人,這漂亮與他擁有過的任何女人都不同,不是柔順的美,而是一種中性的,雌雄莫辯的美,他相信任何一個男人,或者女人看了都不會不心動,也更加激起了他身上的征服欲。
獻上了從草原上帶來的禮物,又接受了大明的賞賜,短暫的朝見便結束了,然而無論是毓坤還是脫歡都知道,朝見之後的閱兵和再之後的獵賽,才是今日的重頭戲。
閱兵的地點選在京城之郊的懷來縣,散朝之後瓦剌使團在鴻臚寺卿的引導下走出午門。回驛館換乘之後,使團在燕山衛的陪同下趕往懷來。
行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巴圖見方才從紫禁城出來,身邊這位主兒便一直出神不說話,不由壓低聲音道:“您可有什麽心事?”
脫歡這才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一會的獵賽,那位皇太子可要上場?”
巴圖道:“據說不上場,是由她弟弟,也就是福王殿下帶隊。”
脫歡聞言,神色冷淡,見他似有些失望,巴圖道:“雖然不上場,但據說太子殿下會在一旁觀看,並且根據獵物,裁決最後勝出的隊伍。”
聽了這話,脫歡麵上方現出些許滿意的神色。
而這個時候,那位被他惦記著的皇太子,已到達了懷來縣城。
紫禁城中的太子車駕、鹵薄、儀仗,皆是早已備好的,散了朝之後她徑直登車,浩浩湯湯的隊伍便開往懷來,因而比脫歡更先一步到了禁軍三大營的駐地。
閱兵的正時定在中午,距離午時尚有一刻,藍軒身為監軍,已在兵部尚書的陪同下先行視察檢閱,而她則在懷來縣城中特意為她設置的行館中休息等待。
今日沈崢和謝意都陪在她身邊,毓坤百無聊賴,將那把金藍色的火|槍繞在手中把玩。
這火|槍當真是個稀罕玩意,她又喜歡得緊,恰逢今日獵賽,正好用得上,便特意帶在身上,果然連謝意那樣的閱遍坊間瑰寶海外珍奇的公子哥兒見了都嘖嘖稱奇,一個勁兒想向她討要了去,說等回去也要找幾個工匠,看能不能自己打遭一把。
在百般求肯,又許了她很多好處之後,毓坤終於賞臉開恩,將那火|槍給他玩賞。謝意忙不迭地將火|槍拿了,毓坤方與沈崢說了幾句話,便聽謝意笑道:“你來得正好,瞧瞧這次殿下得的稀罕玩意,是誰都沒見過的。”
毓坤下意識抬眸,正見陸英颯然走了進來,謝意舉起那火|槍給他看。陸英從他手中接過,深深瞧了她一眼,淡淡一笑道:“倒讓我看看,是個什麽好東西。”(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