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蘭亭序
字數:6964 加入書籤
說這話時, 他已握住了她的肩。
毓坤蹙眉道:“陸時傾。”
陸英一頓,卻並沒有鬆手,毓坤掙開他, 表情很冷。
陸英抿著唇,她看得到他眸子裏一閃而過的痛。
毓坤道:“你今日怎麽了?”
陸英低頭,望著她道:“臣也想知道, 殿下是怎麽了?為什麽要疏遠臣?”
毓坤拂袖轉身道:“平素裏怎麽鬧,我從來沒有和你計較, 隻因我知道, 你心中認我作太子, 然而今日聽了你的話我才知道, 你並沒有把我當作是君,也並沒有把自己當作是臣。”
這話實有些重了,見她單薄的肩微微發顫, 陸英在她麵前跪下, 沉聲道:“臣從來不敢這樣想。”
“在臣心中,沒有人比殿下更重。”
見他表情執拗,好一會毓坤方道:“我隻說一次,你聽好了, 現下我是太子,是如今儲君,也是未來的皇帝。”
深深望著陸英, 毓坤道:“我沒有退路, 你懂麽。”
陸英輕聲道:“臣知道。”
“終有一日, 殿下會君臨天下,臣隻希望,到那時能站在離殿下最近的地方。”
說這話時,他的表情驀然令她心軟。
望了他會,毓坤道:“起來罷。”
陸英這才起身,動了動嘴唇,停了許久方道:“臣後悔了。”
毓坤含著疑色望著他,陸英道:“臣後悔,草率地離開了殿下兩個月,以至於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以前有什麽事,殿下都會和臣商量。”
“殿下為什麽要將受傷的事瞞著人,是誰教殿下這麽做的?”
他的語氣很是篤定,像是一早便知道,她這麽做,是出於別人的授意。
毓坤道:“你別多心,在我心裏,一切仍舊和從前一樣。”
陸英卻敏銳道:“是不是……藍軒?”
毓坤很是詫異,陸英竟然猜得出是他。
陸英道:“殿下和他走得這麽近,究竟是為什麽?”
“這次殿下受傷,是他救了殿下?”
“那日臣追上殿下的馬車,他是不是也在?”
陸英的聲音越來越沉,毓坤道:“是。”
她盡力解釋道:“是他尋見我,送我回來。他說會幫我登位,我和他立了個約定。”
陸英聽了這話更添疑慮,冷道:“殿下為什麽這樣相信他?”
毓坤想,她信藍軒,有一多半是因著他是蕭恒,然而這件事,她卻答應了他不能說,於是道:“我有我的道理,隻是現在不能說。”
見她執迷不悟,陸英壓著怒意道:“臣隻怕,殿下落入陷阱而不自知。”
毓坤道:“此言何意?”
陸英在書房中走了圈,沉著道:“殿下可知,為什麽殿下遇刺的事,皇上命人查著就沒動靜了?”
毓坤道:“你說。”
陸英道:“是因為有人在皇上麵前一力斡旋,將這事壓了下去。”
“殿下這幾日困於東宮,恐怕還不知道,如今刑部不僅放過皇後那邊不查,反倒將刺客歸結於前朝逆黨,說是前朝餘孽妄圖斷絕國祚,因而行刺殿下,錦衣衛趁勢在城中大肆搜捕,又將一批無辜之人下獄。”
自立國以來,便有人打著趙宋帝室之胄的名義謀逆,甚至恢複帝號,在長江以南聲勢很是浩大。先帝在位時曾對此大肆清剿。首逆伏誅,卻叫殘餘逆黨挾著最後一點血脈逃了出去,後被尋獲時這孩子在顛簸流離之中夭折。先帝存著詔安懷撫之意,封為殤懷太子,許以皇子之禮下葬,平息了江南叛亂,將此事了結。
然而到了隆慶朝,原本被肅清的亂黨竟又死灰複燃,...打著殤懷太子的名義起事,是為殤懷太子謀反案。隆慶九年之時,蕭家便因卷入這案子,而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然而雖因瓜蔓抄有數千人獲罪受誅,這逆黨的火苗卻越燒越熱,近些年層出不窮,竟絞殺不盡。
這些前情,毓坤自然是知道的,但她沒想到的是,皇後竟找了這樣合情理的替罪羊,把行刺的事推給逆黨,而將自己洗刷得一幹二淨。
若說背後無人指點,毓坤倒不信了。
果然,她聽著陸英道:“而幕後操縱這一切的人,不用臣說,殿下也猜得出來。”
毓坤沉默道:“是……藍軒?”
陸英嗤道:“殿下和他親近,卻將臣幾次提醒的話都拋在腦後。”
見毓坤抬眸望著他,陸英沉聲道:“他是皇後的人,如今自然要替皇後遮掩此事,還要勸殿下將受傷之事瞞著皇上。”
“能這麽做,他自然是聰明人,但臣沒有想到的是,殿下竟會信他。”
毓坤搖了搖頭。
陸英道:“怎麽,殿下竟連他一句的不好,也聽不得?“
毓坤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不動皇後,恐怕是皇上的意思,我感覺得出來。這次我暫且信他,若是賭錯了,願賭服輸。”
雖這麽說,她心中卻有些發沉。
陸英淡淡道:“殿下拿什麽去輸?正如殿下所說,如今殿下沒有退路,臣更不願殿下,走錯一步。”
毓坤閉了閉眼道:“你容我……再想想。”
見她在案前坐著,很是頭痛的樣子,陸英不忍再責。毓坤望著他道:“這事,你是聽你爹說的?”
陸英道:“是,雖然近些時日他告了病,但大事小事皆有人呈報。”
毓坤道:“那你今日來,他豈不是要生你的氣?”
陸英笑道:“怎麽,殿下心疼了?”
毓坤道:“我怕他罰你,你知道的,如今我身邊少不得你。”
陸英心中微熱,調侃道:“誰還不知道,如今我是不折不扣的太子|黨,即便我父親心中不愉,也不會再攔我。”
太子|黨三個字聽得毓坤莫名開心,陸英望著她道:“殿下還是聽臣的話,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聞言毓坤又沉默下來,半晌後道:“我想,再信他一次。”
她說完這話,陸英的麵色沉了沉,握緊了手,卻沒有說話。
雖在陸英麵前篤定,毓坤心中卻是忐忑的,如藍軒那般的人,並不是她可以掌控的,現下她並沒有一點把握能得到他全部的忠心,說白了他們不過暫時上了同一條船罷了,而這船要怎麽開,卻是他說的算。
這情緒不免延續到了第二日上午的時候,其時她正在案前寫字,臨一幅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這正是她有心事時會做的。
待寫到“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毓坤的心情也激蕩起來,她努力讓自己沉浸其間,不被外界俗事打擾,卻冷不丁感到有人捏住她的手腕道:“別動。”
那聲音低沉磁性,毓坤驀然回身,發覺身後竟是藍軒,他那樣握著她的手,倒像是將她攬在懷裏。
毓坤掙了掙,卻感到藍軒俯下身道:“我瞧瞧,寫得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聲音雖低,卻帶著笑,毓坤在心中想,這蘭亭集序她臨過臨過百八十遍,便是照虎畫貓,也練得爐火純青了,如何擔得“亂七八糟”四個字。自然是不服氣,想駁他幾句,然而想起他是蕭恒,一時間卻怔住了。
若是按他的標準,那她寫的可不是亂七八糟。
毓坤僵在那,卻感到藍軒竟就著她的手,認真看起她的字來。不由赧然,她將那紙一抽,翻過去蓋著,冷淡道:“看什麽看。”
藍軒微微一笑,正色...道:“不看也行,隻是臣想考考殿下。”
不和他比寫字兒,毓坤倒不怕了,朗聲道:“你說。”
藍軒道:“那殿下可知,王羲之這幅蘭亭集序中,之字共有幾種寫法。”
毓坤一笑,這是最最基礎。又取一張紙,她提起筆,行雲流水便寫下兩行,指著那上麵的字道:“便是這二十種。”
單能找出這二十種寫法的不同,已經是旁人不可及的,況且她還是一氣嗬成,默寫出來的,。
藍軒卻道:“錯了,是二十一種。”
毓坤一怔,沉聲道:“我仔細查過的,是這二十種。”
藍軒笑道:“那若臣能寫出第二十一種,殿下又如何說?”
不知道他又打什麽主意,毓坤並不上當,淡淡道:“寫出來便寫出來,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見她學聰明了,竟不上鉤,藍軒歎了口氣,壓著她,漫不經心道:“聽說殿下,喜歡蕭恒的字。”
聽了這話,毓坤忽然有些麵熱,她不知該點頭還是要搖頭,又聽藍軒輕聲道:“那殿下想不想,讓臣教你寫那第二十一個之字?”
毓坤知道自己合該是拒絕的,但他的話實在有些誘惑。一來她好奇那第二十一個之字,二來她收了那麽些贗品,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幅蕭恒的真跡。
想到這,她一顆心竟跳得快了些。
不等她答話,藍軒已將她手中的紫毫抽了出來,淡淡道:“殿下的手腕細,不適合用這支筆。”
說著他取了支青鋒遞給她道:“這一支減半分,正和殿下用。”
毓坤將那支青鋒拿在手中試了試,果然比方才感覺好許多,有些奇道:“你是怎麽知道?”
藍軒不答,微笑道:“殿下可知,這之字由哪一劃起筆,哪一劃落筆?”
說話時,他有力的右手握住了她持筆的手,而左手則很自然地握著她的腰,從身後將她的身子牢牢固定住。
毓坤一僵,很有些懷疑他是故意的,但藍軒的神色那樣正經,心無旁顧。又令她不由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定了定神,她開口道:“是由點起,橫折,最後收於捺。”
藍軒道:“那是一般的寫法。”
毓坤倒好奇他說的不一般的寫法是什麽,藍軒握起她的手提筆時,低聲道:“殿下知道麽,臣已有十一年不曾握過筆。”
毓坤心中一顫,又聽他笑道:“不過臣不介意,為殿下破回例。”
毓坤的心跳亂了一拍,藍軒已落了筆,壓著她的手寫出了那第二十一個之字。
望著手下那筆走龍蛇的字跡,陌生而熟悉,她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又望了那字片刻,毓坤猛然醒悟,這第二十一種寫法並不是正文裏的,而是書聖的落款中,王羲之三個字中的那個之字。
那時藍軒已鬆開她,知道大概又被他耍了,毓坤擲了筆,哼道:“投機取巧。”
藍軒也未惱,隻望著她一笑:“殿下現下心情可好些了?”
毓坤這才知道,方才她心緒不寧,被他瞧出來了。
她其實很想問問他陸英說的那件事,然而剛啟唇,卻聽藍軒正色道:“那麽,也該辦些正事了。”
“殿下這便,隨臣去見些人罷。”(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