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相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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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實是僭越, 毓坤一時愣在那。
陸英蹙眉,望見門口立著個年輕男子, 飛魚服繡春刀,是錦衣衛。
雖不認識洛寧,但陸英看得出他在錦衣衛中品級不低,想必是藍軒手下,也不知怎麽竟尋來了。他自然不怕, 心中更有一股怒氣,冷聲道:“出去, 這沒有你說話的份。”
洛寧這才看清,麵前的人是陸相家的公子。他心中存著件火急火燎的事,已找了太子一個時辰, 若現在擋在他麵前的是旁人,隻怕他便直接拔刀, 然而是陸英,他卻不好動手。
見洛寧竟不動, 陸英望著馮貞道:“還要我說麽。”
馮貞並不是不願攔,隻是今日太子來國公府赴宴,很是低調,並未帶親衛, 他攔不住洛寧, 又怕他真有正事, 才將人放進去。然方才聽他口氣很衝, 得了陸英的話, 馮貞向外一使眼色,便有國公府中的家丁上前,將洛寧擋在了門口。
洛寧今日身負要事,急匆匆來,帶的人都在國公府中四下搜尋,他抓住個丫鬟終於問到此處,卻見太子竟醉臥紅綃帳,心中發急,未免口不擇言。
然陸英起身,洛寧便知是自己誤會了,毓坤麵色發沉,他也不好用強,壓著聲音道:“太子殿下可知,一個時辰前,京城戒嚴,皇上令禁軍五軍營把守各城門要道,嚴禁出入,又詔陸循、廖仲卿、張懷等五殿大學士及六部尚書到西苑。如此緊要的關頭,福王得信便出了城,殿下可好,倒在當真讓臣好找。”
聽了這話,毓坤一凜,與陸英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出凝重。
“你先去,在府前街等我。”毓坤對洛寧道。
洛寧聞言一頓,見她已撐著榻起身,將刀一收,大步去了。
洛寧離開後,毓坤望著他的背影,淡淡道:“你瞧,這便是藍軒的人,即便他要擁我上位,卻連手下都如此倨傲,若說他日後沒有存著廢我之心,誰能信?”
“如今我與他,不過互相利用,虛與委蛇罷了,可竟為了這麽件事,你還要同我置氣。咱們打小親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若同我生了嫌隙,當真叫我……有苦也沒處說。”
她說這話時,垂眸望著微漾的珠簾,長長的睫毛落下來,像點水的蜻蜓般那麽一顫,帶著陸英的心也跟著動了下。
許久後,毓坤方聽陸英道:“有時候,臣真不知道該拿殿下怎麽辦。”
“日後殿下說什麽,便是什麽罷。
毓坤聞言道:“有你這句話,往後的事也好辦多了。”
說這話時,她唇畔現出個淺淺的酒窩。
見陸英直直盯著自己瞧,毓坤的目光有些疑惑,卻感到陸英很快轉開了視線。
扶她下了榻,陸英為她整了整衣擺,毓坤又強灌了盞茶,感覺有了些精神,方向外走。
臨出門時,陸英沉聲道:“臣陪殿下去西苑。”
毓坤卻道:“你去做什麽,既沒有一官半職,又沒得皇上召見,隻怕連宮門都進不去。”
陸英聞言,身側的手驀然握緊,毓坤歎道:“你別擔心,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知道早晚有這麽一遭,說不好我這一去,還要指著你在外周旋。”
陸英也知道現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頓了好久,方道:“我知道該如何做,殿下放心。”
毓坤探手,撫著腰間那塊玉,微笑道:“你不是說,這玉是除厄擋禍的,我想我帶著它,定能消災轉運。”
陸英驀然伸手,將她撫著那塊玉的手攥著,用力握了握道:“不是轉運,而是殿下本就紫氣東來,勢貫日月。”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是篤定,毓坤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前路雖未測,她卻有萬分的勇氣去麵對。
謝...言親自送她出府,今日見到家中闖入這麽些錦衣衛,他自然知道,是要變天了。
見毓坤麵上雖帶倦容,卻很沉靜,並不見慌亂,謝言越發確定自己的眼光。
待送走了太子,他著意布置下去。
毓坤來安國公府赴宴的時候是乘車,回去的時候改為騎馬,為的是快。
奔馳在道上,洛寧帶來的錦衣衛四下散開,牢牢將她護衛在中間,極嚴密的樣子令毓坤心中凜然。
現如今內閣輔臣與六部尚書都聚攏在西苑,皇帝卻並沒有召見她。
不得召,便不能貿然前去,毓坤自然懂得這個道理,但她沒想到,洛寧這麽著急尋到她,卻是要送她回東宮。
不僅送她回東宮,還要她在書房中待著,哪也不許去。就連東宮之中,原先擔親衛之責的府軍左衛,也盡數被洛寧的人換了去。
安排完這些事,洛寧徑自去了西苑,不消說,是向藍軒複命。毓坤想不通藍軒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敏銳地察覺出不一般。
這不一般的感覺,在禁軍總督嚴鸞親自帶著然來到慈慶宮的時候,達到了極點。
與此同時,在紫禁城西麵那座宮苑之中,太液池波光浩渺,升騰起的霧氣間,名喚瀛台的孤島煢煢孑立。
島上三百道童默誦無上太乙度厄天尊的名號,在經幡下稽首,這場為皇帝祈福的羅天大醮已持續了數十天。
而在玉熙宮外,內閣大學士與六部尚書們聚攏在丹陛之前,肅容斂神。一個時辰前皇帝詔令他們入宮,之後又陷入的昏迷。
嗡嗡的誦經聲如煙火氣繚繞,沒人知道皇帝什麽時候會醒來,或者,還會不會醒來。
在場之人唯一清楚的是,看來先前所謂病情轉好,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如今皇上的身體,真到了病入膏肓,藥石罔顧的地步。
即便如此,卻沒人敢露出意思不耐的神色,甚至連竊竊私語也沒有,隻有不經意間的眼神交匯透露出意味深長。
所有人都明白,得多年不理朝政的皇帝詔見,必是為托孤。
一但新帝即位,今日之人皆是顧命重臣,日後既享無上權柄,也可能萬劫不複。每人心中都繃著一根弦,隨便一點細微的動靜都能牽扯起一片波瀾。
而玉熙宮內,宮闈深深的寢殿中,朱翊芳好似陷在一個混亂夢中,他粗重地呼吸,蹙著眉,在榻上輾轉,眼前的場景走馬燈似地變換。
在夢中,他見到了許多人,許多曾經與他關係親密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已經死了,死於戰亂,死於宮廷傾軋,死於他的一聲令下。
朱翊芳痛苦地閉著眼,周遭一片黑暗,有沉穩的步伐聲從背後傳來,很是熟悉,他驀然轉過身去,正見蕭儀走了過來,許多年未見,依舊年輕。
他的目光還和從前一樣,朱翊芳輕聲道:“阿儀。”
他很想問他一句,當年到底是朕錯了,還是你錯了
蕭儀隻笑了笑,麵孔漸漸染上血跡。
朱翊芳驀然驚醒,急促地喘息,瘦削的手指蜷了起來,很快被另一雙柔軟的手覆了上,他用盡力氣牢牢反握,那雙手便鬆了力道,任他牢牢握著。
他勉強起身,望著薛明月姣美的麵龐。
這麽多年過去了,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她依舊像當年那個小姑娘,即便他給她無上的寵愛,他們有過三個孩子,她還是那樣素淨,連妝也未施,皓腕上掛著串佛珠,已摩挲得光滑圓亮。
朱翊芳如饑似渴地望著她,仿佛那是他幹涸心靈的唯一慰藉。
他知道她已經守了他許多天,衣不解帶,不眠不休,但他不願去想,這樣的堅持,是出於愛,還是出於對丈夫的責任。
甚至,她並不能算他的妻子,隻是他的妾室...,是他所擁有的眾多女人中的一個。
其實若有可能,他願與她做一對平凡的夫婦,生幾個孩子,看他們平安長大,成家立業。
然而世間有那麽多不得已,所以他覺得他是虧欠了她的,他願意去彌補,隻是後來他發覺,是他錯了。
一步錯,步步錯。
又望了薛明月一會,朱翊芳歎了口氣道:“這幾日朕常想,若崇哥兒在,如今也有十七歲了罷。”
薛明月眸子一顫,沒有說話。
那是他們第一個孩子,他並不是第一次做父親,卻第一次欣喜若狂,很早便想好了名字,卻沒想到七個月時竟出了場意外,以至於早產,孩子生下三天便夭折了。而這事也成了他們之間不可觸及的禁忌。
朱翊芳記得那是個漂亮的男孩,雖也同旁的嬰兒一般紅紅皺皺的,但他卻莫名覺得好看極了。
微微歎了口氣,朱翊芳道:“也不知那孩子長大,是像你多些,還是像朕多些。”
薛明月道:“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朱翊芳深深望著她道:“朕知道你心中怪朕,是不是?”
“朕在心中也怪自己,若是那孩子還在,是不是便沒有後麵這些事了。”
薛明月驀然抬眸,仔細分辨著他的話,然不用深究,朱翊芳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望了他會,薛明月一字一句道:“陛下,什麽時候知道的?”
朱翊芳歎道:“朕自己的骨血,是男孩,還是女孩,難道朕還分辨不出。”
“那時候,太子和婉婉出生不久,你定要自己帶在身邊養,旁人碰都不許碰,朕起初以為是經曆的先前那樁事,你格外謹慎,心中憐惜得很,自然依你,但也想親近孩子。”
“有次你睡著,婉婉哭鬧,奶娘抱去哄,朕忍不住將太子抱起來。”
“那時她才這麽大……”他瘦削的手指比劃了下,微笑道:“小貓似的,不哭不鬧,一張小臉睡得紅撲撲,可愛極了。”
“然也就這麽往懷裏一抱,朕什麽都明白了。”
薛明月聲音微微發顫道:“那陛下為何,為何不……”
朱翊芳握著她的手,沉默片刻道:“你不必自責,一切都是朕的選擇。”
薛明月嘴唇一抖,卻聽他道:“隻是如今,不能再錯下去。”
說罷,他沉沉喚了聲,尚璟走了進來,朱翊芳道:“太子,到了麽。”
尚璟猶豫了下道:“半個時辰前嚴鸞帶人去請,現如今還未回來複命。”
朱翊芳蹙了蹙眉道:“小鳳。”
藍軒聽了這話,應聲走了出來。此前他已在屏風聽了許久。
朱翊芳望著他道:“你去趟東宮,務必將太子帶來,這事別人做我不放心,隻有你最穩妥,切記不可耽擱。”
望著嚴鸞,毓坤想,其實對於這位禁軍總督。
唯一的印象便是此人很是閑散,且不管事。然現下,被嚴鸞那有些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毓坤忽然發覺,也許先前他給人的那些印象,都是假象。
而她也終於體會出,也許正如藍軒所說,他真真正正是皇帝的人,是他爹在許久以前便布下的暗棋。
這會嚴鸞帶人來,是要請她到西苑,毓坤想不出,為什麽他爹召見她要費這麽大陣仗,幾乎出動了數百人,將東宮團團圍住,而充任親衛的府軍左衛形同虛設,任人長驅直入。
毓坤直覺自己不該去,但卻找不到不去的理由。沉沉望著與嚴鸞一處的郭舒夜,她終於明白為何先前洛寧要將她身邊的親衛換掉,原來這位郭指揮使,也是她爹的人。
隻是洛寧留下的人並不多,勉強於嚴鸞相抗,卻占不了優勢。
又過了一刻,見毓坤沒有動的意思,...嚴鸞冷聲催促道:“太子殿下,莫要為難臣。”
聽了這話,毓坤越發覺得自己不該去。
好在驀然有人打破了僵持,感到嚴鸞命人動手的那刻,毓坤有個低沉的聲音打斷道:“慢。”
語氣雖輕,卻帶著漫不經心的強勢。
毓坤驀然抬眸,正見藍軒走來進來。他身邊還帶著洛寧,目光很有些冷,逡巡一圈,徑直落在她身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