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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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六人的策論評閱完畢,顧太傅從中抽出三篇, 按慣例, 這是他認為尚可圈點的。見自己那篇赫然在列,毓坤鬆了口氣。
而被顧太傅選中的另兩篇, 一篇出自兵部尚書王懋林之子, 福王伴讀王瀾王潛文之手, 另一篇則為左都禦史沈頫之子,太子伴讀沈崢沈重山所作。
顧太傅命二人各自將文章當眾誦讀一遍, 王瀾以懷撫立論, 從文治角度闡述安|邦之道, 文采斐然,字字珠玉。沈崢則以武防為要,從軍事角度, 提出備邊禦虜的具體對策。
聽完後毓坤不禁欽佩。這二人年紀不過比自己稍長,才氣卻不輸讀了幾十年書的博學之士。
這般想著, 卻聽顧太傅道:“潛文之作文采華麗, 卻華而不實, 策論當以策為要,況且重文而輕武,豈非重蹈前朝之禍?”
王瀾躬身聆訓,顧太傅又向沈崢道:“重山之作對策詳實, 然未免瑣碎, 行文平鋪直敘, 又失韻味。”
聽完顧太傅的話, 毓坤心中不免發沉,王沈二人之作若拿到朝中去,皆是一等一的,然而在顧太傅這裏,卻不過平平,也不知能令他滿意的文章是什麽樣,大約隻有陸英尚可一試。
有這想法的自然不隻她一人,毓坤正沉吟,謝意湊在她耳畔嘖道:“要務實,又不能事無巨細,要兼顧,又不能泛泛而談,需以史為鑒,又不能墨守成規,最重要的是得有縱覽全局的氣魄,且要文筆好。這樣的文章,除了太傅自己,大概沒人作得出來。”
毓坤笑道:“怕是你自己作不出,卻不要拖別人下水。”
謝意與她同歲,向來被她調侃慣了,倒也不惱,反笑道:“若真有人能作得出令太傅稱讚的文章,倒是神仙了。”
聲音大了些,顧太傅犀利的目光掃來,謝意規矩坐正,再不敢與毓坤耳語。
之後馮貞代毓坤將昨夜寫的策論讀了,顧太傅望向她的目光柔和許多,語重心長道:“殿下言道,應強國以禦虜,政治清平,國富民強方能震懾外邦,而蠻人輕狡,亦要備軍待戰,堪為今日之優。”
朱毓嵐實有些驚訝,望著毓坤秀氣的側影發怔,未想到他這姣美若好女的兄長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起昨日她似乎受了傷,朱毓嵐下意識望向她單薄的肩背,見她將左手攏在袖中,金邊下隱隱露出一點指尖,瑩瑩泛粉,倒有些可愛。
猛然將這個念頭甩開,朱毓嵐麵無表情轉開視線。
而於毓坤而言,自六歲起隨太傅讀書,知道他對自己的愛護和期望。他不僅將自己當作儲君,更當作子侄關愛。自小離開生母,難得體會到親情,毓坤心中對這位老師有著不一般的敬重。
但她也知曉,自己並沒有全然令太傅滿意。
果然,顧太傅話鋒一轉道:“但殿下可知,究竟如何才能富國強兵,澄清宇內?”
一句話便將毓坤問住了。她雖將道理想得明白,卻實不知該如何施為。
望著顧太傅,毓坤輕聲道:“學生的確不知,但事在躬行,日後必有所獲。”
顧太傅微微頷首,目光中帶著期許。
評罷三人的文章,顧太傅沉著麵孔,按下朱毓嵐那篇策論道:“殿下可知錯。”
毓坤睜大眼睛,卻聽朱毓嵐道:“學生不知。”
顧太傅隱有怒意,朱毓嵐卻起身道:“可否容學生將文章一讀。”
顧太傅望了他片刻,終沒有攔。
內侍張順將那篇策論從案上捧到他麵前,朱毓嵐一字一句讀了起來。
他語氣和緩,然一開口卻是不凡。
毓坤終於明白,為何他竟如此自信。
隻因這文章實是太好,不僅文霞藴然,璧坐璣馳,且旁征博引,縱貫古今。先論述前人之軍事策略,...再筆鋒一轉,談今時之要務。同樣是強國以禦虜,備軍以懾蠻,卻從不同方麵提出實務,強國需整吏,興田,通商,而備軍則需將專,兵盛,糧足。
文華殿靜得能聽得見細針掉在地上的聲音。朱毓嵐道:“使將必得其人,權必委其人,舉不得以幹焉,則操縱賞罰得以盡計智。”毓坤心如鼓擂,未想到他竟有這般犀利而直指人心的見地,又聽他道:“雄邊子弟,使之千裏通籍,骨肉相依,則遇敵同心,氣增百倍。”她一時竟欲擊節讚歎。
然冷靜下來,毓坤回過味,這樣的文章,絕不是朱毓嵐能作得出的,無怪乎顧太傅如此生氣,這根本就是他不知從何處抄來的。
毓坤心中暗歎,她這弟弟大約不知道有個詞叫做過猶不及,做得太過,反不如不做。
隻是待朱毓嵐將策論讀完,毓坤卻久久不能平靜。不過寥寥數千字,落筆之人的蘊籍之學,該博之見,弘濟之才穎露無疑。其中對人心拿捏之準確令她心驚,而不經意流露出的放誕風流又令她心折。她不禁翻來覆去地想,究竟什麽樣的人才能寫得出這般驚才絕豔的文章。
殿中其餘人也皆呆了,隻聽謝意輕聲道:“這當真是神仙作文。”
毓坤莞爾,卻心悅誠服。
顧太傅望著朱毓嵐,見他依舊毫無悔意,嚴厲道:“據他人之物為己有,該稱為何?”
此時眾人也反應過來,目光皆落在朱毓嵐身上,卻見他從容道:“學生未曾說過這篇文章是自己所作,相反……”他從張順奉上的漆案中拈起一張朱卷道:“學生早前便知道,這篇策論出自隆慶九年會試考生之手。”
話音落下,殿中一片嘩然,毓坤也未想到這文章竟作於十一年前,且是會試應試之文。朱卷是將考生所作墨卷謄抄而成,並無姓名,毓坤不知此文出自誰手,但以此之才當年必高中,如今正在朝為官。
毓坤望向顧太傅,卻見他身體一震,仿佛蒼老許多,許久後方道:“那殿下便說說,為何要將這文章交上。”
朱毓嵐負手而立道:“當日太傅布置下題目,學生發覺竟是隆慶九年的會試試題,便想究竟有何深意,遂翻閱禮部封存檔案。閱遍百餘份朱卷卻覺得奇怪,明明此文見地頗深,所言國策十餘年來卻未曾被采納,以至於如今瓦剌部壯大,滋擾邊境。”
“細思之下,學生方明白,太傅布置這題目,並非要學生作什麽錦繡文章,為人君者又不是考功名,文章寫得好不如能知人善任,懂得用人之道,所以學生將這篇策論尋了回來,待有機會便上奏皇上,十年之內,定令瓦剌不戰而降。”
他言之有力,語氣鏗鏘。顧太傅神情複雜,擺手道:“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再提無意。我取這題目的本意是,如今應重新審視朝廷與瓦剌的關係,隻是殿下說得極好,為君者,不一定要寫得出好文章,卻要善於用人。”
這還是朱毓嵐頭一次得顧太傅誇獎,他按下欣喜,恭敬聽從教導。
毓坤默默歎了口氣,知道今日是她輸了,這篇策論一出,即便她那篇寫得再好也黯淡無光。不止如此,恐怕在太傅心中對朱毓嵐重武輕文的印象也有所改觀。
轉而望向毓坤,顧太傅正色道:“這正是我對殿下的期望。”
毓坤輕聲道:“定當謹記。”
待顧士禎退後,又有翰林學士入內講《春秋》,到辰時方散。出了文華殿,朱毓嵐昂首邁上軟轎,望著他意氣揚揚的背影,謝意很有些不屑。
毓坤也坐在轎中,擺手要他不要多言。然回到慈慶宮,她確有些悶悶不樂。
像是看出她的心事,沈崢正色道:“今日之事並非偶然,若未記錯,隆慶九年會試的主考官正是太傅本人。他應閱過此卷,福王取巧,正看中這點,是有備而來。”
毓坤一凜,...顧太傅將那策論看了幾行便有定論,確像曾讀過,然十一年後依舊能回想起來,可見當年印象之深。
憶起今日顧太傅複雜的神情,毓坤知道這其中恐怕有什麽隱情,隻是無從探究。
忽然有個想法,毓坤與沈崢對視一眼,知道是想到一處去了。
望著他二人目光交匯,謝意茫然道:“你們在打什麽啞謎?”
毓坤當機立斷道:“去查一查隆慶九年會試第一名取的是誰。”顧太傅既說到知人善任,她便躬行其道,先將此人收在東宮。
聽令辦差的是詹事府少詹鄺佑。吏部衙門正在紫禁城南麵,不過一個時辰他便回報道:“啟稟殿下,隆慶九年會試,第一名取得是金陵仕子劉霖。”
竟是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看來此人確未得到重用。毓坤未料到一個江南學子竟對西北邊防如此了解,不由好奇道:“此人現在何處?”
鄺佑道:“說來是他倒黴,雖中了會元,殿試卻未進一甲,隻取了庶吉士,散館後分去桂王府教世子讀書,桂王獲罪,他也被免職,如今潦倒京中。”
謝意莞爾,原本從翰林院分入王府便是下差,好巧不巧,桂王又是皇上的兄弟中唯一被削爵的,連帶著仕途也從此斷了,此人算得上運交華蓋。
毓坤倒有些憐惜,吩咐道:“喚他來,我瞧給個什麽官做。”
鄺佑道:“屬下已命人去尋,此時應正在宮外。”身為詹事府少詹,他自然心思機敏,不用太子吩咐已預備下去。
不多會,有內侍領著一人在慈慶宮外叩拜,馮貞宣他進殿,毓坤望見來人卻大失所望。
跪倒在她腳下的男子與想象中全然不同,年紀三十上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粗布麻衣,不似讀書之人,倒似山野村夫。
毓坤問了幾句話,他答得倒切中肯絜,看得出很有些真才實學,隻因這幾年過得辛苦,少年意氣皆被磨平了棱角,倒看不出當年摛翰振藻的樣子,毓坤不由悵然。
見她望著劉霖不語,沈崢低聲道:“殿下豈能以貌取人?”
向來喜歡沈崢直言不諱,毓坤倒不以為忤,也並沒有準備賞些錢便打發劉霖走,隻是心中終究有些失望,沒在當年遇到他。
不知因何被召至東宮,劉霖心中正忐忑,卻聽太子道:“今日起,你便去司經局做個校書罷。”
校書郎不過九品,司經局卻是東宮屬衙,前途不可限量,劉霖驀然抬眸,但見太子雖不過十幾歲年紀,卻氣質灼灼,明豔耀目,一時竟怔住,實不知自己如何得了東宮青眼,茫然不可置信。
待內侍上前嗬斥,他方覺失禮,重重叩首謝恩,直到被引出殿外依舊足下發空,像是漂浮在夢中。
劉霖退後,見毓坤麵有失色,謝意調笑道:“既要風度,又要才學,殿下難道以為人人都似陸時傾。”
毓坤瞥他一眼,眼波流轉。謝意心頭一跳,卻聽毓坤淡淡道:“罷了,今日散了罷。”
她隻是覺得不對,或者說不甘心,那樣神仙似的人物,如何竟這般其貌不揚。
謝意摸了摸鼻梁,想拖她出宮胡混,卻見沈崢道了退,隻能隨他而去。
出了慈慶宮,謝意三步並作兩步道:“重山等我。”沈崢站定,望著他道:“小公爺。”
謝意喘著氣道:“這麽急做什麽。”
沈崢不語,謝意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正是慈慶宮的方向,隻聽他輕聲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沈崢所料自不錯,毓坤將兩人支開,實是因為她心中記掛著一件不能言說之事。
先前她命人去禮部查宮中內侍的籍冊,主薄管直回報辦妥了,是派人進檔房中默記,出來後再用紙筆複寫,因此外麵的司吏並不知道查了誰,又查了什麽,斷不會...打草驚蛇。
東書房中,毓坤麵前攤著一本薄冊,尚帶著新墨的香氣,記錄的卻都是陳年舊事。
她屏息翻閱,一刻後卻不由失望,薄薄幾頁紙記錄的都是藍軒累年升遷事跡,除此之外並無一絲前塵。若不是最前麵寫了句話,“京畿人士,年十五,以罪入內廷”,毓坤幾乎要懷疑是謄抄的人抄漏了,然她知道,實是因為他入宮之前的經曆被人刻意一筆抹去。
京畿,年十五,以罪入,毓坤猜測他應是京中官家子弟,因族中有人犯事,累罪入宮。造冊的時間是隆慶九年,也就是十一年前。
又是這年,毓坤敏銳察覺出不一般。
然那時她不過五歲,隨薛貴妃住在儲秀宮,並不記得曾發生什麽大事。沉吟片刻,毓坤喚過鄺佑,要他去刑部衙門查一查隆慶九年因罪獲刑的京官名錄
幾乎同一時刻,建極殿北麵的協恭堂內,秉筆尚璟走入司禮監看文書的司房,向左手持朱筆批閱奏本的藍軒道:“今日有人去禮部檔房查了宮中內侍的籍冊,兒子特意命人留心,有處積灰留有手印,看得出幹爹那冊被人翻看過。”
他明明比藍軒還長十數歲,喚幹爹卻喚得順口無匹。
藍軒筆下不停,淡淡道:“是什麽人?
尚璟道:“是東宮的人。”
“太子?”侍立一旁的郎燕生有些驚訝,目光中帶著遲疑。
而端坐在案前的藍軒倒沒有意外,回憶起昨夜,毓坤長長睫毛下的黑瞳一瞬不轉盯著自己瞧的樣子,微笑道:“當真有趣。”
鄺佑辦事極穩妥,晚間便向毓坤回報,因隆慶九年正是丞相蕭儀謀反案發時,受牽連者甚重,京中官員株連獲罪者數千人,卷宗浩繁,恐怕需要些時日才能整理出名冊來。
毓坤這才想起,十一年前可不正是她爹廢中書省,分權於六部之時。而整件事的起因,便是時任中書丞相的蕭儀卷入前朝殤懷太子案,皇帝震怒,蕭家被誅十族,中書省被裁撤,權歸六部。雖從那年起再不設丞相,卻以五殿大學士入內閣佐政,首輔大學士陸循成為實際上的宰相。
那時她年歲尚小,又養在深宮中,對這事並沒什麽印象,隻知道大明這最後一任丞相,不僅本人聲名赫赫,其子蕭恒更是青出於藍,是當時鼎鼎有名的書法大家。據說幼時能詩,稍長善書會畫,長於正楷,筆下妍麗溫雅,有北宋蔡襄遺風。十二歲登天子之堂,誌學之年筆法愈進,博采眾長,自成一體,隻可惜天妒英才,未滿十六便因病故去了。
也好在早逝,幾個月後蕭家遭逢大難,至於傾覆。時有世言,當年蕭儀涉案時竟無一字辯白,便是因逢喪子,心灰意冷。而也正因他無一字自辯,惹來皇帝滔天怒火,最終落得那樣的下場。
聽完鄺佑的敘述,毓坤這才知道當年實是一樁慘案,血染了半個京城,千餘人遭斬首流放,罷官免職者更不計其數。
若如此,時年十五的藍軒因家中有人涉案,獲罪入宮倒也不奇怪,但毓坤知道他身上一定還藏著別的秘密。因這事有些忌諱,並不好放在明麵上查,毓坤特意交代不許走漏風聲,鄺佑便暗暗結交了位刑部主事,命他悄悄梳理。
是夜,毓坤睡得很踏實,倒未再做那令她心悸的夢。
然第二日卻風雲突變,先是詹事府下左右春坊中任東宮講官的幾位翰林學士被一道諭旨卸任,接著又有數十位宮僚被撤換。消息一出四下皆驚,片刻便傳得沸沸揚揚,幾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凡涉東宮之事皆避之不及,唯恐牽連自己。
隻因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不滿意對太子的教養,這不滿看似是對東宮講官,實則是對東宮本人。失了聖眷,太子的位子岌岌可危。
而與此相比,另一道發到刑部衙門的文書便沒那麽引人注意了,包括史思翰在內...數人被罷官,其中便有與鄺佑交好的那位刑部主事。
得知這消息時毓坤剛下早課,回到慈慶宮,她徘徊在東書房中,麵色頗有些蒼白。
實是太明顯了些,藍軒已什麽都知道了。他要處置史思翰,便順便將刑部那位給她辦事的主事一同查辦,又以皇帝的口氣下了諭旨,將她身邊的講官換了去,意欲提醒她,即便要易了她的太子之位,也不過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毓坤不知哪裏出了岔子,卻明白如今宮內宮外已俱是他的人了。無力和恥辱深深糾纏著她,身為太子,甚至連東宮屬官,自己的老師也不能保全。
她早該想到,輕易得罪藍軒豈能善了。他待史家尚如此殘酷,又如何能期望他給自己留情麵。
然世上卻沒有後悔藥。
即便平日灑脫如謝意,得知這消息也不由心焦。沈崢倒冷靜,立在殿中,望著毓坤鄭重道:“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毓坤並不願說出緣由,沈崢自然也看出了些,沒有再追問。隻是這樣卻幫不上什麽忙,慈慶宮中三人相對沉默著。
此時毓坤才真正感到實力的懸殊來。藍軒不過抬手,便讓她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她心中是不服氣的,卻又無可奈何。她也知道如今自己不過是砧板上的肉,隻能任人捏扁搓圓。然越是這樣,她便越要查,萬一他真有什麽把柄落在她手裏,興許尚可扳回一局。隻是現在,她要耐下性子,避一避風頭。
境況雖不好,毓坤卻仍存著希望,倘若陸英那裏進展順利,一切尚有回圜餘地。他既答應了她,便一定會做到,毓坤心中有這個把握。
從那日起她便隻在慈慶宮中讀書,或臨帖習字。因愛書畫,東書房中藏有她命人收集整理的書畫字帖,得了空細細品鑒,也算得上苦中作樂。如此謹慎行事幾日,倒未再生事端。然屋漏常逢雨,晨起時,毓坤感到腰肢酸軟,身子沒有一絲氣力。抿著唇,她心中有個不好的預感,果然微微一動,身下潮熱,已見紅了。
這便是如今無藥可解的難題。自去歲始,每個月總有幾天特別難熬,她又有些氣血不足,每每到這時便如過鬼門關。綿密的墜痛不斷從小腹襲來,毓坤幾乎要將下唇咬破,身上一陣陣發冷,又有些發熱,懨懨蜷在榻上起不了身。
為她抹去額上細汗,絳雪疼惜道:“不然今日便使人告個假,歇一日再去學罷。“
毓坤吃力抬手,擺了擺。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上,若告了假,隻怕閑話傳得更厲害。況且又講不出是生了什麽病,耽誤了功課,更容易被挑出錯處來。在這節骨眼兒上,她是絕不能有一絲鬆懈的,想到此處,不由咬著牙道:“更衣。”
說罷,她扶著絳雪起身,勉強換好冠服,連早膳也用不得,乘著轎匆匆向文華殿去。一路上顛簸不停,毓坤隻覺小腹墜得越發厲害,不由緊緊抿唇。
然福王朱毓嵐這幾日心情卻相當不錯,太子受挫,對於他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在文華殿外下了轎,他神色輕盈,微微抬起眸子,正見遠處毓坤的身影。
待到近前,朱毓嵐不由詫異,雖是夏天,今日她卻捂得很嚴,仿佛有些害冷,眉頭微微蹙著,唇色淡得若有似無,卻依舊是極好看的樣子。
在文華殿中落了座,朱毓嵐望著麵前纖秀的背影想,他這兄長身體當真不好,似乎每過一段時間就要病一場,柔柔弱弱的,偏性子要強,再不舒服也要強撐著來。有時候,他直覺瞧不上她,但又有時候目光卻莫名被她牽絆,隨便她一絲細微的動靜都能牽起他的思緒來。
譬如現在,見她蹙眉聽講的樣子,朱毓嵐不禁在心中想,她看起來不大高興,到底是因為換了講官,還是因為真的病了?倘若真的病了,又為何不傳太醫?不肯告假,是不是因為他迫她太緊了些?
他一麵想,一麵走...神。直到顧太傅蹙眉咳了一聲,朱毓嵐才收回思緒。
她幾乎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擦肩而過時,那人略微停頓一瞬,毓坤身子發僵,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發覺他已走出丈許。
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卻聽見城樓門道內回蕩起沉穩的腳步聲,原是方誠見城門已開,大步流星迎了上來。
虎背熊腰的錦衣衛指揮使單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麵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藍軒藍鳳亭,身畔則是他之副手,司禮監秉筆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隻見藍軒器宇軒昂立著,並沒有說話,似是望著跪地之人蹙眉。方誠下意識低頭,方發覺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幾滴暗色的血跡,不由告罪道:“屬下失儀,請督主恕罪。”
毓坤一頓,未想到藍軒竟對血腥氣如此敏銳,又暗暗心驚,看樣子方誠今夜應是打北鎮撫司的詔獄來的。
果然,方誠低聲道:“史思翰已招了。”說罷取出一張薄箋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箋上寫的什麽,心知大約是口供一類,恐怕是刑訊逼供得來的,不由有些怒意。
藍軒卻看也未看,徑直將那頁紙收入懷中。
方誠道:“史家尚餘男女數十人,當如何處置?”
郎燕生聞言也躬身而望,似聽候身邊之人發令。
藍軒風姿俊美抬眸,望著城樓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處死,女子入教坊司,家產抄沒。”
那是他第一次開口,毓坤渾身發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輕易地決定了史家滿門的命運,甚至不經大理寺審訊,隨意便處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員。
方誠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臨下望著他道:“需記得,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著求仙問道,恐怕連史思翰是誰都記不得了,司禮監掌批紅之權,諾大的皇城之中,還不是藍軒一人說了算。
望著藍軒從容沉穩的樣子,毓坤知道不過因他一句話,昨日還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滅無存了,心中頗為不平。
緊緊蜷著指尖,毓坤低著頭,聽腳步聲漸近,藍軒正打她麵前走過。她屏住呼吸,卻見那雙攢著金線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麵前停下。
感到被注視的壓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見藍軒若有興致望著自己。
一瞬間氣血上湧,她知道他早已發現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聽到那些話,恐怕這次真的將他得罪了。
毓坤幾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麵前說些什麽,會是什麽局麵。
夜禁方歸,行治不檢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陸家,一頂結黨營私的帽子扣下來,即便脫罪,陸循也必定會避嫌,不會再為她說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