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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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那人, 正是她最狼狽的時候,不過犯了些小錯, 便罰在乾清宮外唱太平。
紫禁城裏規矩多,稍不謹慎就犯忌諱。宮門下了鑰,寶姝提鈴走在東一長街上,昏黃的絹紗燈映得朱牆森森,直壓得人喘不過氣。她不敢走得太快,亦不敢走得慢,更不敢吐字不清晰, 否則挨罵事小,打死攆出宮去也是有的。
也就一年多以前, 關外鐵騎踏破北京城,末帝被俘, 大明名存實亡,隻餘宗室退守東南,苟延殘喘。寶姝聽老一輩的宮人講, 那時候這宮裏樹上掛著的, 井裏投著的……不知死了多少人,更多是被砍了腦袋的, 當真數不清有多少冤魂厲鬼。
下意識打個哆嗦, 寶姝手一晃,頭頂一隻老鴰撲棱起翅膀, 她直覺身後有影子在追, 心中越發驚慌, 見到遠處有些光亮,拚了命地奔逃過去,正叫守月華門的羽林左衛拿了,登時要作逃婢杖斃。
那時正打門道下走出個人來,寶姝不管不顧撲倒在地,哀哀哭救。一雙手扶她起來,寶姝這才發覺那人身後跟著的竟是司禮監秉筆崔懷恩,能被皇上身邊的權要大璫那樣以禮相待,寶姝知道當真是遇到了貴人。
紫禁城中自然容不得她放肆,很快有人將她拖了開,那人卻停下來。崔懷恩頗有些為難,低聲道:“萬歲可還等著您呐。”那人躊躇一下,見她滿麵血汙伏在灰土中,終究不忍心,輕聲道:“可是犯了什麽過錯?”
寶姝怯怯不敢說話,那人竟溫柔寬慰她。待明白了前情,那人望著崔懷恩道:“我有個不情之請,既然她並非要逃出宮去,便將人放了罷。”
寶姝沒想到,那樣一位大人物,竟為了自己這樣一個小宮女求情,怔怔望著那人明豔的麵孔,清朗的身姿,心中既感激,又羞澀。
崔懷恩歎道:“既是您說的,便不治這婢子的罪,隻是咱們需快些走,自打看了您從會極門遞上來的本子,萬歲的心情可不大好。”
那人一凜,不願再耽擱,匆匆隨崔懷恩而去。
寶姝死裏逃生,半晌回過神,方覺地上有個明晃晃的物事。她拾起來一瞧,原來是那人腰間的玉環,竟叫她生生扯掉了。
那玉晶瑩剔透,無印無記,隻有一處缺,綰玉的絡子褪了色,似是時常摩挲所致,看得出是主人的愛物。寶姝歉疚得很,連恩人姓名也不知道,別說日後結草銜環以報,連拾到的物件也無處可還。
打月華門向北便是乾清宮,夜已深了,毓坤立在丹墀前,仰望漢白玉月台。高處的宮殿如匍匐在暗處的巨獸,繪著金龍和璽彩畫的五踩鬥拱撐起厚重的重簷廡殿,時刻昭示皇家威儀。
崔懷恩引她到西暖閣,地龍燒得很熱,宮帷後的鎏金香爐燃著沉水,煙氣嫋嫋。毓坤撩起下擺,跪道:“罪臣朱毓坤,叩見聖上。”
身下的金磚反著幽幽的光,硌得膝蓋生疼。許久後,毓坤才聽高高在上的皇帝漫不經心道:“朱毓嵐願用東南十年稅賦,換你。”
毓坤平靜道:“罪臣不願歸,請遣返使者。”
皇帝道:“朕確實未應,他卻說若送你南去,願北麵稱臣。”
毓坤蹙眉,皇帝撂下手中的奏本道:“怎麽,未想到為了你,你這弟弟竟做到這步?”
毓坤沉默,卻聽他道:“猜罷,這次是誰來。
毓坤驀然抬眸,禦案前的人已走了下來。玄色皁靴停在麵前,她順著繪著日月十二章的團龍雲紋袍向上看,那人高大秀逸,金龍翼善冠下劍眉薄唇,是張極英俊的麵孔。
即便不情願,毓坤卻不得不承認,他比她更像這天下的主宰。
“起來罷。”皇帝淡淡道。
毓坤勉強起身,退開一步,卻被困在他的影子下。
低著頭,毓坤隻聽皇帝道:“是陸英。...”
她一頓,皇帝道:“你自然猜的到,不然也不會趕著來求朕。
毓坤說不出話來。
皇帝道:“當日他主張退居東南,舍你另立了你弟弟,你究竟有沒有恨過他。”
毓坤心中發痛,卻答道:“他為江山社稷,力挽狂瀾,換做是臣,也是一般抉擇。”
皇帝道:“倒是心意相通,此等君臣之誼誠摯動人,堪為千古佳話。”
然話鋒一轉,他仔細打量著她道:“隻是終究會難過罷,畢竟你心裏有他。”
毓坤睜大眼睛,下意識斥道:“妄言!”
皇帝笑道:“還是沉不住氣。”
毓坤知他刻意逗弄,按捺下心神道:“罪臣僭越。”
皇帝居高臨下審視著她,幽幽道:“朕隻是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道……”
毓坤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警惕望著他,冷漠道:“知道什麽。”
聲音有些發顫,脊背卻挺的很直。
他知道她在緊張。
握著她的手,皇帝輕易將她困在懷裏。毓坤一瞬間氣血上湧,細膩白皙的手掌卻被牢牢攥住。
皇帝笑了笑道:“好奇他究竟知不知,這樣的手,即便指腹帶著薄繭,也是女人的無疑。”
毓坤猛然抽出手,卻無論如何掙不脫。
皇帝漫不經心捏著她的纖指把玩道:“誰能料到,這才是大明最大的秘密。”
此時毓坤反倒冷靜下來。
“陛下要如何?”她冷冷道。
皇帝鬆了手道:“你以為朕要如何?”
望著他俊美麵孔上莫測的神情,毓坤倒摸不準他的心思了。
她沉吟道:“陛下自然不願放臣歸還,也不會殺臣,臣在一日,便為掣肘,南明則名不正言不順。
侃侃而言,毓坤發覺皇帝饒有興致,一瞬不轉盯著她,不由緩緩停下。
見她望著自己,皇帝笑道:“朕的確不會殺你,原因卻沒那麽複雜。”
緩緩壓下來,他頎長的身影籠罩著她,毓坤下意識退了一步,方察覺到力量的懸殊來。
她雖然也曾受帝王教育,騎射皆精,並不柔弱,但與成年男子相比還顯纖盈,而他身形高大,毫不費力便掐住了她纖細的腰身。
相距極近,毓坤聞得到他身上幽靜的龍涎香,她猛然發覺他比自己高許多,深邃的眉目在光影下曖昧不明。
感到她脊背緊繃,皇帝道:“朕不殺你,是因為將你放在心上,而你……”
他用力攥著她的細腰道:“心裏的人又是誰?”
毓坤感到眩暈,這實在是荒謬。
皇帝冷冷瞧著她道:“是陸英麽?不然你也不會特意來,求朕放了他。”
毓坤猛然抿唇,扣在她腰間的手一緊,抽去了她的腰封。
直綴散開,束發的玉冠也亂了,毓坤狼狽不堪。
皇帝淡淡道:“現在他就在外麵,要朕宣他進來麽。
她驀然道:“不!”
皇帝的表情並無意外,反而帶著了然。毓坤赧然,知道陸英自然不在,他是故意戲弄自己。
她理著淩亂的衣襟,輕聲道:“陛下不過是想捉弄臣,自古成王敗寇,若能為陛下增笑,臣自無妨。”
皇帝犀利望著她道:“你是聰明人,但最簡單的事卻看不透。”
毓坤茫然望著他。
皇帝負手道:“十年內,朕不平東南。”
毓坤不可置信抬眸。
“隻是……”他微微笑了,牢牢望住她,居高臨下道:“要你來換。”
殘留在腰間的熱意透過薄薄衣衫漫上來,毓坤忽然明白了。
那一刻她覺得屈辱...極了。
然而一直以來,江山社稷的重擔都壓在她肩上。至親,宗室,舊臣……她有太多想保全的人。
毓坤知道,她沒有拒絕的餘地。
寶姝第二次遇見那人,是在西苑的北海邊。
那夜後她著急還玉,輾轉求告到崔懷恩那裏,原本以為於他而言不過是件順手的事,沒想到卻被崔懷恩斷然拒絕,不止如此,還要她以後也不許提這事。
二十四衙門中以司禮監地位最高,她知道自己一個小宮女,在司禮監秉筆麵前是沒什麽臉麵的,卻還是忍不住軟語央告道:“崔爺爺,您行行好罷。”
被磨得煩了,崔懷恩瞧著她嬌憨的模樣,忍不住提點道:“便這麽說罷,若因此丟了性命,姑娘可還要還這玉?”
寶姝有些發懵,想不出怎會有性命之憂,然她知道,崔懷恩那樣身份的人是不屑騙她的。即便如此,一想到手裏的玉是那人心愛之物,丟了不知該有多傷心,咬了咬牙道:“性命也是恩公救的,便是還回去也沒什麽。”
崔懷恩有些憐憫地望著她,想了想道:“那姑娘便回去等著罷,若有機會你自己還了便是,可不要再去求旁人。”
待過了幾個月,由春轉夏的時候,皇上到西苑避暑,要帶宮人隨行,寶姝竟選在列。宮裏管在皇帝身邊伺候叫當上差,雖然她隻是管著燈油火燭,到不了皇上近前,卻依舊是旁人難以企及的。就連走在夾道上,一般的宦官見了她也要低眉垂手,恭恭敬敬給她讓路。
身邊的姐妹都羨慕極了,寶姝卻十分惶恐,她知道崔懷恩這麽安排定有深意,果然到了西苑沒幾日,她又見到那人。
在紫禁城西麵這處皇家禁苑裏,浩渺的太液池被亭台宮闕廊橋島嶼劃為北、中與南三海,前朝帝王於其間修建崇道的大高玄殿,如今已荒廢了。
入了夜,寶姝將玉熙宮外的石龕點亮,忽見牆角有個人影,她唬了一跳,悄悄走過去,正見那人獨自倚在宮牆下,似乎清減了許多,長長的睫毛垂下,姣美的唇抿著,望著渺茫的北海出神。
沒想到那人還記得她,見到她怔了怔,片刻後道:“你是那日……”
寶姝用力點了點頭,見四下無人,忙將一直帶在身上的玉環遞給她,如釋重負合掌道:“總算是物歸原主。”
那人驚訝極了,望著其上新結的絡子發怔。寶姝忙道:“是我見那紅線舊了,自主主張打了條替換,可是不合恩公心意?”
那人悵惋一笑,搖了搖頭,很快將玉接過係好,鄭重道:“費心了。”
寶姝這才發覺,她單薄的腰身不盈一握,竟比女子還要纖細。
不待細想,崔懷恩已帶著兩個人匆匆尋了過來,望見那人重重鬆了口氣,沉聲道:“萬歲正找您呐。”
寶姝不由想,皇上果然很器重她,已這樣晚了,還要召見她。
然那人的麵孔卻蒼白得厲害,嘴唇也失了血色。
雖如此,她依舊沉默著,隨著崔懷恩,緩緩步入皇帝的寢宮。
又過了幾日,忽然就出了件大事,與朝廷兩相對峙的南明終是降了,不到兩年,泱泱華夏歸於統一。
皇帝下詔,選賢任能,前朝舊臣不避。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一時間舉國賢士聚於文華,皇帝擇英萃於瀛台詔對,垂以國是。這樣的盛事,要持續十日。
毓坤到了瀛台的時候,皇帝正在禦案前看著什麽。
這兒西苑南海中的一座島,隱約望去飄渺如方外仙山,茫茫不可及。
她遙遙站定,逶迤的宮帷之後,皇帝未抬眸,隻隨性喚道:“過來。”
毓坤走上前幾步,但仍離得有些遠,皇帝蹙起眉峰,打量了她一眼。(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