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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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夜色淒涼,疏雨裏夾雜著細雪,剛一落下便悄然消散。

    殷牧悠是赤足出來的,甚至隻裹了一層單衣。他的嘴唇凍得泛起了淡淡的紫,眉宇間籠罩了輕愁。

    “鮑宏那日折磨陛下,我已經替陛下報了仇,陛下不該再對他下手……”

    蘇衍為之一笑:“孤知,所以今日也是孤為太傅報仇。”

    殷牧悠詫異的抬眸,與蘇衍對視。

    不過十六的少年,卻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長成了這樣,眉目間頗像當初的愉妃。

    殷牧悠啞然:“陛下是在為臣……報仇?”

    “在孤眼裏,他襲擊你的那一拳,可惡過他折磨孤的十下。”

    殷牧悠睜大了眼,他唇瓣闔動了一下,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眼前的少年,任旁人如何磋磨,甚至可能承受了那十下,他都會小心翼翼的偽裝自己。

    而一旦傷害到他放在心上的人,他會不顧一切。

    “裏麵的人死了,太傅可覺得快活?”

    “……那陛下呢?”

    蘇衍笑得比哭得還難看,望著自己染血的掌心:“一點兒都不快活,孤覺得疼。”

    把自己最醜陋的模樣一點點展示給眼前的人看,有什麽可快活的?

    殷牧悠鼻子發酸,伸出手去握住了蘇衍的掌心,全然不顧他此刻手上髒汙的血跡。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又尖銳,又柔軟,連一點兒退路都不給自己留。

    “天凍地寒,陛下可否隨臣一塊兒回去。”

    蘇衍臉上露出迷惘:“回哪兒?”

    “紫寰宮,太傅府,都可以。”殷牧悠輕聲道,“那隻幼豹,似乎很喜歡太傅府。”

    蘇衍喉頭滾動,張了張嘴:“孤隻是……隻是……”

    “嗯?”

    殷牧悠靜靜的問,並未著急催促。

    蘇衍聲音顫抖:“不是喜歡太傅府,孤隻是喜歡有太傅陪在孤的身邊。”

    這地方太冷,他像是雪中行走的人,迫切的尋求溫暖罷了。

    聽完這話,殷牧悠露出一個笑容,手上的力氣一點點加緊:“臣死之前,都會這樣陪著陛下。”

    蘇衍睜大了眼,心髒一抖。

    雨越下越大,寒氣從四周逼近,唯有殷牧悠牽住的地方,才生出片刻的暖意。

    他忍不住朝他多靠近一些。

    殷牧悠沒有再多言,而是拉著蘇衍的手,一步步返回了紫寰宮。

    夜太濃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闃黑。

    蘇衍累到了極致,很快就沉睡了過去。

    回宮的這幾日,還不如在殷牧悠身邊睡得安寧。

    他好像是烏雲翳日下的沼澤,常年不見陽光。忽然有一天,狂風席卷,將烏雲驅散,而如今他卻像是一株從腐樹裏長出的嫩芽,無論如何總算是能見到光了。

    今天,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知道自己自私膽小,常年來都不敢信任誰,在心中築起高牆和厚冰。

    如今他主動在心裏劃了一道口子,邀他進駐。

    幸運的是,他所喜愛的那個人回應了。

    —

    蘇衍是被陽光刺醒的,他緩緩的睜開了眼,沒想到竟過去了那麽久。

    李德忠端著洗漱用具走了進來,紫寰宮平日並沒有多少宮人伺候,是因為蘇衍不喜歡被太多人打擾。

    蘇衍見了他,按壓著疼痛的太陽穴:“怎麽就你一人?”

    “陛下是想問太傅嗎?”

    蘇衍輕咳了一聲,耳根染上一片水色的薄紅:“……誰說的,淨瞎猜。”

    李德忠忍俊不禁,陛下仿佛被戳中了...心事炸毛的貓。

    他把殷牧悠走之前所言告訴了蘇衍:“太傅說,荀夫人那邊不能不處理,就算這件事情是荀夫人所求,萬一事情暴露,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蘇衍眉頭緊蹙,好一陣失落。

    等蘇衍梳洗完了之後,又見李德忠一直跪在一側。

    “怎麽了?”

    想起昨夜殷牧悠的話,李德忠總算是下定了決心:“陛下,老奴……老奴在十年前受過太傅的恩惠。”

    蘇衍一下子就瞥了過來,緊盯著李德忠看。

    李德忠一直低著頭,還能聽到自己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他能明顯的感覺到蘇衍的眼神換成了打量。

    要知道說錯一個字,不僅會連累太傅,就連自己這條小命都會沒了。

    李德忠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十年前,老奴還是灑掃太監的時候,就在紫寰宮服侍了。那日老奴衝撞了聖駕,先帝原本打算打老奴二十板子,是慕公子……現在的慕太傅向先帝求了情。”

    他年老身體並不算強健,若挨了那二十板子,興許就魂歸西天了。

    那日的恩情,李德忠一記就是十年。

    “先帝駕崩,老奴也留在了紫寰宮,後來漸漸得了陛下青睞,照顧了陛下十年之久。”李德忠話鋒一轉,“隻是,這十年來老奴卻時不時的有朝太傅府通風報信。”

    說完這句,李德忠便伏跪了下去,臉色泛白:“老奴死罪,請陛下處罰。”

    不知過去多久,蘇衍才開了口:“那你為何要把此事告訴孤?”

    李德忠伏在地上,聲音裏夾雜著痛苦:“是因為老奴實在不想看見陛下誤會太傅了,就算是這些年老奴通風報信,也絕沒有做出背叛陛下的事!”

    “老奴照顧了陛下十年,早已經生出了感情,自然不可能背叛陛下。”

    “這段時日,老奴甚至在想,就算是背叛太傅府,也要護住陛下。可誰知,昨日太傅卻對老奴說……讓老奴忘了當年的事,專心照顧陛下。”

    蘇衍睜大了眼,沙啞著聲音:“竟有此事?”

    “是……”李德忠根本不敢看蘇衍,自說自話,“陛下昨日去的那個密室,是當年先帝修建的。修建初始,是為了……囚/禁慕太傅。”

    “你說什麽?”蘇衍的氣息都不順了。

    “那種地方,慕太傅如何還想再去一次?那無疑對太傅來說是用刀刮在他身上!可昨日太傅為了陛下,還是去了。”

    蘇衍全身脫力般的垂下了手,喃喃自語道:“我竟然不知,還在那個地方用鮑宏來試探他……”

    他的心髒擰著疼,像是被人用大手捏住。

    蘇衍眼眶赤紅,怕自己忍不住就要落下淚來。

    他為何不說?

    想起昨夜殷牧悠最後那句話——

    他說,臣死之前,都會這樣陪著陛下。

    原來那句話竟是真的。

    又甜又暖,就像是誰在用刀子戳他的心一般。

    “李德忠,當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奴當初隻是個灑掃太監,許多事情並不清楚。隻是慕家犯了事,先帝又覬覦慕太傅已久,慕家便把太傅送到了宮中。美其名曰是為當時還是皇子的您找一位太傅,實則……是滿足先帝自己。”

    “這也隻是老奴自己的猜測,慕家是百年士族,怎會在那個時候突然闖下大禍?”

    蘇衍臉色蒼白,嘴唇都被他自己給咬破,此刻還滲出了血。

    這麽說來,是父皇使了卑鄙的計策。

    “慕太傅自然百般拒絕,多次惹怒先帝,後來先帝走了歪路,便想出了那樣的法子。”

    “那段時間,愉妃也偶爾幫慕太傅,全靠這樣才撐了下來。”

    ...    蘇衍呼吸紊亂:“母妃?”

    李德忠點了點頭:“慕太傅明麵上可是先帝為您選的,愉妃怎麽可能不關注?然而在紫寰宮密室,慕太傅幾乎被關了半年之久。”

    “隻是出來以後,慕太傅就完全變了,偏激自私,都是自這件事情而起。要知道當年的慕太傅,可是多麽驚才絕豔的人物。”

    李德忠的聲音在殿內響起,仿佛是從夢裏傳來,隔了一層霧氣。

    蘇衍起初憤怒,後來又滿是心疼。

    他從未去了解過這些,也不會有人告訴他,所知全是源於表麵。

    聽到一半,蘇衍都無法想象,他究竟被折磨成什麽樣子,才會從一個鍾靈毓秀的士族公子,成了自私狠厲的弄權之人。

    等蘇衍聽完那些往事,天都暗淡下去了。

    蘇衍吩咐李德忠下去,紫寰宮內隻剩下了他一人。

    蘇衍手裏提著一盞宮燈,逐漸走到了紫寰宮內室。在一副畫像麵前,蘇衍點燃了桌上的琉璃燈,借著微弱的燈火,他抬頭望向了那幅畫。

    畫像裏是他正值壯年就駕崩的父皇,和蘇衍的眉眼足有三分相似。

    蘇衍對他的感情一向很淡薄,甚至對他的印象也不多。

    而今日,蘇衍卻揚起了頭,深深的朝他看了過去,仿佛在同他凝視。

    “父皇,看來我果然是你兒子,咱們蘇家喜歡的,從十年前起就如此相似。”

    “您若有靈,是不是也把這些都看在眼裏?”

    “將他折磨成這樣,您可曾有過一丁點兒的後悔?”

    若換做是他,遇到了這些事情,會如何處之?

    大約是把他們蘇家人全部殺光,再把大周朝弄得裏憂外患,才能解了心頭之恨。

    而太傅卻選擇讓他親政,卻選擇在昨天的雪夜裏來找他。

    蘇衍取了畫像,眼底燃燒著一團幽火:“放心好了,兒子會替你照顧好今歌的。”

    畫像被點燃,扔到了銅盆裏。

    先帝的臉被火苗逐漸吞噬,被燒成了灰燼。

    風雪夜裏,那些灰一吹,就散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