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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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隴縣鄉下,洗澡隻用清水,頂多再摻雜些淘米水,香胰子這種在揚州隨處可見的東西,這裏是沒有的。馮氏憐愛阿梨,翻箱倒櫃找出了半罐子澡豆,連同巾子一起遞給她。

    熱水騰騰,又冷又乏之後,泡一會隻覺得渾身的骨頭都酥了。阿梨把身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洗了兩遍長發,不敢多待,匆匆忙忙站起來。

    馮氏聞聲進來,遞給阿梨一套褻衣和一件紺青色小襖,麵料順滑,約有八成新。

    她幫著阿梨整了整衣襟,笑道,“這本是我幾年前的衣裳,離京的時候一並帶回來了,隻是手中常有粗活,也沒穿過幾次。拿給你前還怕穿著顯老氣,現在瞧著,竟很不錯。”

    阿梨生的白皙且纖細,恬靜站在那裏,即便襖子臃腫了些,也是俏麗的。她回一個笑,輕柔柔說,“阿嬤,衣裳好看的。”

    馮氏拍拍她的手,眼角皺紋因歡喜而堆起,道,“家裏條件差些,讓你受苦了。等再暖和些後,阿嬤去拾柳條編些籃子賣,攢錢給你買件好看點的衫裙。”她拉著阿梨轉了圈,又說,“我們阿梨這麽漂亮,要好好打扮了才不辜負。”

    阿梨笑得羞澀,手往下拉住馮氏的手腕,乖順道,“阿嬤手冷了,我幫你捂捂罷。”

    --

    午飯時,馮氏真的去撿了兩個雞蛋,給阿梨做了碗雞蛋羹,上麵碧油油蔥花點綴,香嫩滑膩,聞著就覺得饞人。阿梨不敢吃獨食,即便馮氏推拒,也又去拿了個碗,把蛋羹舀出去大半給她。兩人相鄰而坐,間或說幾句話,言笑晏晏的,即便隻是紅薯粥也吃的很高興。

    待用完最後一口,阿梨放下筷子,正準備起身去刷碗,外麵卻忽然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夾雜著女人的尖聲叫喊,“人呢?人都死哪裏去了?趕緊給老娘出來!”

    阿梨被嚇了一跳,無措往窗外看看,又看向馮氏。

    馮氏鎖著眉頭,麵上帶一些無奈,卻很平靜,顯然是經曆多了這樣事的樣子,道,“那是隔壁家生子的娘,許是薛延又和人家打起來了,要來評理的。”

    她整了整衣擺站起來,說,“我出去看看。”

    阿梨不敢耽擱,也趕緊跟上去。

    兩人掀開門簾時,王氏已經等不及,拽著生子的胳膊進了院裏。幾隻雞正在雪裏刨食吃,被她看見,怒氣衝衝給踹走,又叉腰站在院中央,指著馮氏罵道,“看看你家薛四幹的好事!”

    薛家族裏,薛延排他這一輩的老四,在這樣小山村,馮氏總不好一聲一聲少爺的叫著,便也就隨了老爺夫人叫他四兒。

    馮氏本就是薛延父親的乳母,原本在薛府地位也極高,且性子又平和穩重,薛延一直將她當作長輩看待,恭敬有禮。到了隴縣,鄰裏街坊都以為薛延是馮氏的孫兒,薛延知曉,但也未曾把這事單獨拎出來澄清,馮氏便也就隻一笑而過,不多做解釋。

    阿梨站在馮氏的身後,瞧向站在王氏身邊的生子。是個挺高壯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皮膚很黑,身材結實有力,就是眼神有些躲閃。

    他右側小臂被木板夾著吊在脖子上,眼下一整塊烏青,嘴角還滲著血,一副被揍的很慘的樣子。

    生子似乎不願意王氏在這裏撒潑,扯著她袖子往後拽,嘴裏道,“娘,咱們走吧,和一個老太婆鬧又有什麽意思……”

    王氏眼睛一瞪,恨恨道,“要走你走!我就不信了,這天大地大就沒有王法,整個隴縣任由她家薛四撒野?不就罵他兩句,說打人就打人?要是哪天不小心踩他一腳,是不是要拿著刀砍了我們全家!”

    生子皺眉,張口還想再勸,王氏卻往旁邊撤了一步,不顧地上雪深沒過腳背,坐下就開始嚎,“我是造了什麽孽,怎麽就養了這麽個不爭氣的兒子,被人家領著一群人追著打了多少頓都還不敢吭...聲!這次是壞了胳膊,下次怕是就要斷了腿瞎了眼了!”

    她抹一把淚,憤憤抬頭看向馮氏,“你教出來的孫子,闖了禍就得你來賠!我家生子胳膊肘被扭歪了,以後若是治不好落了殘疾,你還得養他一輩子!”

    馮氏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看她耍瘋,現在見她穩定下來了,才緩緩開口,“地上涼,你先起來,咱們進屋說。”

    “沒那個必要!”王氏冷笑一聲,“我兒這次扭了胳膊肘,傷筋動骨一百天,馬上開春了,沒了他誰去犁地?這根本就不隻是藥錢的事兒。要麽你就出一個勞力來給我們墾地,要麽就賠我們秋收後一半的收成,要不然,咱們就衙門見!”

    這明擺著就是訛人。

    阿梨心涼一瞬,偏頭望了馮氏一眼,見她麵色依舊平靜,隻又重複了句,“你起來說。”

    聞言,生子趕緊借坡下驢道,“起來吧,娘。”說罷就歪了身子去拉。

    王氏許也是覺得冷了,順勢拍拍雪站起來,揚頷哼道,“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短暫的沉寂過後,馮氏開口,“你剛才說薛延打你家生子,是因為生子罵他。”

    她說得慢慢,“我看著薛延長大,他脾氣我了解,如果隻是拌嘴,他是不會動手的,更不會帶著一幫人去欺負一個人。你想要我賠,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訴我,生子罵了他什麽。”

    王氏眯眼,“罵什麽能值得他把我兒子打成這樣?就算罵爹罵娘了,也不至於下這麽重手啊,這是要往死裏打,要出人命!”

    馮氏不再看她耍瘋,轉頭對上生子的眼,道,“你告訴我,你罵了他什麽。”

    生子肩膀顫一下,拉著王氏就想往外走,“娘,大夫本來也說了我這沒什麽大毛病,沒必要鬧得這麽大,咱們回家吧……”

    王氏狠狠跺腳看他一眼,本還想訓罵幾句,但這次攔住生子的卻是馮氏。

    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在生子麵前,堅持道,“你和薛延說了什麽?”

    王氏扯了生子袖子一下,不滿道,“你便就告訴她,怕什麽,娘在這,看誰還敢動你!”這話說的挑釁,斜眉飛眼,氣勢洶洶。

    生子抿唇,過了好半天才小聲說,“我說他沒爹養沒娘教,每天跟著個老太婆混日子,一輩子沒出息……”

    他還沒說完,馮氏的臉立時就冷了下來,生子唇一顫,訕訕閉上,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阿梨站在馮氏背後,看她垂在身側的手已經攥成了拳,知道這話肯定是戳了她的心。薛延幾乎就是她的命根子,這樣被人折辱,她心裏定是難受的。

    那邊王氏還在叫囂,阿梨忙跑上去到馮氏身側,伸手握住她的,小聲安撫道,“阿嬤莫氣……”

    阿梨這一出聲,王氏才意識到院子裏還有這麽個人。她歪頭看過來,對上阿梨麵頰的一瞬瞳仁一縮,上下打量兩遍,再沒移開眼,嘴裏衝著馮氏問道,“這是你什麽人?”

    馮氏已然動怒,伸手把阿梨扯到背後,沒有說話。

    王氏一挑眉,忽帶上幾分喜色道,“難不成是你哪個遠房家的侄女兒?”

    馮氏冷聲道,“是又如何?”

    王氏喜色更濃,甚至還往前踏了一步,話音裏親切許多,“其實我剛才說的,也都是玩笑話,大家鄰裏鄉親,有什麽忙都得互相幫一把,比兄弟姐妹還要親近。兩個孩子都是年輕氣盛的時候,磕磕絆絆在所難免,扭一下胳膊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她笑著伸手,想要摸摸阿梨臉蛋,“我瞧你家姑娘模樣俊的很,我們生子也還沒相親事,又街坊離得近,不如……”

    阿梨往後躲了一步,避開她的手,王氏眼皮一跳,下一句話還沒說出口,就被馮氏啐了口,“你做夢!”

    王氏臉皮一涼,撂了臉子剛...想罵,忽見馮氏提著掃院子的掃帚朝她過來,喝道,“你給我出去!”

    馮氏待人寬厚,從來都溫和有禮,沒發過這樣的大的火兒。那掃帚足有一人高,一臂寬,用堅硬篾子做成,劃到手臂上就是一道口子,饒是王氏再剽悍,也被欺的連連閃躲,搞得一身髒汙。

    到了最後退到門邊,她狼狽抹一把頭上髒雪,又抬手指著馮氏鼻子吼道,“你老太婆給臉不要臉,我和你說,這事算不了,咱們沒完!”

    說罷,她又轉臉看向阿梨,氣哼哼道,“那姑娘怕也不是你的什麽侄女兒吧,聽說城裏來了牙婆子,你這怕是就從那兒買來,給你家薛四做媳婦的吧!也對,你家要錢沒錢要地沒地,薛四除了張唬人的好看臉也屁都沒有,還混的厲害,哪家好女兒肯嫁給你?要是不買一個,這輩子都要打光棍!”

    生子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不時回頭張望,生怕薛延突然出現,他幾乎哀求著拉著王氏往外走,“娘,你便就少說兩句吧。”

    “你給我滾蛋!”王氏一甩肩把生子弄開,連喘兩下粗氣,道,“你今日竟敢如此欺辱我,我王連翠沒受過這樣的氣,你且給我等著,我不搞的你家雞飛狗跳,我隨了你馮婆子的姓!”

    說罷,王氏衝生子吼一聲,“還不滾回家是等著伺候她養老?”隨即轉身疾走。

    看著王氏離開背影,生子麵如土色,忙轉回身衝著馮氏和阿梨彎腰賠了幾句不是,才又跟上去。

    小院裏終於又恢複安靜。阿梨小跑到馮氏身邊,取了她手裏掃帚倚在牆角,又扶住她胳膊,低低道,“阿嬤,咱們進屋子裏去罷,你莫要和那個不講道理的婦人置氣了,不值當的。”

    馮氏抿唇,又歎氣道,“我哪裏還氣的過來。”

    屋裏已經暖起來,阿梨將馮氏安置在炕沿,又去給端了杯溫水。馮氏慢慢喝下,半晌才緩過勁兒來,拉著阿梨坐在她身邊,輕輕說,“以往的時候,王氏也來過好幾次,說是薛延欺負他,我也賠過幾次銀子,但那時傷的沒有現在狠,就是磕破點皮兒,這次生子是真的把薛延給逼急了。”她揉了揉鼻梁,搖頭道,“他怎麽能說這樣的話……”

    阿梨不知該怎麽勸,她嘴拙,隻能握著馮氏的手,無聲安慰。

    “罷了罷了,與王氏那種人論短長,哪裏有個盡頭,過了就忘了罷。隻是今日之事莫要讓薛延知曉,要不然,他許是真的會去砸了人家的家。”馮氏站起來,衝阿梨道,“累了吧,你先睡會兒,待吃晚飯了,我再叫你。”

    阿梨搖頭,小跑過去到桌邊,“我不累的,我幫您收拾碗筷。”

    馮氏總算笑起來,“真是個好孩子。”

    阿梨彎唇,手上做著活,卻忽然想起來什麽,歪頭問,“阿嬤,那咱們真的要賠他銀子嗎?”

    “先動手的總是理虧一方,若是生子沒說過那話,這錯我就痛痛快快地認了。但現在……由著那婦人去鬧,一文錢也別想從我這拿走。” 馮氏聲音淡淡,“嘴賤的毛病,總要治一治的。”

    聽她這樣說,阿梨“哎”了一聲,笑著將碗筷抱到廚房。

    阿梨不知道,就在這個下午,村裏傳遍了關於她的流言蜚語。說她狐媚,仗色勾人,引著馮氏買了她給薛延做媳婦,還將她疼的如珠如寶。還說薛延除了模樣好之外碌碌無能,能娶了這麽個姑娘也算是福氣,現在許是正躲在哪個角落裏樂得開了花。

    冬日裏天黑的快,酉時剛過便就沒了亮光,外頭一片灰蒙蒙。雞鴨已經被趕進架子裏合上門,院子裏靜悄悄的,偶爾從遠處傳來兩三聲狗吠。

    屋門被踹開時,阿梨正聽了馮氏的吩咐,蹲在她屋裏的火爐邊溫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