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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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一揚手,將旁邊包裹上的一層蓋布掀起來,露出裏頭各式各樣的柳籃柳瓶柳碟兒。阿梨手巧,薛延描繪個大致模樣,她想一想,就能做出來,弄出的瓶兒和真花瓶像得很,大肚囊、細長頸口,隻是少了幾分瓷實氣,多了點俏皮生機。
薛延問,“您看這個怎麽樣?”
韋掌櫃強忍著氣,摸摸看看,點頭道,“不錯。”他拾起一個放在手上擺弄,比劃了下,那碟子不過他巴掌大,他偏頭問,“這做什麽的?”
薛延說,“插花啊。”
韋掌櫃被氣笑了,兩撇胡子一顫一顫的,道,“這就是你說的特色?”他站起身,擺擺手說,“走罷走罷,一晃中午了,待會客人多,你就別耽誤我做生意了,看在剛才相談甚歡份兒上,這酒錢我免了你的。”
“哎,別走啊。”薛延伸手攔住他,眉梢挑起,說,“這樣式的柳編,別人家店裏有嗎?沒有,豈不就是特色。”
韋掌櫃負著手沒言語,薛延便又道,“你敢做他人所不做,為他人所不為,這樣才能被客人記住。開店做生意,若想要殺出一條血路來,無非新奇、讓人眼亮、惹人喜歡這三點,您數數,您這宴春樓,占了幾樣兒?”
阿梨眨著眼,看薛延竟抬手拍了拍韋掌櫃的肩,又重複了遍他那會說的話,“所以說,宴春樓沒能脫穎而出,那是有原因的。韋掌櫃,這份風頭,您是出還是不出?”
韋掌櫃看他一會,竟笑起來,“小子,你為了唬我買你的柳籃,倒是下了不少功夫。”
折騰許久,現已巳時過了,快到午膳時分,人也多起來,熙熙攘攘吵得很。薛延往後靠在桌沿上,指尖在桌麵上跳來跳去,道,“您買不了吃虧的,這籃兒又不止用來插花做擺設,上麵蓋層油紙,拿來做餐盤豈不也是好看的?再者說,您遣個人往門口一站,手裏提些籃兒用來攬客,誰進來吃了過一錢銀子便就送一個,那得有多少女人小孩兒被你引過來。”
韋掌櫃唇勾起,垂眼思量半晌,已是有些心動樣子,薛延歪頭看著他,饒有興味。
過了會,他問,“你這多少錢?”
薛延一樂,兩指合起捏了個手勢,“十文一個。”
阿梨吸了口氣,她本還覺得這買賣能成,現在又覺得韋掌櫃怕是要翻臉。這籃兒誰不會編,尋個稍微有些巧心思的婦人來,琢磨段時日許是能做的更好些,十文一個買幾根柳枝,實在是獅子大開口。
韋掌櫃也笑了,他微探身,道,“小子,你這是訛我?”
“您誤會了,”薛延懶懶倚著桌,眼尾眯出幾道紋,“我這是幫您啊。十文錢,買這麽個生財有道的好主意,賺的可是你宴春樓。”
韋掌櫃撣了撣自己袍角,招手喚了賬房來,又衝著薛延道,“你這腦子和嘴皮兒,不做買賣實在是可惜了。”他伸手點了下薛延肩膀,笑著說,“還真是人不可貌相,以往你在我店裏吃飯,我隻道你混球一個,不知所謂,沒成想腦裏竟有這多貨物。若你以後踏了商道,說不定我還要甘拜下風,仰你恩澤。”
薛延端了杯茶敬過去,“以後事誰可知曉,但承韋掌櫃吉言。”
阿梨端坐在位子上,看著韋掌櫃和薛延推杯換盞笑來笑去,最後離開時她摸了摸薛延肚子,覺得裏頭已經咕嚕嚕裝滿了水。隻錢袋也是叮叮當的,韋掌櫃豪爽闊氣,一連買了一百個,光三成定金就已有了三錢銀子。捧著那個荷包,阿梨看著薛延的眼神都變了。
她像隻偷了腥兒的貓,想笑又想掩著,含羞帶怯的,步伐卻是輕快,裙擺在腳邊挽出一朵朵的花兒。薛延低頭瞥她神情,眼裏笑意一閃而過,指尖捏一捏她耳垂道,“傻樣兒。”
阿梨說,“咱們去買些肉罷,我給你做紅酥肉吃。”
“昨日吃肉了,今個換換味...道。”薛延拉著阿梨腕子,帶她原地轉了個圈兒,“去那邊街口,那裏有個老大爺賣的魚賊鮮,咱買回家去做糖醋魚。”
阿梨仰頭衝他笑,“都聽你的。”
她說“都聽你的”,軟軟柔柔聲調,貓尾巴一樣搔了下他心尖,薛延身子驀的酥了一下,他恍然覺得,這份感覺比剛才同韋掌櫃談下了生意更讓人覺得快慰。
攥著阿梨腕子的手更緊了點,薛延低低道,“待會去買魚,我見那邊有賣糖葫蘆的,你愛不愛吃?”
阿梨乖順說,“愛吃。”
薛延笑,“我給你買。”
野山楂又大又酸,紅通通像是過年時候家門口掛著的紅燈籠,上麵裹著亮亮一層糖漿,濃稠的結成硬硬的殼兒,嵌著飽滿的白芝麻,離了老遠便就能聞著那股子酸甜味了。
薛延挑了根最大的,從小販那裏要了油紙抱住底下的木棍,輕輕放進阿梨手心。阿梨伸了舌小心翼翼舔一下,滿足得眼兒都眯起,薛延揉揉她的發,拉著她手指往對街走。
隻是剛走兩步,卻被一穿青色長袍男子攔住。那男子阿梨不認識,卻曉得他身邊跟著的人,是付六。
看著身前那隻手,薛延腳步一頓,目光緩緩上移對上那人的臉,心中忽的似被擰一下。
他以往在京城橫行霸道,早有人看他不順眼,隻未想到,他仇人在京城滿大街,如今淪落到北地荒城,竟還能碰得到。
付六顯然被薛延嚇怕了,他咽不下那口氣,但也不敢再招惹,見那男子一副要挑釁樣子,忙慌慌拉著他袖子往後拽,道,“胡爺,走罷,兄弟們都等著喝酒呢,別再在大街上亂轉悠了。再耽擱下去,菜就都涼了。”
付六一向囂張跋扈,這樣低三下氣時候實在少有,阿梨咬著一半的糖山楂,目光不由瞟向他口中的那個“胡爺”。
年紀與薛延相仿,長得也不算差,神情裏三分驚喜七分輕蔑,明明比薛延矮上三指有餘,卻有股居上臨下的意味。胡安和嘴角忍不住挑起一絲笑,轉瞬又被壓下去,成一副淡然樣子,衝著薛延拱了一禮,道,“薛四少,京城一別,許久不見啊。”
阿梨訝然偏頭看向薛延,他們認識?
薛延唇線繃著,不鹹不淡看回去,涼涼道,“胡公子,別來無恙。”
付六也驚了,視線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問,“胡爺,你們這是……故交?”
胡安和笑著說,“哪裏算得上是故交,薛四少哪裏看得起我一小小光祿寺少卿之子,何況後來還被免了官。不過幾麵之緣而已,難為薛四少還記得。”他一拍腦門,恍然大悟樣子,又道,“瞧我,光顧著敘舊,竟忘了禮數。”
胡安和微微彎了彎身,似笑非笑道,“不知薛老丞相近來可好啊?”
他這話一出,阿梨心中咯噔一聲,忙拽住薛延胳膊。她本以為真是個來敘舊的老友,現終於分辨出,此人來者不善。
付六一臉茫然,問,“薛老丞相,什麽丞相?”
胡安和說,“薛之寅,你不曉得?”
付六是真的迷迷糊糊,下意識道了句,“薛之寅不是因叛國罪斬首了,雖然這是個冤案,但最後不了了之也沒別的動靜,薛家不是就此垮了嗎?”
胡安和拉著長音,一臉悲痛道,“啊,原來如此,我竟不曾知曉。”
這二人一唱一和如同說戲,而胡安和雖麵上做著樣子,眼神卻毫不掩飾,內裏似淬了毒釘。阿梨咬著唇,死死拉著薛延胳膊,生怕他衝動做出傻事。
薛延麵上倒是風淡雲輕,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夠了,才淡淡道,“承蒙胡公子惦念,薛某不勝感激。”
這樣忍氣吞聲,不像他,胡安和一時間覺得詫異,半晌才冷笑一聲,“人家說再堅硬的石頭也是會磨平棱角的,我原...本不信,現在看來此話是不假。當年仗勢欺人如薛四少,如今也學會說客套話學會作假樣子了。當年你在鶴雲樓出言譏諷於我時的囂張快意呢,盡數忘了?”
薛延還是那句輕飄飄的,“承蒙掛念。”
胡安和忽然覺得無趣得很。
他從袖中抽出一張紅色信箋,上麵金漆拓字,看著豪奢貴氣,揚手扔進薛延懷中,道,“朝廷關懷,我父親又能踏入仕途,做了隴縣的縣令。四月初三喬遷之喜,可請薛四少千萬要賞個麵子過來,我父親見著你,定會高興的。”
薛延兩指捏著那信封,上下扇了扇,撩著眼皮看他,沒言語。
他以往就是這樣,目中無人樣子,做什麽都是懶懶散散,似是世間萬物沒什麽能入了他的眼。胡安和恨他,不止因為兩人曾經矛盾與羞辱,更是恨他這副桀驁姿態。原本薛延高高在上,他伏低做小便也就認了,可如今薛延淪落到比他還不如,仍是這樣瞧不起人的樣子,胡安和隻覺心頭無名火起,堵著嗓子眼一股地憋悶。
他咬著牙輕輕道,“薛延,咱們走著瞧。”而後也不等什麽回應,連付六都沒等,腳步匆匆便就離開了。付六忙著往上追,不忘回頭看眼薛延神色,見他垂眸不語樣子,心中暗自暢快。
總算有人替他出一口氣。
阿梨虛虛扶著他胳膊,想說些什麽,但也不敢出聲打擾。日頭漸熱,糖葫蘆上的漿都要化了,拉成黏黏的一條絲,薛延瞧見,抬手接過來把那半顆咬下去,問,“怎麽不吃了?”
看他與平常無異的樣子,阿梨鬆了口氣,但轉瞬又覺得心中酸澀。
原來意氣用事、稍不如意便就發火的薛延讓她覺得氣,但現在終於學會默默承受的薛延又讓她心疼。阿梨知他心裏定是不好受的,她咬一口山楂,也不去提那件不快事,轉而拉著薛延往西邊巷口走,道,“買魚去,咱家糖也少了,待會也要去添一點。還得買二兩黃酒,糖醋魚不加黃酒味道不夠鮮。”
她偏頭,“我剛說什麽,你都記得了?”
薛延“嘖”一聲,“小管家婆,你剛囉裏囉嗦說許多,我都沒聽清。”
阿梨嗔他一眼,別扭著不肯說話了。
薛延手搭在她肩上,無聲在笑。
以往日子,他最怕遇見熟人,怕人瞧見他現在潦倒樣子,怕人家恥笑,更怕同情。但現在真的經曆了,反而覺得無所謂了,不過就那樣而已。
他以前欠胡安和的,他今日羞辱回來,便也就算扯平了。往後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又有什麽關係。
路過一家打鐵鋪,熔爐架在門口,炭火燒的通紅,薛延揚手將胡安和剛給他的請柬扔進去,隻聽見微不可聞的“嘶啦”一聲。薛延瞟一眼,驀然覺得那紙上密密麻麻小字就像他以前過往,瀟灑恣意過,也走歪做錯過,如今便一同隨著紙張化為灰燼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這個卡章是不是太平淡了【鬱悶抽煙.jpbsp; 還是先給你們甜一下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