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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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談談, 倒不如說是通知。

    韋翠娘和韋掌櫃不一樣,她爹城府深,愛算計,但是麵上還是和你笑嗬嗬的, 說話時候也會你來我往, 一副相談甚歡的樣子,韋翠娘不弄那一套, 開門見山就來了句,“我要壓你的價。”

    這話一出,薛延也有些錯愕,他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卻沒想到韋翠娘連個哈哈都懶得打, 直白得過分。

    胡安和弱弱地問了句, “那你想要壓到多少?”

    韋翠娘說, “我也不是黑心人,不會太害你們,咱們明碼標價,我讓你一成五分的利,成便就你好我好, 不成我也不強求,如何?”

    胡安和看了薛延一眼, 重複了遍, “如何?”

    薛延似笑非笑看回去, “你說呢?”

    五分的利, 看著不值一提,但若真的算起來,那絕對不是個小數目,何況來日方長。

    韋翠娘是容長臉,還生了兩彎吊梢眉,不苟言笑樣子,瞧著氣場懾人。薛延往後靠在椅背上,兩隻手指在扶手上跳來跳去,半晌沒說話,也不看她,一副風淡雲輕神情,好似事不關己。

    他對這女人沒什麽好感,也向來不願與女人打交道,幹脆退後一步,將外場事都交於胡安和。

    胡安和深感壓力,他本就對韋翠娘打怵,又不會講外場話,憋了半天才憋出句,“韋姑娘,你就再考慮考慮?看在咱們往日交情份上……”

    他話還沒說完,便就被對麵韋翠娘打斷,涼涼幾個字,“你誰啊?”

    胡安和半句話梗在喉頭,吐出不出來,咽不下去。

    薛延瞭他一眼,沒說話。比起韋掌櫃,韋翠娘這樣不講套路的人更難對付,她隻堅持自己的看法,根本不聽你說什麽,就算你把這事講出花兒來,她也一臉漠然,連個眼角都不賞你。

    薛延深知在這裏與韋翠娘耗下去根本解決不了問題,說不定還會惹得她厭煩,也不願再浪費時間,起身拱手道,“天色不早,薛某便先行告退,至於成與不成,明日給韋姑娘答複。”

    韋翠娘嘴角一彎,抬手道,“薛公子慢走。”

    薛延牽著阿梨離開,胡安和也慢吞吞站起來,他看了韋翠娘一眼,本還想張嘴說說話,但冷美人連看都沒看他,轉了個身,也走了。

    晚飯是在薛家吃,簡單的米飯和肉末茄子,為了給胡安和壓驚,阿梨還溫了一壺酒,準備了些下酒的鹵鴨掌。

    酒醇菜香,胡安和卻沒什麽心情,一頓飯吃得愁眉苦臉。

    他酒量一般,喝了幾杯後就有些暈,臉頰紅紅趴在桌子上問薛延,“韋姑娘那事怎麽辦,她比她爹還難纏,那咱們就這麽算了?”

    “怎麽可能。”薛延眼睛微眯,抬起腕子給自己斟了杯,“打蛇打七寸,對付那種女人就得對症下藥。”

    胡安和雲裏霧裏,問,“什麽意思?”

    薛延說,“她現在最棘手的事是什麽,心結是什麽,你給她解開,不就把人給討好了。”

    胡安和眨眨眼,恍然反應過來,挺直背,“你是讓我給她寫和離書?”

    薛延欣慰點點頭,“不錯。”

    胡安和搓搓手,又道,“可就算我為她寫了,她就能讓步嗎?”

    “管它能不能,先做了再說。”薛延仰脖飲盡了杯中酒,偏頭問,“那東西你會寫嗎?”

    聞言,胡安和有些得意,挑了挑眉道,“你別看我平時說話辦事有點不靠譜,不是因著我笨,那是因為我不擅長,其實吧,我這人腦子靈得很。我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七歲時候得了童生,十歲就考中了秀才,不是我吹噓,這天底下,就沒有我寫不出來的文章,算不明白的帳。”

    馮氏本來靜靜吃著飯,頭都沒抬,但聽著胡安和那麵不改色的...一通自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阿梨咬著筷尖,也無聲地樂。

    薛延喝得有點多,一雙眼又黑又亮,他看著阿梨歡快樣子,心裏高興,捏捏她耳垂,低聲道,“咱吃飯,不理他。”

    胡安和叼著半個鴨掌,有些不樂意,敲敲桌子道,“怎麽著,瞧不起我是不是?待會兒,我就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麽叫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淩滄洲。”

    薛延彎唇,側臉貼著阿梨麵頰蹭蹭,笑著說,“嘖,你看他那個傻樣兒……”

    一頓飯很快吃完,阿梨將碗筷都撤下去,又將筆墨紙硯給擺好,等著胡安和落筆搖五嶽。她沒在屋裏陪著,把茶水備好後便就跟著馮氏到了她屋裏,剝剝瓜子說些話兒。

    胡安和是個講究人,到廚房裏將手仔細洗了好幾遍才進屋,薛延難得耐心,搬了把凳子到桌邊,安靜看著。

    十歲就考中秀才的人果真是了不起,落筆都不用深思,沒多一會功夫便就洋洋灑灑寫了幾大頁的紙。薛延拿起看了看,句句指責控訴,如泣如訴,簡直感人肺腑,活脫脫就是一個深閨怨婦。

    他沒掃幾眼,“嘶”了聲將紙放下,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胡安和說,“墨幹了嗎,你就碰。”他撇撇嘴,把寫好的紙落成一摞在一邊放好,“不許動。”

    薛延玩味看了他一眼,在心裏想著,拿起筆之後,胡安和的氣質都變了,竟敢用這樣語氣與他說話。

    胡安和不知道薛延在想什麽,他按筆在硯台裏蘸了一飽墨,忽而歎了口氣,“其實我覺得,韋姑娘也挺可憐的。你看她現在威風凜凜樣子,但到底是受了情傷的,新婚夜與夫家鬧翻,幾百裏路獨自趕回來,說起來多淒慘啊。而且就算這婚和離成了,她也難再嫁了,這麽一想,她當初與我那樣張牙舞爪,倒也可以原諒。”

    薛延撚了撚手指,垂眼說,“你還是先擔憂下你自己吧,鹹吃蘿卜淡操心。”

    胡安和擰眉看他一眼,“韋姑娘招你惹你了,你怎麽對她怨氣那麽大。”說完,他也不等薛延回答,自顧自又歎了口氣,道,“我能怎麽辦,我也很絕望啊,我和江翠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兒八經請的婚書,我倒是想和人家說我到現在連新娘子麵都沒見上,可有誰信呢。律令規定,和離與休妻都要女方簽字畫押,若是女方不肯,就要將書信呈交官府,兩年後婚約方可解除。”

    胡安和本來就是個磨磨唧唧的人,喝了些酒後,更加能叨叨,再看著韋翠娘那方和離書,他也有些觸景生情,“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好端端的婚事,就這樣成了鬧劇,多讓人難受呢……”胡安和說了半天,但一句等不著薛延的回應,連句訓斥的“閉嘴”都沒有,他有些納悶,轉頭去找他,“你怎麽不說話?”

    薛延半晌沒抬頭,胡安和有些慌亂,走過去拍拍他肩膀,“老薛,你怎麽了,你可別嚇我?”

    “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薛延又緩緩重複了遍,忽而抬手拍了自己腦門一巴掌,低罵了句什麽,將胡安和嚇得一蹦。胡安和驚疑不定,手在薛延眼前晃了晃,“老薛,你說什麽呢?”

    “沒你事。”薛延舔舔唇,不耐煩道,“寫完沒有,寫完趕緊滾!”

    胡安和被他的喜怒無常給唬住,他也不敢多待,撂下筆就溜了,臨出門前不忘回頭道,“明日給韋姑娘送過去,別忘了!”他站在門口,看著薛延十指插進發裏,一副鬱鬱模樣,也不知他將剛才那話聽進去多少。胡安和管不了那麽多了,去跟馮氏與阿梨打了個招呼,小跑著回了家。

    屋裏暖意融融,充斥著墨香和酒味,薛延閉著眼,滿腦子都是胡安和的那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他這才想起來,在一起快要一年,風雨相伴,但他卻連個像樣的親禮都沒給阿梨。

    ...    薛延覺得,自己就是個混蛋,總想著要將所有最好的都捧給她,但到頭來,卻讓她受了這樣大的委屈。

    薛延不知道阿梨有沒有在背後偷偷想過這件事,她在意不在意,反正他是在意得快要死了。

    阿梨病前,他每日不問家事,遊手好閑,甚至沒和她好好說過多少話。阿梨病後,他又忙著東奔西走,少了該給她關懷,現在想想,他甚至連阿梨的父母姓甚名誰都不清楚,遑論去墳前拜問,承諾。

    薛延想,若是以後他有了女兒,女兒被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就這樣拐走了,還無名無分那麽久,他就算是死了,也得提著刀從墳裏爬起來,砍到那個狗女婿的門前。

    阿梨推門進來的時候,薛延仍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像是塊僵硬的石頭。

    她覺著奇怪,輕輕喚了句“薛延”,但他沒理。阿梨蹙眉,悄聲過去蹲在他麵前,手指覆上他額頭,擔憂問,“酒喝多了頭疼?”

    薛延搖頭,手攥著她的腕子放到唇下,輕柔吻了下。

    阿梨放下心,笑著嗔怪道,“好端端的,你在這裏坐著幹什麽,也不嫌冷。”她拈著薛延的衣裳嗅了嗅,歎氣說,“你這是喝了多少酒,味道那麽大。廚房裏還有熱水,我待會給你打些來,你洗洗再睡,要不然等明日一早,怕是都要臭了。”

    薛延還是搖頭,但腦袋垂著,不肯看她。

    阿梨咬著唇,終於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拍拍他的手背,輕聲問,“薛延,你怎麽了呐?”

    過了好一會,薛延終於肯抬臉,不知是不是因著醉酒,眼底有些紅,阿梨被嚇了一跳,忙去摸他的眼角,“你哭了?”

    薛延說,“阿梨,我還沒娶你呢。”

    他怕阿梨看不懂,執拗地又重複了遍,“我還沒娶你呢。你陪我吃了那麽多苦,可我連個像樣的親禮都沒給你……”

    阿梨哭笑不得,搓搓他臉頰,“你就因著這個事,難受成這樣?”

    薛延有些不好意思,別開眼,嘟囔著,“這不是小事。”

    阿梨笑著抱抱他的肩,安慰說,“沒關係的,咱們好好將日子過好,這才最重要。”

    “不行。”薛延神色認真,“隻有一次,你這輩子就隻有一次的親禮,怎麽可能沒關係。”

    汾酒後勁大,薛延腦子裏暈乎乎的,臉頰又熱又燙,下意識往阿梨的手上蹭。阿梨溫柔撩開他垂在臉側的發,揉揉他眼角,笑著道,“你對我好,我知道的。”

    薛延急急說,“那不一樣。”他臉微微抬起,注視著阿梨眼睛,一字一句道,“我還要喜歡你一輩子的,這一輩子的開頭,不可以連個儀式都沒有,不可以草率。我得正兒八經地將你娶進家,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薛家的媳婦,是我薛延的妻子。”

    不知怎麽,看著他這個樣子,阿梨鼻尖竟有些酸,她親親薛延的眼睛,溫聲說,“好。”

    薛延闔著眼,摟著她的腰將她圈進懷裏,在她手心裏寫,“咱們明日去請婚書,好不好?”

    阿梨歪歪頭,“可是明天要去給韋姑娘送信呢。”

    薛延這才想起來還有這事,點頭道,“對。”他往後退了點,與阿梨平視,又說,“這倆事不能撞在一起,晦氣。”

    他把“晦氣”那兩個字吐得極重,阿梨眼睛彎起來。

    薛延想了想,“明日我請阿嬤去找人給咱們占個吉日,然後再去請婚書。”

    阿梨點頭,說好。

    薛延又道,“親禮先不急,要辦咱們就辦最好的,等酒樓開業了,咱們自己辦。”

    阿梨眉眼彎彎,“嗯,不讓外人賺錢。”

    薛延終於滿足,摟她更緊,癡癡笑得像個孩子。

    第二日一早,薛延攜著阿梨去宴春樓尋韋翠娘。夥計早就認識...他了,“喲”了聲,熱切地迎上去,恭敬問,“薛公子是來找韋掌櫃?”

    薛延道,“不,我們找韋姑娘。”

    夥計稍顯錯愕,但也沒說什麽,熱情一笑,擺手說,“您二位這邊先坐,我這就去給您通傳一聲。”

    而他話音剛落,樓上忽然傳來一道極重的摔門聲,薛延望上去,看見韋翠娘紅著眼圈跑下來,木質樓梯踩得噔噔響。

    韋掌櫃很快又開門出來,他氣急了,也不管還有許多客人在場,厲聲吼道,“你這不肖女,你怕是要氣死我!”

    韋翠娘理都不理,一陣風似的刮出門,轉了個彎,消失不見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