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浮屠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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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氏?”大長公主愣了愣。

    太子的妃嬪不少, 除了太子妃謝氏之外, 還有嬪妾數位。其中,最得太子寵愛的,是良娣荀氏。

    荀良娣是荀尚的族侄女, 與太子亦算得表親。

    據說有一回, 太子到荀尚家中作客, 恰好遇上了當時在園中與姊妹嬉戲的荀氏, 一見傾心,回宮後茶不思飯不想。

    荀氏的父親是弘農的一個縣令, 原將荀氏許配給了同鄉的故交之子。荀尚得知此事之後,做主毀了婚約,不日之後,將荀氏送入東宮, 為太子納為良娣。

    彼時,太子妃謝氏已經生下嫡子,且封為了皇太孫。荀氏到了東宮之後, 亦是爭氣, 隔年也生下一子。太子大喜,曾興衝衝地去皇帝麵前濤封, 被罵了一臉無趣。

    即便如此, 太子對荀氏仍寵愛不減不減, 人人皆知東宮之中, 宮人不畏太子妃, 卻畏荀良娣。

    我說:“荀氏聲勢雖盛, 但其黨羽並非獨荀氏一家,還有眾多親故,其中最強者,當是謝氏。”

    大長公主頷首:“正是。”

    我說:“奴婢所說生門,正在謝氏。隻須將謝氏拉開,荀氏之勢便如斷了一臂。”

    “謝氏?”大長公主皺眉,“可謝氏一向對太子忠心耿耿。”

    我說:“謝氏忠心者,非太子,乃皇太孫。謝氏自不會去反太子,但對荀氏可未必。”

    大長公主沉吟,沒有言語。

    荀尚輔政以來,為鞏固權威,重用親故。凡與荀氏有些關係的人,皆受籠絡。

    不過,謝氏除外。

    皇帝有意傳位皇太孫,是眾所周知之事,荀氏既以外戚之身而得以權傾天下,自然知道利害。在荀尚眼中,皇帝已行將就木,那麽沈氏便早已不足為懼,要提防的,正是將來會像自己一樣,因外戚身份而受新皇倚重的謝氏。

    我繼續道:“前兩日,東宮曾有一事,不知公主可曾聽聞。”

    “何事?”

    我說:“前兩日夜裏,太子在宮中飲酒,喝得酩酊大醉。太子妃勸了兩句,竟被太子毆打。太子咒罵她是毒婦,罵皇太孫是孽子,揚言等到繼位便將二人廢了。”

    大長公主訝然:“哦?”

    我說,“太子不喜謝妃和皇太孫,乃眾所周知。公主若是謝氏,此時最擔憂的,當是何事?”

    大長公主聞言,目中微光閃現。她從蒲團上站起身,在祠堂中來回踱步,麵上滿是興奮之色。

    “可就算聯合了謝氏,又如何反得?”大長公主道“荀尚乃太傅,手握禁衛,且如今已宿在了宮中。”

    “這豈非正好?”我微笑,“太傅手中掌握的不過是北軍,而過了司馬門,便是殿中諸將管轄,無聖上諭令,北軍中候其他禁衛皆不得入內。太傅住在宮中,正如在甕中。”

    大長公主:“可若北軍誓死追隨荀尚,強入宮中,如之奈何?”

    我說:“這便是謝氏手中最要緊的一處。司馬門屯駐校尉,正是太子妃的堂兄謝蘊。且謝氏子弟,在北軍各營中多有任職。而左衛將軍桓遷、右衛將軍五部都王弛、驍騎將軍司馬顯,皆是大長公主親故。太傅雖號稱手握北軍,然其中所依仗著,不過十數人。這些人大多到任時日尚短,根基未穩,隻要先下手除之,其餘人聞得鋤奸號令,即便不應,也必不會為荀尚賣命。”

    大長公主了然,道:“然太傅乃輔政之臣,若要除之,還須得師出有名。”

    我說:“太子年輕氣盛,聽信讒言以致失察,亦人君之常。如今陛下不能主事,唯有以尊者之名詔令清君側,公主為助,乃順應天道,將來就算有人異議,亦無可指摘。”

    大長公主聽罷,道:“此言甚是。”

    我說:“...還有一人,便是豫章王。聖上欽定的輔佐大臣,除太傅以外,便是他,亦甚為緊要。”

    “豫章王?”大長公主不以為然,“他一向明哲保身,不見好處決不肯出手。”

    聽她這般說,我有些詫異。我一直以為她對豫章王很是信賴。

    我說:“豫章王與太傅同為輔政大臣,自是受太傅忌憚,處處監視。豫章王謹慎小心,亦是常理。然其雖隱忍,卻定然不會坐視。自太傅輔政以來,對宗室苛刻,早已招致諸多不滿。豫章王乃宗室之首,公主聯合宗室,乃是上策。”

    大長公主道:“若他忌憚頗多,不願出手,如何是好?”

    我說:“豫章王不須出手,宗室諸王手中雖有兵馬,然一旦進京,易生大亂。不到危急關頭,可不必豫章王出麵。隻要太後發詔時,豫章王不阻撓,便可成事。”

    大長公主:“而後呢?”

    我說:“此計最緊要之處乃在於殿中諸將。太傅自恃掌握了北軍及禁軍,對殿中內衛甚為輕視,諸將早有不滿。一旦策反,則大事已成。”

    “此事,我自有計較。”大長公主道。

    她麵上已然不見了先前的惴惴神色,容光煥發,如逢喜事。

    “你這玄術,果真神奇。”她感歎道,“聽此一席話,竟是茅塞頓開。”

    我莞爾:“公主過譽。”

    她又道:“那東宮內的秘事,亦是這玄術算得麽?”

    我說:“此術既號稱‘窺天’,自然無所不算。”

    她有所不知,天底下凡事隻要有第二個人知情,便不是秘密。東宮雖深鎖宮牆之中,但東宮的宮人卻還是要來找我算命的。

    大長公主了然,滿意頷首:“原來如此。”

    *****

    三更之後,夜深人靜。

    所有人都已經入睡,我路過青玄屋子的時候,聽到他正在說夢話。

    我穿著一身玄色衣服,輕車熟路地挑著各處小路,穿過桓府的院落和花園,悄無聲息。

    浮屠祠大門緊閉,燈籠裏的蠟燭早已燃盡,在廊下被風吹得晃晃悠悠,頗有幾分詭異之相。

    白日裏,我跟大長公主說過,此地已經行過玄術,乃是禁地,切不可讓我和她之外的任何人進入,否則將招致厄運。大長公主已經全然信服,一口應下。

    我這般嚇唬她,自然是另有打算。

    那二十個金餅還在神像後麵藏著,要是誰人都能來,被發現了可就說不清了。

    今日在大長公主麵前做的那戲法,是祖父教我的。那在白煙裏消失的,自然也不是化作陽氣的金餅,而是二十枚逼真的金箔。

    我沐浴更衣的湯房就在浮屠祠旁邊,來往甚為便捷。大長公主對神靈之事一向虔誠,依我之言,將祠堂關門閉戶,不讓閑雜人等靠近。

    這自然是為了方便我行事。浮屠祠後麵有一扇小窗,平日緊閉,從來無人理會。我早已在此設下機關,一推就開。趁著無人之時,我從小窗進入祠堂,將那二十枚金餅包好,藏到神像後麵。然後,將事先備好的金箔依照金餅的模樣擺在供案上。供案兩側香爐裏燒得旺盛,將祠堂熏得香煙繚繞,可作障眼,讓人分辨不出金餅的真假。

    祖父一生博學,除了占卜作讖和醫術,對方士的煉丹之術亦頗有鑽研。他配出了一種藥粉,遇金箔時,會生出瑞光白煙,如神仙騰雲一般。

    此法既是江湖把戲,人若多了,難免會被窺出破綻。但對付大長公主一人,綽綽有餘。如我所願,白日裏,大長公主對這般神奇深信不疑,很是順利。

    月色明亮,在窗欞外投下微光。

    我再次從那小窗進入祠中,躡手躡腳走到神像邊上。伸手摸了摸,那些金餅還在那裏,完好如初。我將金餅...取下,將痕跡收拾幹淨,從小窗溜出去。

    不久之後,我回到了房中。關上門,拉上閂,我走到室內,小心地把床榻挪開,露出一角地麵。

    桓府的屋舍甚是講究,連仆婢的屋子,也是青磚鋪麵,住得比一些殷食人家還好。隻不過,這處屋角的磚被我處置過,雖麵上看著與旁邊無異,但以薄刃插入,可一塊塊撬開。

    底下,是一塊木板,再將木板掀開,則是一個大洞。裏麵貯藏著我三年來積攢的所有錢財。

    不過銅錢散且散,一千錢便已經重得壓手,所以,我都拿去換了金銀。這也是我要大長公主給黃金的緣故。有朝一日我要走人,總不好找一輛牛車來載錢,自是越輕省越好。

    我把金餅放進去,蓋上木板和青磚,將榻挪回原位。

    今日之事,至此終於圓滿,我擦了手,將衣服換下,自去安寢。

    許是今日事情太多,很快,我便入了夢。

    外麵下著雨,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戶上,猶如有人在撒豆子。

    我坐在祖父的軟榻上,手裏翻著一冊無名書。這書裏說的是如何偽造官府文書,甚是有趣。可正當我看得興起,那書忽然被抽走。曹麟不知何時進了來,手裏拿著我的書,對我做鬼臉。我怒氣,下榻去追,待得追上時,我伸手去扯住他的衣服。可待得他回過頭來,我驚了一下。

    那張臉,已經換成了荀尚的模樣……

    胸口像被什麽壓住,我驚醒過來,渾身是汗。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窗戶被風吹得搖擺不已。

    我下了榻,把窗戶關上,換一身衣服。方才那夢境太真實,一直在循環。回到榻上,我沒有躺下,卻索性點了燈,翻開褥子,在席子底下摸索。

    未幾,我摸到一張紙,將它取出來。

    這是數日前,曹麟托人從淮南給我捎來的。上麵密密麻麻,寫著從祖父家抄沒的物什以及去向。其中,有書籍七千餘冊,曹麟在其後注明,說皇帝令太學搜羅佚散典籍,凡抄沒之書籍,皆送往雒陽太學。但祖父的書在運走之前,有人從雒陽秣陵侯府而來,將其中的八百六十二冊帶走。

    八百六十二冊,正是無名書的數目。

    而秣陵侯,便是現在的東海郡公,太子太傅荀尚。

    此事乃是秘密,我打聽了兩年也毫無頭緒。曹麟用了何等手段我不得而知,但他也會些潛行窺私的本事,我不能離開雒陽,便也隻有他能幫我。

    就著微弱的燈光,我再將那些字跡看了一遍,最後,將它塞回席子底下,繼續睡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