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解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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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府的動靜甚大, 走出百丈之後仍聽得到紛亂的聲音。街道上黑漆漆的,就算有大膽的人跑出來探頭探腦,見到軍士模樣的人經過也嚇得縮了回去。

    眾人七拐八繞, 到了穿成而過的小河邊上。這也是早已選好的去處,周遭僻靜無人,且有樹木遮擋。眾人迅速將身上的衣服脫下, 聚攏在一處。

    伏姬早已經被蒙上了眼睛,嘴裏也堵上了布, 此時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似已經聽天由命。

    我看向曹麟, 他將那堆衣服點了火, 片刻,轉過頭來對我說:“你隨他們先回去。”

    “你呢?”我說。

    曹麟看了看伏姬,道:“我還須處置。”

    我猶豫一下, 低聲道:“她未看清你我麵目, 一路了蒙了眼,你實不必……”

    “我知曉。”曹麟神色不為所動,打斷道,“我自有計較, 事不宜遲,你們快走。”

    我見他堅持,不再多言, 看伏姬一眼, 隨眾人離開。

    回到槐樹裏的時候, 曹叔和那些人還未回來。我隻得讓眾人將箱子放下,再清點一遍。

    未多時,曹麟回來了。我看了看他的手和身上,並無半點髒汙。

    正想要問他如何處置了伏姬,這時,門外響起了動靜,卻是曹叔也走了進來。

    跟我們一樣,他身上也幹幹淨淨,就像從未出門。跟隨他的那些人,一個也沒跟著回來,門外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不見。

    “這便是那些書?”這時,曹叔看到那些箱子,走過來問道。

    我說:“正是。”

    他打開兩個,將裏麵的書拿起來,翻了翻。片刻,笑而搖頭。

    “當年我見先生翻閱,隻覺此乃天書,如今看來亦是如此。”說罷,他長歎一聲,感慨,“那時我隨先生行走,他行囊中帶得最多的便是這些書。就算再艱難,也不曾丟棄,如今睹物,卻是物是人非。”

    說罷,他眼圈微紅。

    我也感慨無比。族叔那事之後,我最愧疚的,其實並非落入奴籍,或者丟掉了祖父的田宅,而是這些書下落不明。奴籍和田宅都可以用錢贖回,而這些書卻是不可。如果它們丟了,我想我會自責一生,將來亦無顏到泉下去見祖父。

    幸好,如今它們完完好好地放在了我的麵前,再也不必擔心。

    曹叔對我道:“霓生,我與阿麟明日即離開雒陽。”

    我詫異不已。

    “明日?”我問。

    曹叔頷首,道:“我等有些要事要辦,須得往荊州一趟。”

    我瞅著他:“是何要事?”

    曹叔微笑:“自不是壞事,你日後便會知曉。”

    他這樣說,我也不好再問,片刻,又看向曹麟。

    曹麟也恢複了笑嘻嘻的神色。

    “霓生,”他說,“我父親已將此處宅院買下,你日後犯了事或當了逃奴,盡可躲到此處來。”

    我“嘁”一聲,不理他。

    曹叔望望門外,道:“霓生,現下已近天明,桓府那邊如何?”

    我一愣,忽然想起,我出來已經許久,宮中的事大約也該完畢了,也不知公子如果回到府中,會不會找我。

    事不宜遲,我即向曹叔和曹麟告辭,借了一匹馬,匆匆離開。

    回到桓府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晨風涼烈,吹著臉上,帶著一絲煙火的氣味。

    幸好,我回到桓府時,公子還未回到。正當我要去院子裏,卻遇上林勳。

    我知道他先前跟著公子出去了,忙問:“可知公子去了何處?”

    林勳道:“公子在淮陰侯府。”

    我訝然:“怎在淮陰侯府?”

    ...

    “你不知曉?”林勳道,“表公子在東宮中保護皇太孫,被荀氏餘黨重傷,被送回侯府去了。”

    *****

    我希望林勳是言過其實,但當我趕到淮陰侯府時,發現此事絲毫不假。

    沈衝一直待在東宮,太子領兵出去之後,他留在皇太孫身旁保護。而太子喪命的消息傳回東宮之後,東宮之中一片混亂。沈衝想護送太子妃和皇太孫到安全之處暫避,突然,一個內侍拔刀出來,幸而沈衝眼疾手快,奮力抵擋,將那人殺死。可他自己卻猝不及防,被捅傷了腹部。

    他傷勢過重,送回侯府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

    淮陰侯府裏已是亂成一團,沈衝的院子裏,仆婢來來往往,我看到一人手裏端著盆出來,裏麵盡是血水,看得觸目驚心。

    我不得入室,隻能在窗邊湊著縫隙看。

    沈衝躺在榻上,一動不動,露著半邊蒼白的臉。室中站著好些人,榻旁的是近侍和太醫,與沈延低聲說著話,皆神色沉重。公子也在裏麵,但背對著這邊,看不清臉。

    院中還有不少仆婢,聚在廊下,麵上皆是憂慮。他平日待人寬和,如今見得這般光景,不少人還忍不住哭泣起來。

    惠風站在門外,看到我,哭哭啼啼:“霓生,方才我聽那太醫說,公子怕是要難挺過去。”

    我問她可知傷到了何處,傷得多深。

    她卻支支吾吾說不清,隻說那傷口甚是可怕,太醫說可能傷到了髒器。

    我沉吟,正想著如何進去看一看,忽而見公子走了出來。

    他臉上帶著思慮之色,舉手投足間卻無疲憊之態。腳步匆匆。經過廊下的時候,他忽而看到我。

    “你怎來了?”他問。

    我說:“我見公子一直不曾回府,心中牽掛,正好遇到林勳,告知了我此事。”

    公子聞言,目光緩了緩。

    我問:“表公子如何了?”

    公子眉間再度蹙起,沉聲道:“隻怕不好。”

    我心中一沉。他一直待在沈衝身旁,又看了太醫處置,說出這般話,當是無差。

    公子看著我,道:“你回去歇息吧,告知家中我就此處,你不必擔憂。”

    這般時節,我自然不會回去。

    “府中已經知曉,且公子還在此,我如何歇息。”我說。

    公子還要再說,這時,隻聽外頭傳來一陣動靜,望去,卻是大長公主和桓肅來了,還有桓瓖的母親,昌邑侯夫人王氏。

    三人皆風塵仆仆,大長公主向迎出來的楊氏問道:“現下如何了?”

    楊氏擦著眼淚,道:“血是止住了,可傷得太深,太醫說已是盡力,隻得看他自己造化。若是醒轉不得,便……”她說不下去,掩麵嗚咽了起來。

    大長公主頷首,與她一道入內。看了沈衝的傷勢之後,亦神色凝重。

    “太後聞得逸之出事,甚為擔憂。可宮中那邊,你們也知曉,太後□□不得,便教我等即刻趕來。”桓肅對沈延道。

    沈延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精明之色,長歎一口氣,神容憔悴。

    王氏安慰道:“君侯與夫人還是想開些。想當年,元初亦曾遭不測,命在旦夕,後來亦逢凶化吉。”

    聽得這般言語,沈延忽而神色一振。

    “我記得當年,元初病重時,府上為他找了一個輔弼之人。”他對大長公主道。

    我一愣。

    公子亦露出詫異之色。

    大長公主看我一眼,道:“是倒是,可須得方士算過生辰,那方士……”

    沈延立刻道:“那方士再尋不遲。我記得逸之與元初雖非同年,但生克八字甚似。那人既可為元初解難,或也可為逸之抵擋抵擋。”他說...罷,聲音已經帶上哭腔,“公主,不佞唯此一子,他若去了,我如何麵對列祖列宗……”

    未等他說完,大長公主忙道:“便如君侯之意。”說罷,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霓生,你便留在表公子房中,好生伺候。”她吩咐道。

    雖然我覺得淮陰侯跟大長公主夫婦當年一樣蠢,不過倒是正中我下懷。

    我一禮,道:“奴婢遵命。”說罷,走入房中。

    *****

    宮中的事想來還未安定,大長公主等人探望過沈衝之後,便又匆匆離開,回宮去向太後覆命。

    而經過一番折騰,我終於看清了沈衝的模樣。

    他躺在榻上,麵色比方才在窗外所見更是不好,已經沒有了多少血色,額頭卻是燙手。

    我翻開被褥以及遮蔽之物,看了看傷口。太醫畢竟是太醫,外傷處理得甚為熟稔,已經將傷處縫合,隻是還有些滲血,隻能敷以傷藥。

    真乃天妒紅顏。我心歎。

    “如何?”沈延見我查看一番,問道。

    我說:“奴婢不識醫術,隻可察看一二,待神靈賜佑。”

    沈延露出失望之色。

    我說:“擋災解難最忌人氣雜亂,君侯與夫人操勞一夜,可暫去歇息。”

    沈延和楊氏皆露出猶疑之色。

    楊氏道:“可逸之……”

    “君侯與夫人既將表公子托付於天命,便已經盡力,再多留亦無濟於事,不若且養足精神,以待後效。”我說。

    二人相覷,少頃,亦覺有理,向左右交代一番之後,離開了房中。

    我又十分善解人意地,以同樣的理由,將房裏的其他人也勸去休息。可當那些仆婢離開,我發現還有一人坐在角落的榻上,卻是公子。

    “公子怎不去歇息?”我問。

    他淡淡道:“我不累。”

    我看著他眼瞼下淡淡的青黑,知道他在說謊。他昨夜因得宮中之事,一夜未睡。後來聞得沈衝遇刺,他又匆匆趕來,一直待到了現在。“公子,”我說,“太子果真薨了麽?”

    公子似乎不曾料到我問起此事,浮起些許訝色,頷首:“嗯。”

    我說:“因由為何,公子可問清楚了?”

    公子說:“未曾。我趕到時,已是屍首遍地。荀諒身首異處,謝蘊亦因太子之死被羈押。”

    我並不意外。

    皇後動手果然利落,隻怕要對皇太孫下手的那個內侍也跟她撇不開關係。

    “霓生。”公子神色不定,“昨日逸之來問我對策,是我教他保護皇太孫,不想……”

    “公子並未做錯。”我打斷道,“表公子此舉,亦無可指摘。”

    我知道他在內疚,又問:“可知皇太孫如何了?”

    公子道:“不知。”

    我鼓動道:“公子不若先去查問此事。”

    公子一怔。

    我說:“公子但想,表公子如今最大的心願是什麽?他若醒來,最想知道的是何事?”

    公子目光凝起,看了看沈衝:“可……”

    “表公子有我照看,公子大可安心。”我說。

    公子沉吟片刻,深吸口氣,道:“此言甚是,我這便去查問。”說罷,他起身離去。

    就在他要出門之時,我想起一事,忙將他喚住。

    “公子若查問到關於太子和皇太孫的事,無論如何,皆不可聲張。”我叮囑道。

    公子看著我,神色微變。

    “為何?”他目光灼灼,“你可是聽說了何事?”

    我搖頭:“隻是覺得太子薨於亂軍,乃事關重大,公子須得謹慎才是。”

    公子沉吟,片刻,...道:“我知曉。”

    “霓生。”他正要走,忽而又回頭道:“我留了人在門外,你若覺不好,便即刻讓他告知我。”

    我愣了愣,覺得好笑。公子平日對我那些神神叨叨總是不置可否,就算我在遮胡關顯靈一把,他也不曾變過,如今倒是擔心我給沈衝擋災會丟掉性命。

    “可我不在此輔弼,表公子怎麽辦?”我故意道。

    這話大約正中公子心事,他眉頭皺起。

    我看他糾結的樣子,不再打趣,道:“公子放心好了,我必無事。”

    公子卻似不大相信:“怎講?”

    我說:“我與公子生辰契合尚且不死,又怎會因表公子而遭遇不測?”

    公子想了想,似乎覺得有理,思慮之色終於緩下些許。

    “如此,逸之便交托與你。”他說。

    我頷首,莞爾:“公子放心便是。”

    公子注視著我,少頃,終於離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