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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八年春日的這一天,陽光很好,窗明幾淨,林氏清楚地聽到李廷說,他想要看她的病狀。
林氏不說話,隻是拎起茶壺往杯子倒茶。
現在醫生基本是男性,講究男女有別,女子是有病難醫,民間有流傳“寧治十男子,不治一女人”的說法。林氏的病有一症是月經澀少,她將婦女貞潔看得很重要,對此事她向來是羞於啟齒。雖然曾找了大夫來看,也是隨口敷衍,不敢交代清楚病狀,病自然是越拖越嚴重。
李廷學醫才多久,她不認為李廷醫術能高到什麽地方去,當然也不願李廷為她看病。
林氏抬頭看了李廷一眼,考慮怎麽和李廷說。畢竟她是想將李廷過繼自己的足下,拒絕自然要委婉些。片刻之後,林氏搖頭失笑道:“好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這是疑難雜病了,不是你能治好的。”
李廷料得林氏會這般說,道:“母親可讓我試下診脈?”
林氏聽了端詳李廷一會兒,方才點了點頭,又將小手帕蓋在手腕上。如此一來,李廷診脈的時候便隻能隔著手帕。李廷對此有些無奈,林氏骨子裏還是很傳統的婦女,深知男女之別。但看見林氏垂下眼睫等候他,臉龐有著病態的蒼白,又有幾分像是李惜兒,有別樣的美麗。
李廷此刻倒沒有別的想法,安靜地給林氏診脈,隻得出她脈虛脈細。診療有望、聞、問、切即所謂的“四診”,他隻能勉強做到其二,他想要治好林氏,主要障礙就是林氏的不配合,林氏對於男女之別忌諱莫深,這真讓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李廷抬眸看著林氏,欲言又止。
林氏見李廷似乎還有話說,便笑道:“好了,也鬧夠了。我這病你不要多管。”
李廷早料到是這樣,想想也罷,這些日子他來林氏這裏,一直在觀察林氏情況,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好不容易關係親近許多,才提出了診脈,沒想到還是沒轍。
不過李廷並不是沒有辦法,直接不行就迂回著來,林氏的貼身丫鬟應該對林氏的病狀了解得十分透徹,可以讓他更了解林氏的病症。總有辦法讓林氏不被病魔折磨。
林氏看李廷不說話,微微一笑,想了想是不是該告訴李廷她心裏的心思——她是想將他過繼到足下來。然後她看著這少年郎的眼睛,那眼睛烏黑清亮,幹淨得不像話,倒像是早了解她的想法。
林氏實在喜歡他這份恬靜,輕歎一聲,款款蓮步,逶迤到窗前,靜靜望著窗外孤零零的假山池水。
她走路的時候,李廷不免看了她的三寸金蓮,不知作何言語,這林氏的品性真的值得立牌坊,但他不太喜歡這古代的牌坊。林氏在那自顧自說:“昨晚我聽蘭香說,那朱炎恒似乎對你頗為看重?他特地在李老太太麵前讚揚了你,說你風度不凡,好像全府上下的年輕人,就你得到了他的讚美。”
李廷笑了笑。
聽起來的確是這樣,不過李廷知道,朱儀更多的是喜歡他妹妹罷了,那天朱儀對妹妹的關注,已經讓李廷有些提防。朱儀所謂的品貌才學在他看來無足掛齒,何況成國公在土木堡之變下場並不好,所以他並不想和朱儀走得太近了。
但是林氏話語裏對朱儀頗為讚揚,聽她又說道:“按時間來看,炎恒和老爺不日就要啟程入京。”
李廷點頭道:“這我知道。”
林氏扭頭看了李廷一眼,心想李廷怕是也不在意父親是否進京。不過李岩去京城,怕又是一年見不了麵,過繼之事至少要一年後再說了,到時候誰知又是怎樣的光景。她憂慮的是,她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吃了藥也未見起效,又想起《節婦》上所說那一位乳上生瘡潰爛的寡婦馬氏,由於拒絕男醫生治療,最終喪命,難不成她也要有如此命運?
死,她是不怕的。
她早年失去過長女,經曆了憂思悲恐,心情常年抑鬱,身體時常犯病,什麽病也都習慣了。她對李岩沒什麽感情,於人世實在是沒什麽眷念,要不是有個小惜兒需要照顧,哪裏堅持得了現在。
李岩是小惜兒的父親,卻少有親近之舉,這是她心中之痛,然後今年李岩又要離開家,不曾來和小惜兒玩耍,為什麽會這樣?
林氏沉默了片刻,忽然說:“廷兒,我有件事要與你商量。”
李廷怔了怔,道:“母親請說。”
林氏看著窗外的樹蔭,輕聲說:“你聽說過過繼吧?自己無子而以他人之子為子。”
李廷早已將林氏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隻是沒有想到林氏忽然提出來。
林氏看了李廷一眼,笑著道:“我們二房一直以來沒有嫡長子,也是母親還健在,才一直沒有什麽事,但是我們李家遲早要分家的,少不了有人要覬覦我家產。我們雖然是二房,但論李家中你父輩的能力,還是你父親比你大伯強,如今在朝廷做官,也算有了不小的勢力。所以,我們二房自然要有嫡長子撐家。”
李廷想了想道:“父親似乎很喜歡六弟安哥兒。”
林氏搖頭道:“安兒畢竟過於年幼了。況且他娘親是那樣喜歡調唆事端的人,她的孩子將來掌管家的話,我不放心。我想,你大抵也是明白我的心思了,杜姨娘是妾,安哥兒和你一樣都是庶子,並不比你有優勢,所以將來繼承家業的,我希望是你,我想將你過繼到我足下,成為二房嫡子。我今日和你說,也是擔心萬一哪天我不在了,沒有人支持你,你就真沒有機會了。知你性子淡,不喜卷入這家裏事進來,但這裏畢竟是你家是不是,自家的財產不容其他子侄覬覦,你便當作天上掉的餡餅收下如何?”
李廷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是,祖母怕是不同意。”
林氏笑了起來:“嗯,這也是麻煩之一,但我看母親近些日子對你改觀頗大,她雖然不喜歡你,但更不喜歡杜姨娘,未必不肯答應這件事。有個詞叫作事在人為。我想我明日便找機會跟母親說,一定將你過繼到我足下來,當然這事還要惜兒幫忙,母親那般疼愛她,有她在中間想來也會簡單些。”
林氏與李廷相談了大約兩刻鍾。等到李廷離開的時候,林氏臉上滿是欣慰,看李廷的眼神也很是柔和,笑著說道:“記得我的話,明日看你表現了。”
李廷微微躬身退去,從林氏的屋裏走出來,徑直往李惜兒那裏走去。他也是早做好決定,要介入李家的事務裏去,林氏隻是給了他一個極好的機會。事到臨頭,他心情竟然也是無法平靜。
李廷輕緩口氣,一麵走一麵不平靜地看著這處古宅院。
在另一處廂房裏,他看到妹妹咬著筆發呆,小臉蛋沾染著些許墨汁。這時已經是落日時分,高渺的天空從遠處的山裏將霞光灑在她的發呆的眸子裏,仿佛銀河在她眼裏。
李廷到妹妹身邊,就見雪梅端著一盆飄著花朵的水盆走來,要給妹妹洗臉。李廷接過了水盆,彎下腰代替雪梅用布擦幹淨李惜兒的臉,說道:“你都快成花貓了。”
李惜兒安靜地等著二哥擦幹淨她的臉。
李廷看她如此乖巧,一點脾氣也發作不起來,或許是她的眸子的緣故,那無瑕至極的純淨,總讓他有種和天使在一起的感覺。所以這就是為什麽大家都說,孩子是天使。
李惜兒抹了抹臉,她的目光隨之放在了李廷的臉上,道:“二哥,有什麽事情讓你開心成這樣?”
李廷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怎麽看出二哥開心了?”
李惜兒嗓音稚嫩,眼睛笑得彎成月牙,急忙說:“因為二哥開心的時候,眼睛會發光,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眼睛會發光?”李廷挑了挑眉頭,他眼睛又不是探照燈,為什麽會發光,是小孩子的想象力?但他低頭看妹妹,她那雙眼眸似乎也有光芒在閃動,單純說是視覺上的錯覺,也說不過去。
人的眼睛真是很奇妙,也許真會發光也說不準。
“二哥你知道嗎,今天我去找祖母玩,我把你教我字寫給祖母看,祖母很高興,誇我寫得好。”李惜兒笑嘻嘻說。
“那你怎麽對祖母說的?”
“我當然說是二哥你教我的了。”
李廷笑著看著她,倒想起來了林氏的吩咐,便將過繼之事說了。
李惜兒不知過繼是什麽意思,迷糊道:“難道二哥還有真的假的嗎?”
李廷笑道:“當然有了。現在二哥雖然是你二哥,但還不夠親近,你的娘親是你娘親,我的娘親是我的娘親。一旦我過房過來,那我們就真正是一家人了,你的娘親就是我的娘親了,任何人都拆不開。”
李惜兒聽完這話卻蹙起眉頭,撅嘴道:“二哥,你是要和我搶娘親來了?”
李廷懷疑自己聽錯了,轉瞬明白過來,好像他並沒有向妹妹解釋清楚,隻是說她的娘親是他的了,怨不得她會錯意了。他看著妹妹撅嘴的表情,越想越好笑,忍著笑意說:“好像是這樣。”
“二哥!你是君子呀,君子不奪人所好!”
“可是君子從小沒有娘親,也很想有個娘親。”
李廷笑著繼續逗她,還在想她會怎麽回話,哪知她凝望著他,抿唇想了會,最後忽然輕聲說:“好吧,二哥,但是我隻能把娘親讓給你一半。”
“一半?”
李廷呆了呆,怎麽也沒想出來一半要怎麽讓。
李惜兒明眸顧盼,嘴角都是笑意,渾然不知她話的歧義,就這樣說:“是呀,白天娘親是我的,晚上娘親是二哥的。”
李廷無語凝噎,所謂一半原來是這樣。聽到她這樣說,李廷心裏有點淡淡暖意,妹妹就是好,但這一半也太嚇人了,下意識回頭,隻看到一旁的雪梅和雨竹臉都白了,不由啼笑皆非,這叫什麽事?
大人要學小孩,不要汙,要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