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裏的張特助一直擔心著等會兒出現在他麵前的餘塵會是什麽表情，他思索著該怎麽跟餘塵解釋。

    餘塵強忍著疼痛，蹣跚著走向張特助所在的休息室，推開門，張特助聽到開門聲，抬起頭，看到餘塵臉色灰白，手指使勁扣著門框，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完全一副快站不住的模樣，連忙站起身走去扶住他。餘塵倒抽著冷氣對張特助說謝謝，借著張特助的力量坐到休息椅上，然後伏在椅子扶手上，把臉埋進了臂彎裏，難以抑製地哭了出來，他用盡全力試圖將自己的哭聲鎖在胸腔裏，但還是像受傷小獸一般低低地嗚咽著，瘦弱的肩膀不可抑製地顫抖。

    以前的男孩子也有被痛哭的，隻是他們即使哭了，也要指著張特助的鼻子罵一頓。餘塵的無助和弱小，讓張特助很內疚，他甚至希望餘塵也像那些男孩子一樣，把他當成出氣筒，罵他一頓。他默默從兜裏掏出紙巾，塞到餘塵手中，安慰道：“小塵，忍一忍，過，過幾天就不疼了……”餘塵卻沒有回應他。張特助隻得很尷尬地在一旁靜靜坐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過了十來分鍾，餘塵低低的哭聲逐漸平息，他抬起頭來，將手中的紙巾蓋在紅腫的眼睛上。他深呼吸了幾次，用紙巾將臉上的淚跡擦幹，帶著哭過的鼻音對張特助說：“張哥，可以再給我一張紙巾嗎？”張特助忙從把兜裏掏出紙巾，取出兩張遞了過去。餘塵接過紙巾，擤了擤鼻涕，他不好意思地對張特助說：“謝謝張哥，我再休息10分鍾，我們就出發吧。抱歉又耽誤你時間了。”餘塵的嘴角甚至又帶上了習慣性的溫軟的笑意，隻是臉色依舊灰白，額上還冒著冷汗，秀氣的眉頭也還緊緊皺起。張特助被他如此快速的自愈能力，或者說容忍能力感到震驚。“不耽誤不耽誤，小塵盡管多休息一下。”張特助知道餘塵還很痛。

    隻有餘塵自己知道，他的哭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委屈。

    他扶著病房的牆一路走過來的時候，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大概是因為下身難忍的疼痛吧，他忽然就想起了小學時候餘妤給她講過的唯一的“睡前故事”。

    那時候，餘妤喝醉酒之後還會回家，每次喝醉酒，都會趴在餘塵床邊，給他講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她會用動聽溫婉的聲音講述著人魚公主為了那個英俊高貴的王子，放棄了海底自由自在的生活，和三百年的壽命，把美妙的歌喉丟棄在惡毒的巫婆手裏，忍受著把魚尾變成人腿後所帶來的巨大痛苦，即使知道如若王子與其他女子結婚，她將會死去，變為海裏的泡沫，她還是無所畏懼地上了岸。

    餘妤當時怎麽說的來著？她說，海巫婆為人魚公主配製了一種藥，告訴她在黎明前喝下它，她的魚尾就可變成人的腿，但是她會非常痛苦，如同被尖刀劈開身體，每走一步路，腳都會像刀割一樣疼。而且，海巫婆還告訴人魚公主，一旦變為人，就再也不能變成魚兒回到大海了。

    餘妤總是講著講著就開始痛哭失聲，直到筋疲力盡，才在他床邊睡著，然後在被窩裏偷偷哭泣著的餘塵會把身上的被子放到餘妤身上，自己再去櫃子裏拿出大浴巾蓋在身上，抽泣著慢慢睡過去。大人在小孩子心中原本是充滿力量、不可打倒的，所以餘妤的脆弱和神經質簡直給了幼小的他一種“天要塌了”的驚恐感。

    餘塵搖搖頭散掉自己腦子裏不愉快的童年回憶，開始思考為什麽辜晟要讓張特助給自己安排性病檢查，普通身體檢查不會有這樣的項目，他是知道的。餘塵總會強迫著自己不要把人往壞了想，可是這並不代表他不能感知別人的意圖。快到休息室的時候，他明白了——性病是會傳染的，辜晟怕他把不好的病傳染給他，所以他是擔心自己髒啊……怪不得昨天晚上會鄭重其事地問他得了什麽病，他當時還認為辜晟是在關心他的身體，真的是太自以為是了呢。

    餘塵當即感到了屈辱，他又受到了汙蔑，覺得自己瞬間又被推入了那個可怕的泥沼裏。

    因為餘妤的風流浪蕩，餘塵從小就活在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中，鄰居從來不會讓自己家的小孩跟餘塵一起玩，學校裏餘塵永遠是孤孤單單的，連那個餘妤花了大價錢的聲樂和鋼琴老師，也不願意和餘塵有任何過多的肢體接觸，她會告訴餘塵應該怎麽彈，但是每次餘塵彈完，她都會拿出毛巾將琴鍵擦一遍後再做示範。幸好餘妤沒有放棄心底裏那點對藝術和文藝的追求，讓餘塵接觸了音樂，如果不是鋼琴和唱歌這兩個愛好，餘塵可能早就對生活喪失了希望，是隨身聽裏各個大家的鋼琴曲讓餘塵得以躲進自己的內心，忽視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嘲諷誤解，所以，餘塵表現出來的忍讓其實並不是寬容，而是習慣性的忽視。

    離開汕尾的這一年多來，餘塵覺得自己獲得了重生，沒有人知道他過去混亂的家庭環境，沒有人會說他是狐狸精的種，沒有人會嫌棄他髒。一次性病檢查帶給他的不僅是生理層麵的疼痛，更是心理層麵的殘酷打擊。

    所以走進休息室，他忍不住哭了。可是這十幾分鍾的悲痛，更讓他明白了自己的內心想法。

    他感覺到了辜晟於他而言是可怕的。他可以讓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體貼，卻也可以讓他體會被人冷落的心酸，他可以讓他經曆原本這輩子都不應該會有的日食萬錢，卻也可以輕輕鬆鬆讓他明白，他就如同塵垢粃糠一般不堪。辜晟可以讓他的心情從天上雲端跌倒深淵巨穀，餘塵很清楚，這樣有著巨大落差的生活狀態，不是他所想要的，他不要天上雲端，更不想要深淵巨穀，他隻想乖乖地腳踏實地。

    所以，餘塵決定，他要回大理去了，回到小小的“微醺”，回到溫馨的“綠袖子”，繁華的北京、憧憬的大學還有高貴的辜晟，都不應該是他所應該貪求的。雖然他知道自己在麵對辜晟時會奇怪地緊張到結巴，這種感覺在別人麵前是不會有的，辜晟可能會是他生命中特殊的那個人，但是他沒有人魚公主那麽勇敢無畏，他會選擇回到自己那一片海域，過著無寵無驚、平平淡淡而自由自在的生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