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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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冬日的第一場瑞雪終於緩緩落下,將長街上層層疊疊落了白,馬車難行,生意難做,農人也不能下地農耕——當然這些跟長安城裏的貴人們不會有任何幹係,雪下的再大,也不過是給他們多添了一個賞雪宴飲的由頭罷了。

    曲湖邊兒上,夫人和小娘子們正在探頭看著冰嬉,忽的有人出聲道:“沈嘉魚怎麽沒來?她祖父前些日子重,她去嶺南道伺候倒也罷了,可她今天不是已經回來了嗎?不來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再說光看冰嬉怪沒趣兒的,她要是在這兒,肯定又有好玩的點子。”

    聽到這個名字,娘子們靜默了一瞬,有人輕輕一嗤:“她哪裏還有臉出門?她母親做出那樣的醜事”

    話才說了一半,就被旁邊人扯住了手臂,她卻來了精神,將袍袖一揚,抽出手肘:“你攔著我做什麽?現在闔京上下還有誰不知道沈家夫人鄭氏做出了不才之事,她背著沈太仆和情郎幽會被抓了個正著,羞怒之下這才一病不起,沈太仆顏麵掃地,上護國府幾代的威名盡失。我要是沈嘉魚,知道了母親如此荒誕,臊也臊死了。”

    有人忍不住反駁道:“休得胡言,沈夫人名聲一向好,此事未必是真,再說就算沈夫人不才,也斷不至於連累嘉魚啊。”

    說話那人嘖了聲:“多少人親眼看見她做下醜事,虧你還能為她說話。再說怎麽不至於連累沈嘉魚?有這樣水性的阿娘,沈嘉魚和她弟弟是不是沈太仆親生的還不一定呢!”

    雖說業朝民風開朗,但這話也太過了,小娘子們齊齊皺了皺眉,她又滿不在乎地繼續碎嘴:“沈夫人羞愧之下一病不起,沈太仆讓她留在府中養病已經是仁至義盡,聽說太仆有意娶定安長公主為妻,隻等著沈夫人一去就迎娶公主過門”

    提到定安長公主,眾人心裏都浮現出一個尊貴嬌媚的身影,不覺有些恍神。

    娘子們正說話間,忽的聽到一陣沉悶悲嗆的鍾鼓相和,連綿不絕地一波波傳來,眾人抬眼一望,正是通化坊的方向。

    “好像是上護國府傳過來的?”

    “既然已經敲鍾,沈夫人怕是真的不成了。”

    如今沈家真正掌權的祖父病危,自身自顧不暇,待到沈夫人一死,定安公主便要過門,到時候長公主有了自己的孩子,沈家姐弟倆的日子怕是沒那麽好過了。眾人心念一轉,有擔憂的,有幸災樂禍的,卻都齊齊抬眼看向鍾聲傳來的地方。

    就在眾女念叨的時候,沈嘉魚已經和親弟匆匆趕回了上護國府,她看見骨立形銷的母親,憋了一路的淚終於奪眶而出,伸手在臉上胡亂抹了把,她帶著濃濃的鼻音質問下人:“你們竟敢把夫人搬到偏院養病,誰給你們的膽子?!”

    鄭氏雙目本已牢牢閉著,聽見女兒的聲音才將眼皮費力地掀開一線,聲調已是鼓竭力衰:“是你們父親下命讓我搬出正院的,別怨他們這些伺候的了”她緩緩伸手招了招:“你們過來。”

    姐弟倆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沈燕樂慣是一臉麵無表情的,此時急的眼眶也紅了:“阿娘,我已經做主讓下人將你搬回去了,你和父親定然是有什麽誤會,外麵的風言風語當不得真的!我這就命人去給祖父去信,請他回來為你做主!“這回京的一路上,兩人自然也聽到了關於母親的種種傳聞。

    鄭氏愛憐地摸著兒女的手,怎麽都摸不夠似的,聽見兒子的話歪了歪嘴角,神情三分譏誚七分蒼涼:“不必了,外麵的傳言都是真的,莫說你祖父如今也重病在床,就算他無事,人證物證俱在,我業已病入膏肓,他也保不了我。”她喘了口氣:“能見你們最後一麵,我也知足了。”

    他們打小就由母親帶大,知道母親是一個何等貞烈賢淑的女子,絕不會相信母親會做出不才之事,聞言齊齊一驚,張口就要反駁。

    鄭氏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神色在將將燃盡的燭火下越發晦暗:“不論是真是假,此事已成定局,你們聽我說。”

    她握住兒女的手加重了幾分力道,低低咳嗽了幾聲:“我去了之後,府裏怕是要換一番天地了,你們祖父又危在旦夕,怕是沒人護得住你們,你們去國公府尋你們姨母,讓她暫為你們遮擋一二,我,咳咳,我已經同她說好了“

    鄭氏對著女兒格外多說了幾句,她壓著嗓子的癢意,竭力使言語連貫:“你當年雖說少不更事,不慎,不慎得罪了大都督,但如今你們姨母已經嫁入國公府,成了他的繼母,你們姨母是我嫡親的妹子,你們便是正經的表兄妹了,想來他也不會太計較當年的事咳咳”

    晏歸瀾既是國公世子,又有大都督的官位在身,名震朝野,而她姨母不過是國公的第三任續弦,怎麽可能在他跟前說得上話?

    沈嘉魚聽到晏大都督的名號,心弦下意識地一動,很快就沒功夫細想了,聽到母親這番托孤般的言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眼前早已模糊一片,將阿娘的寢衣袖子都打濕了一片。她再忍不住悲慟,握住阿娘的手貼在臉上放聲大哭。

    鄭氏轉向兒女,見女兒出落的清麗嬌媚,眸色剔透如琉璃,兒子也越發挺拔俊秀,心裏又是自豪又是擔憂,她瞧著瞧著不覺有些恍惚,意識也不甚清晰:“昔年我違背父母之命,嫁與你們父親,原以為能琴瑟在禦白首偕老,不想竟落到如此下場,都是我一人之過,我去之後,唯擔心你們”

    她說著說著眼神已然渙散:“擔心你們無人照料。”

    鄭氏說完手便垂了下去,姐弟倆心頭宛如被重擊了一下,半晌才反應過來,撲在她身上大哭。

    “阿娘!”

    站在外間的門客微微歎了聲,抬眼看了看天:“夫人去了,敲鍾吧。”

    光陰如水,轉眼離鄭氏病故已經過了三日,因著正室夫人出牆的傳言,上護國府徹底淪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柄,而這三日裏夫人的一應身後事都是由沈嘉魚和沈燕樂料理的,家主別說是幫忙了,甚至連麵兒都沒露過一回,看樣子也不大想見自己的一雙兒女,聽說他在外已經開始準備和公主的親事了。

    家主既然都如此漠然,下人自然更是懶散,還有揣度上意想要逢迎的,已經先把家主和公主要和成親準備的物件備下了。

    沈嘉魚一早就拾掇好素服,天還沒亮就繼續去靈堂陪伴母親,路上卻撞到沈秋容帶了個管事,而手裏捧著個純金雕琢的大雁,大雁是成親才用的吉物,她隻瞧一眼就黑了臉:“你們想幹什麽?!”

    沈秋容是二房堂姐,她二叔的嫡女,雖然堂姊妹倆打小就認識,但關係一直不鹹不淡的,半點不投緣。

    管事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看了眼沈秋容,沈秋容好整以暇地給他使了個顏色,他自恃有靠山,再者鄭氏一死這府裏也算改天換地,因此並不很怕沈嘉魚,於是躬身道:“三娘子,這是家主親口要的東西,郎君特地命奴送來給兄長的。”

    沈秋容眨了眨眼,含笑拱火,語含深意:“三娘,你應當知道大伯要迎娶公主的事兒吧?這金雁也不是給你們用的,而是要送去給公主的”

    她說完往沈嘉魚那邊一打量,見她形容憔悴,人也瘦了一圈,沈秋容難免有幾分幸災樂禍,她受家資所限,衣食住行樣樣差沈嘉魚好幾籌,好在風水輪流轉,現在沈嘉魚怕也再難風光了。

    她心裏暗喜,臉上卻堆出滿麵為難:“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可長輩的事咱們如何能做的了主?聽說大伯過幾日就要把白燈籠扯下來了,我們做小輩兒的也是渭南得緊,要不你把這金雁給大伯拿過去?”

    任沈秋容有千般萬般的道理,可沈嘉魚壓根就不是那能講理的人,她搶過金雁狠狠往地上一摜,青磚地都似乎震了震,她還不解氣似的,重重往金雁上踹了兩腳:“你少廢話,等頭七一過,你們就是把府裏裝扮成楚館我都無二話,但今日就是不行,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沈秋容嚇得花容失色,好久沒見這混世魔王鬧事,還以為她改了脾性呢。她身後的管事護主,見自家娘子被嚇得麵色發白,麵露不忿,正想開口,廊下忽有人傳話:“娘子,晏大都督來祭拜夫人了,他請您過去一趟。”

    這下輪到沈嘉魚麵色微僵,沈秋容卻麵露喜色,亟不可待地提著裙擺下了石階,也不管那被摔在地上的金雁了:“晏大都督來了?咱們快去招待吧,可不能被人說失了禮數。”

    失禮,她在晏歸瀾麵前還有禮數這玩意嗎?

    但母親臨終之前特地叮囑過,所以晏歸瀾她怎麽著也得見。

    沈嘉魚忍不住抹了把臉,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才一言不發地踢開那礙眼的金雁,跟在興衝衝的沈秋容身後去了正院。

    正院裏東側首坐著一個身形挺拔頎長的男子,一半隱沒在陰影裏,相貌不明,他身穿金紫色團花紋圓領襴袍衫,雍容之餘頗見神秘,聽到有人過來才微微側了側頭,目光匆匆從沈秋容麵上掠過,停駐在沈嘉魚臉上,薄唇微彎,隻是聲音疏淡慵懶,不見笑意。

    “表妹,許久不見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