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雪龍“歸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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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夕麵前臥著的,是一條盤成小山的雪白巨龍。

    一百零八道鋼索捆縛著一身如冰似玉的鱗甲,它美得像一件被封印的神器。細細去看,卻能看出來那美麗的龍身在鋼索中輕微的顫抖。

    巨大的龍頭輕輕的擱在“雪山”頂上,玉樹般的龍角直指蒼穹,渾濁的龍眼卻隻能看著腳下。

    楊夕知道,它其實什麽都沒在看。那雙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蒸騰著霧氣的眼睛裏,楊夕隻能看見孤獨。

    來參加典禮的坐騎、車駕,雖然都被停放在此,但除了這雪龍之外,基本都是些飛馬、雪雁、大鵬之流的怪。畢竟,昆侖掌門是一位妖修,除了仙靈宮這種死對頭,其他門派縱是瞧不上妖修,也沒有那個必要上門來找不自在。帶些拉車的怪獸也是一樣的,或者幹脆像仙靈宮那樣,用飛行法寶出門,也就是了。

    隻有這一條被用來示威的雪龍,寂寞的盤臥在無色峰的靈獸廣場上,在一群靈智不開的畜生中間,默默忍受。

    楊夕小聲的問:“老龍,老龍,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雪龍的身體微微靜止了一瞬,渾濁的龍眼終於找到了焦點,默默的響起一道傳音:

    “人?”

    楊夕最擔心就是這龍一出聲就是鳴雷般的聲響,如今見這妖修竟還會傳音,不由大喜過望:

    “我叫楊夕,是昆侖的弟子。昆侖你知道麽?就是和仙靈宮頂頂不對付的一個門派,我們掌門叫花紹棠,也是個修成龍形的妖修!”

    “花紹棠……我知道他。”那幹淨清冷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他是我此生,最佩服的一隻大妖。”

    楊夕聽見這話,不由得就有點與有榮焉。“老龍,我幫你跑掉好不好?不要留在仙靈宮了,來我們昆侖吧!我們昆侖不會用鐵鏈子鎖著你的……唔!”

    “噓——”

    留下來看守龍宮的仙靈弟子,從白玉宮殿裏轉出來。“嗯?我明明聽見有說話聲的……”

    抬起頭來,除了一頭無精打采的雪龍,附近就隻有不通人性的駕車怪獸。不由得心裏來氣,揚起手中一條鞭子,在空氣中“啪”的抽出一道閃電。

    “哎,老畜生,剛才是不是你說話?果然就是頭畜生,跟這些靈智不開的怪獸也能自言自語!怎麽著,是不是幾百年沒配過種兒,給你憋到發.情的日子了?怎麽著,看上哪頭母獸了,道爺給你拉過來配一個?”

    這仙靈宮的弟子一邊說,一邊揮動長鞭,道道閃電從長鞭放出,沒入巨龍逆鱗上釘死的一根長針。雪白法袍,飄逸馬尾,襯得那臉上猙獰表情,說不出的諷刺。

    他甚至還下流的拿著鞭子,往巨龍尾後一處突起戳去。

    電光閃過,原本逆來順受的雪龍猛的掙紮起來,龐大的身軀劇烈的顫抖,霧白的龍眼瞬間染上血色,龍尾狂擺,張開的龍口噴出陣陣寒息。可它每掙紮一下,穿過全身關節的鋼索就會驟然收緊一次,鋼索上亮起猩紅符文,在雪白龍鱗上燙出一道道焦黑的印記。

    楊夕被雪龍捂在一隻龍爪裏,透過趾縫看見這一切,眼珠子被這景象激得血紅。

    “老龍你放開我!我去幫你殺了他!”

    清冷隱忍的呻.吟聲,在耳邊響起:“別……去……”

    楊夕幼年時被人吊在房梁上鞭打卻無力反抗的一幕幕,與眼前情景何其相似。楊小驢子隻覺得激憤上頭,什麽偷偷跑掉,什麽小心添堵,什麽都顧不上了。滿腦袋就是殺了眼前這人!

    “你放開我!他憑什麽打你?你明明就比他厲害多了!他要沒有那鞭子,什麽都不是!你辛辛苦苦修成龍,憑什麽給他這麽給他打?就因為你是妖?”

    楊夕身邊漸漸的就開始閃起電光,心魔將發,天劫將至。

    耳邊響起一聲歎息:“進來說吧……”

    楊夕眼前一黑,就進到了一片純白的空間。熟悉的輕飄飄的感覺,讓她意識到這是識海,不是自己的,便隻能是那雪龍的。

    一個身穿殘破白衣的年輕男子,盤坐在一片白色的中央。皮膚白得近乎透明,雪白長發從消瘦的肩頭披下來,搭在地麵上。

    一雙瞳仁呈極淡的青色,幾乎讓人以為眼裏隻有一片雪白。

    楊夕一見這妖修的樣子,就呆住了。雖說相貌不同,可這份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實在是天下間難有分號。

    不由呆呆的問:“你也是蛇變的麽?你有沒有失散多年的兄弟?或者找了很多年找不到的爹?”頓了一頓,又加上一個實在很不想說出來的猜測,“……或者,你自己有在外亂搞,丟了兒子什麽的?”

    白衣青年沉默了很久,“我是魚變的。”

    楊夕一臉不可思議:“那你和掌門怎麽會這麽像?”

    “同修龍形,多有相類。”青年白蒙蒙的眼睛閃出一點光彩:“但貴掌門強我太多,卻是不敢相比的。”

    楊夕詫異:“掌門的元神是四爪銀龍,可我看你是五隻爪子呢!”

    青年道:“他肉身成人,走的劍修一途。我卻是修的本體,沒有人形。”見楊夕一副懵懂神色,又耐心解釋,“六道修行,可走的路有很多種。但大體不過是修本體,修它途。修本體最為容易,進境也快。但若論起實力,卻遠遠不如專修它途。你昆侖劍修的道統,比起常規人修的區別,便是走的靈修一路。”

    楊夕張口結舌:“神馬?”

    “肉身修人道,同時以身為鞘,元神合劍,以人魂為劍靈。這便是同時有了人修的本事,也有了靈修的本事。不然同是劍修,又怎能強過他人那般多?”

    楊夕琢磨了一下,覺得好像的確有道理。人劍合一,可不就是昆侖劍修的準則?再細細一想,忽然滿臉震驚:“那掌門豈不是妖修修成了人的肉身,元神還修成個四爪銀龍,然後又走了劍修的路……所以?”

    青年安靜的點頭,“花紹棠同時修成人、妖、靈三道,縱然妖道上我比他走的遠,但若論實力,我就是把失散多年的兄弟、一直沒找到的爹、和不小心丟了的兒子都叫來,也絕不是一合之敵。”

    楊夕:“……”

    一臉認真的洗涮別人,老龍你不厚道。

    青年臉上是微微的神往,提起花紹棠,似乎格外話多:“所以我才很佩服花紹棠,須知六道在修行之中,妖修最笨,卻肉身強悍。人修最聰慧,卻天生命短。靈修萬古長存,卻是修行進境最慢。花掌門他敢同修三道,又的確成了,這是大毅力,大勇氣。”

    楊夕也盤腿坐下來,這種跳出物種的修煉觀點,不知是不是妖修特有的。但她以前從未聽過,甚至“山河博覽”也是沒有透露出一星半點的。

    “我明白了,掌門等於是放棄了妖修的強悍肉身,又沒有人修的聰慧,靈修萬古長存更是掛不上邊兒的。三個種族的優點,全都跟他拜拜了,可他卻同時得承受妖修悟性不足,人修壽命短,靈修進境慢三個缺陷。”

    楊夕閉了上了眼,“上天規定了六道終生的修行方法,想逆著天道,得到比它規定更多的本事,定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隱隱的,隨著說出這句話,楊夕心中便有了一點明悟。有些一直想不通的東西,一瞬間也就通了。

    我為什麽一直比身旁人都活得困難。要挨打,要挨餓,要隨著老道士顛沛流離,要在十歲不到便雙手染血。

    楊夕從沒和人抱怨過這些,但在吃飽了飯,不用挨揍的空隙裏,又難免的想,這到底為什麽?

    不過是因為,我總想得到些天道沒有分給我的東西。天道不予,我便隻有跟天去搶……

    天生萬物,是為父。子與父爭,焉能不難。

    冥冥中,一年來曆經風雷雙劫卻不肯進階的境界,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楊夕在一條雪龍的識海裏,陷入了頓悟。

    “人修果然聰明,十幾歲的小嬰兒,竟然就能因這些天地大道頓悟。”雪龍化成的青年歎息一聲,“卻是不清楚,是人修的娃娃都能如此,還是眼前這一個,特別有悟性……”

    過了許久,楊夕再睜開雙眼。

    黑眸中精光內斂,藍眸中離火湍流。正是剛剛進階,且境界極為穩固的表現。

    練氣五層,進階!

    “多謝先生指點,敢問先生名諱?”

    楊小驢子,一向最識好歹。得人一番指點,稱呼就已經變成了先生。略一遲疑,又道:“若如先生所言,妖修悟性最弱,那先生能有這等見解,必然是一方大妖,又是如何落得……龍遊淺灘?”

    這話當然是不大禮貌的。可楊夕覺得跟性情單純的妖修打交道,拐彎抹角還不如直接一點。更何況,若不能確定眼前妖修是怎樣的心性,她也不好執行自己的計劃……

    雪龍青年聽了這話,又恢複了最初的沉默。許久,才平平開口:“吾名歸池,能有這番見解,落得這番境地,皆是緣於一個叫歸自去的——人。”

    然後,楊夕便聽到了一個,極老套的甚至與“背叛”都無關的故事。

    數千年前,歸池還是一家富戶池塘裏,一尾普通的雪鯉。

    照理說,魚若想化龍,都得是海浪波濤中成長起來的。區區池塘,實在不足以支撐一尾雪鯉成妖。

    可這富戶家中有一個不得寵的幼子,天生聰慧,悟性非凡。卻總被長子欺壓,得不到修煉的資源。於是每每恨恨難平的到這池塘邊偷哭,然後又在這池塘邊研讀道法,修煉靈力。

    小雪鯉懵懂的被這靈氣滋養,道法感悟,慢慢的就有了一點靈智。雪鯉是個知道上進的好雪鯉,於是自己就開始顛三倒四的也努力修煉起來。

    可是它修的方法很不適合妖修,終於把自己修成了個怪模怪樣。那幼子一日無意中發現了它,隻當它是個怪物,就要偷偷拿去燉了進補。

    雪鯉嚇壞了,情急之間竟然忽的說出了人話:“瓜娃子!”

    幼子傻眼了。雪鯉自己也驚呆了。

    雪鯉並不懂這話意思,隻知道這家的長子經常這樣喊親弟弟。便以為這是個名字。它驚的隻是自己會說話了。

    那幼子卻氣壞了,把這小破魚,很是從頭到腳拍了一遍,幾乎嚇掉了一層魚鱗。

    這個富戶的幼子,便叫作“歸自去”。

    歸自去幼年雖有家庭,卻一直精神孤苦,得了條會說話的小妖做伴兒,便偷偷的搞到一點靈液,養了起來。並沒舍得“燉了”。

    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歸池”。意思是“歸自去在池塘裏撿到的。”

    後來還找了妖修合適的功法,教它修煉。時時給這“笨蛋魚妖”講解道理。

    待到這小魚漸漸有了大魚的本事,歸自去便和它結了契。

    雪鯉感恩,即使是主仆契約,也結得心甘情願。

    後來歸自去年紀漸大,逐漸顯出了本事。終於得到仙靈宮一位大能的賞識,拜入門派。大門派,並不是那麽好混的,幼子因為幼年遭遇,性子獨來獨往,雖然天資不錯,卻也很是遭了一番磋磨。

    已經成為大雪鯉的歸池,因為隻能活在水裏幫不到主人,便覺得自己成了一條沒有用的“廢魚”。

    那時候昆侖和仙靈宮的關係還沒有這麽遭。一次無意中的,代表昆侖去仙靈宮出席比武大會的花紹棠,因為路癡走到了池塘邊兒上,遇見了“廢魚”歸池。

    歸池是知道花紹棠的。

    那個時代,哪個新入道的弟子沒聽過昆侖第一狂人花紹棠呢?

    妖身成人,靈劍二轉,全滅九亡山邪魔聲名大噪。

    以妖修之姿,成為昆侖化神期首徒出門行走。不少門派出聲質疑,不願與之為伍,花紹棠的辦法簡單粗暴,一人一劍,連挑三十六門派的掌門人。沒殺一人,卻是直接打到他們閉嘴。

    實力強勁,又證明了自己的理性。加上昆侖上代掌門也是個剛愎護短的,修仙界再提起花紹棠,不是讚美,就是閉嘴。再沒了質疑。

    對“廢魚”歸池來說,花紹棠就是個傳奇般的偶像。他叫住偶像請教,自己怎麽才能不這麽“廢”。

    花紹棠果然如傳聞中一樣驕狂,他說:“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錦鯉化龍須如海。你活在個“水坑”裏,就是再修煉一萬年,頂多從一個小廢物變成一個大廢物,最後變成老廢物。連靈獸都不算,說來說去就是個寵物。”

    花紹棠走了,“寵物”歸池被狠狠傷了自尊,終於跟主人提出,自己想入海去曆練。

    歸自去此時也終於覺得,收個水行靈獸,十分的不劃算,打架鬥法都幫不上忙不說,這靈獸年紀又太小,經常腦子裏有坑一樣麻煩。

    於是就很痛快的,放他入了大海。

    海洋裏波濤洶湧,海中妖修臥虎藏龍。“廢魚”歸池淒風苦雨的過了很多年,天天睜著眼睛擔心被大魚吃掉。每到這時,池塘邊少年哭泣的影子就會映在腦海裏,仙靈宮裏青年孤獨的身姿也會浮現在眼前。

    一定要變成個有用的靈獸,這樣一個樸素單純的信念,支撐他泅遊過漫長的千年歲月。

    歸池畢竟曾聆聽過幾百年的人修教養,悟性比之普通要修委實不凡。掉了魚鱗,斷了魚鰭,小肚皮上的刺都被鯊魚咬出來了,就是一點強氣上頭,怎麽也不肯放棄。

    終於在千年之後破浪而出,化身五爪冰雪巨龍,有了上天入地的非凡本事。

    於是,他回來了。回到仙靈宮,回到已經成為內門管事的歸自去身邊。

    可迎接他的,卻不是歸自去的欣喜,或者並肩戰鬥。一百零八道困龍索加身,鎮妖杵生生釘進逆鱗……

    歸自去把它,獻出去了。

    為自己換得了不小的一比門派貢獻。

    然後,便是無止盡的打罵□□,隨便一個仙靈宮弟子都能來折辱這個也曾在海上興風作浪的大妖。每有戰事,必然被驅使上前,戰事一畢,拖著滿身傷痕拉車駕轅。

    也許,從一開始自己就弄錯了,廢魚以為自己應該是個“他”。卻原來,在歸自去眼裏,自己始終是個“它”。

    講述這些的時候,歸池的表情很平靜,甚至有時會黯淡的笑一下:“我是把他當成恩人和師父的,但我沒敢奢望過他把我當成徒弟,但我本以為……本以為總能當個仆人吧……可惜仆人也得是個人。在他眼裏,我始終就是個畜生。”

    “他現在還活著嗎?”楊夕問道。

    歸池一愣。

    “那個歸自去,把你賣了的人。”

    歸池默然點頭,許久才道:“你若對修仙界有足夠的了解,便當知道,如今仙靈宮風頭最勁的一位長老,便叫歸自去。”

    楊夕一顆眼珠子烏黑烏黑的,“那你想一刀捅了他……唔不對,是一口咬死他嗎?”

    歸池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有點鄭重。

    “大約我是真的有點蠢。我在海裏的時候,也和很多厲害的大妖打過交道,可是沒交過一個朋友。也不喜歡他們啖血食肉的日子。他們都說我是家養的蠢貨,他們才是野生的妖。可我那時在海裏爭鬥,還是隻佩服路上行走的花掌門一個,也隻想回主……想回歸自去身邊。”

    雪發白衫的消瘦青年,終於微笑著,落下淚來:

    “雖然我遇到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歡我,可我還是喜歡人,我不想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