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始知人間有地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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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懷川抹了一把麵上的塵土,忽然有點想不起今夕何夕。

    楊夕暴起,寧孤鸞救人。

    不過一瞬之間他倚著寧孤鸞的肩膀回到現場,就沒見著一個活人了。

    他從沒想到,寧麻雀人型的速度也可以有那麽快,快得身後的爆炸聲都是緩了一下才追上。

    比起那頭小狼,並不遑多讓。甚至隱有過之。

    而楊夕眼底閃過的一瞬訝然,想來也是不知的。不過那訝然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就是有一百種壓箱底的大招藏著,鳥師兄也還是那個鳥師兄。

    待爆炸聲過,寧孤鸞扛著被救下的小狼妖和拖後腿的江懷川歸來,右手被困龍索的符咒燎得一片焦糊,眼底露出了同樣一閃而逝的訝異。

    十幾個修士無聲無息躺在原地,麵上表情都沒個緩衝。貪婪的仍然貪婪,驚懼的仍然驚懼,遲疑的依舊遲疑。

    一團隱約的黑龍匍匐於地,消滅了幾人的靈魂之後,緩慢蠶食著他們的*。

    而那些白光法寶,似乎被什麽汙染了原本的靈性,凡間蠢物似的,散落餘地。

    楊夕自己,眼看著瘦下了一圈,似乎也被什麽蠶食了。本就不甚豐盈的身子,搖搖欲墜的站在妖狼的洞口下仰望。

    江懷川在震驚中久久難以回神。

    寧孤鸞卻隻微微一頓,“衛明陽的本命魔蛟?”

    楊夕未答。

    “好像收服得並不徹底?”

    楊夕仍是未答。

    “景中秀那個拎不清的貨,什麽都敢讓你用。”話裏不由帶上了一點火氣,隨即,又覺得有點不耐煩,“你好自為之吧。”

    鳥師兄從來都是我行我素,不耐煩規勸,也從不聽勸的類型。

    楊夕終於道:“死不了。”

    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楊夕仰望著天頂,“鳥師兄,你來看。”

    寧孤鸞跟上幾步,抬頭的瞬間滿麵皆是驚愕,許久,怔怔道,“槍王古存憂的遺產……”

    江懷川看了一眼地上傷痕累累的小狼妖,寧孤鸞這廝極無恥的塞了一團麻藥給它。後者正呼嚕著昏睡,一身傷口,滿身焦痕,唯一遮體的褲子,膝蓋屁股全露在外麵。

    江懷川也很好奇,饞得東區新首領不顧廉恥,誘得十幾個修士內訌反目,稚齒妖狼拚死也要守護,這位死了都還被人不斷提及的槍王古存憂,到底留下了什麽樣的資財,讓寧孤鸞千年不變的嘲諷,都凝在了唇角。

    一瘸一拐的跟上,江懷川站到楊、寧二人的身旁,抬頭。

    然後他看到了,滿滿一洞穴的………人。

    絕對不該出現在南海死獄的,凡人。

    ………

    景中秀一腳踹開朱紅的斑駁的房門,抓起雲想遊的領子,目眥欲裂:“開放陣眼,把海怪放進南疆十六國是你的主意?”

    雲想遊高他半頭,被他抓著衣領,眉頭都沒皺一下,“小師弟,這沒你說話的分量。”

    景中秀這才注意到屋子裏不單一個雲想遊。

    嚴諾一,沈淡雲,張子才,馬烈……昆侖站部雲想遊以下八位次席具在……侍奉茶水。

    而椅子上坐著的……

    一條胳膊已經斷了,血肉模糊的晾在外頭,一邊化膿一邊生長的是他師父,昆侖戰部首座邢銘。

    師父傷了?為什麽我不知道?為什麽下麵的弟子全不知道?

    半張臉用帷帽遮住,隻露出個下巴就能驚豔眾生的白衣女子,應該是仙靈宮掌門方沉魚。

    方沉魚速來得意姿容,並不吝借此成事。

    她遮麵的原因不大可能是突然從良,變低調了……更可能是因為什麽不想示人的新傷。

    一個手握拂塵的修士,氣息虛弱的被兩個小道童扶著。道袍上的紋路讓人不敢細看,一看便會陷入眩暈般的幻像。

    ………詭穀座師殷頌。

    一個滿麵風塵的大漢站在中間,似乎本在對眾人闡述著什麽。勁服上幹涸來不及洗去的鮮血,遮不住一個大大的“誅”字。

    ……這當是諸仙劍派的師長。

    不停咳嗽,偶爾把咳出來的血往帕子上擦的是斷天門戰部首座。

    全身披素,臂戴黑紗的,是霓霞派的;手握權杖,盡力端出點貴氣,卻咬牙也握不緊右手的,是天羽帝國的;快被繃帶纏成個木乃伊的,是趕屍門的……

    一屋子二十幾個,南海戰場主戰的最中堅的勢力代表,差不多聚全了。全都麵帶審視的望著他。

    景中秀嗓子發幹,不同的念頭在腦中糾纏成一團漿糊。

    他們都聽到了,他們沒有反應,他們早就知道了……

    一半帶傷,甚至戴孝。這都是各門各派用來動腦子的主事,是門派的不一定可再生資源……戰事已經這樣緊了嗎?

    今天以前,關於這場修士與怪物的大戰,景中秀從來沒想過輸的可能會是修士。

    景中秀忽然感到一陣浸透骨髓的涼意。

    “南疆十六國,全是純粹的凡人國度,境內除了亡客盟的分部,和離幻天的三兩位國師,幾乎找不到什麽築基以上的修士。海怪一旦入侵,百萬凡人手無寸鐵,無異案板上的魚肉。千裏沃土,必將血流成海,淪為修羅獵場。割肉飼狼也好,空間換時間也好,割出去容易,搶回來……就難了。”

    雲想遊挑了挑眉毛,抽空隱蔽的遞給邢銘一個眼神------師父,爛泥要上牆,你可以瞑目了。

    邢銘還他一個戰部手語,忽略一切髒話之後剩下兩個字------滾蛋。

    邢銘麵上沒有表情,側臉冷得像被兵刃削過。

    “你說的,在座都比你清楚,然後呢?”

    景中秀剛恢複的冷靜,瞬間又消失無蹤了。當著各門派話事人麵,幾乎要去扯自己師父的領子。

    “然後?還有什麽然後?邢銘你到底有沒有人的心肝?那是幾百萬條人命!”

    這話說的大逆不道,不但暴露了積壓矛盾,甚至隱約暗示邢銘的種族問題。

    在座話事人都有點尷尬。仙靈宮掌門在此次南海戰事上,對昆侖戰部的印象頗有改觀,殺伐果決,當斷則斷。至少,把她放在聯盟首領的位置上,並不會昆侖諸人做得更好了。

    輕咳一聲,有心借自己女流身份打個援場………

    誰知,“我是鬼修,有沒有人的心肝天下修士都清楚。”邢銘一劍挑開了景中秀含沙射影的話,直言不諱道,“人命在我眼裏,從來不是最重要。我隻知道,參戰的修士頂不住了,我們馬上就要輸了。如果一個凡人不能在戰場上頂住一隻海怪的攻擊,不能殺掉任何一隻海怪,那麽凡人的性命在這場戰爭中,就沒有修士的性命重要!”

    景中秀呆立半晌,不知是氣的還是委屈的,眼睛都紅了。

    “邢銘,你他媽是大行王朝的護國神呐!那些凡人的門梁上,堂屋裏,至今還供著你的畫像呢……南疆十六國,隔著一個內陸無妄海,就是大行王朝的邊境了!”

    邢銘麵上沒有一絲波瀾,生冷的回道:“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說我並沒有認過。”

    方沉魚幾次想插嘴,這時才終於止住了打圓場的意思,這位邢首座排兵布陣是個好手,□□徒弟可真是個渣渣。

    雲想遊眼皮子跳跳,看了看窗外的滿月,完了,師父每個月的那幾天又到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景中秀會甩著袖子衝出房門的時候,這位大行王朝的小王爺卻忽然鎮靜下來了。

    “誰說凡人就不能殺怪的?”

    邢銘巋然不動,“做給我看。”

    景中秀立在原地,釘子一般。“給我一個名義,南疆十六國的疏散和應戰交給我來做。”

    邢銘依舊不為所動,“你沒那個本事。”

    景中秀不以為忤,“我能找到有本事的幫手。”停了一停,見邢銘不應,又補充道,“你們找他,他不會來。”

    邢銘依舊不鬆口,“誰?”

    “多寶閣閣主,百裏歡歌。”說到此處,景中秀忍不住嘴角抽了一抽,“他對外公布的名字,是加多寶。”

    邢銘眸色深沉的盯著景中秀看了半晌,景中秀被看得雙手發涼,幾乎以為過去了一個世紀。

    然而事實上邢銘的思考持續了不過兩三彈指的時間,“雲想遊!”

    雲想遊單膝跪地,“在!”

    “帶上你天羽帝國皇子的全部儀仗,允你調動昆侖戰部次席權利內所有資源,選戰部金丹期劍修五名,陪昆侖內門外務殿管事景中秀走一趟,從旁輔助,保證安全。南疆之事,萬勿有失,若生民變,提頭來見。”

    雲想遊幹脆應諾,“是!”

    一直被視為拖後腿,進錯門,拜錯師的爛泥被突如其來的信任砸了個暈頭轉向。雲想遊給他當副手,當保鏢,他還能正經吃飯嗎?

    就聽殘劍緊跟著補了一句,“你也一樣。”

    若生民變,提頭來見。景中秀不慣責任,在覺得肩上擔子重之前,先覺得項上人頭輕了。。。

    見師父仍舊盯著自己,景中秀毛骨悚然之餘,隱約感覺到了一點藏得很深的良苦用心。

    他以為邢銘緊接著就會拍他的肩膀,說一聲:別讓我失望。

    結果邢銘忽然對他行了一個大行王朝的軍禮,“千裏沃土,百萬蒼生。拜托你了。”

    朱紅斑駁的書房門,在眼前閉闔。景中秀在雲想遊的胳膊底下發呆,忽生出一種被抓了壯丁,卻一點沒覺得吃虧的詭異感覺。

    連雲想遊“護衛”他的方式,他都懶得去計較了。

    而門內,因為這一個插曲中斷的談話,還要繼續進行下去。區區百萬凡人的性命,景小王爺或許很在意,昆侖殘劍或許也不像他口上說的那樣不在意。

    但是在修仙界,還真值不得這麽多門派智囊聚集開會。

    他們的聚集,自是有更重大的事。

    誅仙劍派的戰部首席披著沒來得及洗去的血跡,“……以上這些,是我戰部百餘修士性命換來的消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所以一上岸讓邢首座召集各位商議。可某才智不高,又猜不透原因……”

    在坐之人都有這樣的感覺,仙靈宮掌門托腮思索了半天,越想越覺得背後發寒。蓬萊仙島,南海中心,那可是修士的發源地,各派老祖宗的本家……一定不會是她想的那樣……

    下意識抬頭去看,卻發現聰慧著稱的詭穀座師,緊咬著牙關;資曆年齡都最小的經世門蘇不笑,已經坐立難安,滿頭冷汗。

    方沉魚的一顆心,猛的沉到了穀底。

    最後,與從前的數次一樣,殘劍邢銘殘忍而直接的結束了這場沉默。

    “各位,做好準備吧,海外蓬萊,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