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刺客楊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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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夕是被人掐著下巴捏醒的。
睜開眼睛就看見梅三一雙拔涼拔涼的眸子,可沒有胡山炮麵前的客氣。
“行啊,本事不大,膽子倒不小。獄王的地盤也敢混進來了,險些攪了三爺的大事兒!來,三爺看看你有幾個腦袋好丟?”
楊夕下巴骨生疼,聽了這話兒,頗有些驚疑不定。
“你跟胡山炮,不是一夥兒?”
梅三一手打著扇子,坐在陰影裏頭嗤笑,“我要跟姓胡的一夥兒,你還能活著睜眼?”右手裏的折扇磕著左手心,不以為意道,“不過是,強龍壓不得地頭蛇,過了小人的地界,少不得一二周旋。”
楊夕心裏一動,小心探問,“三爺可願助我刺胡?”
“不願。”
倆字兒頂回來,沒留半點麵子。
不過這倒是不出楊夕的預料。
“為何?”
明明提起胡山炮都咬牙了。
這問題梅三本可以不回答楊夕,但她忽的眼色沉了沉,問楊夕:
“你喝過死獄的水不曾?”
楊夕一怔,她芥子石裏有個魚塘,自從頭上長了葉子,自個兒就不時得下去泡泡。機緣巧合之下,
“還未喝過。”
“阿草喝了。”
楊夕自詡凡人的腦袋瓜子,完全跟不上梅三公子的跳躍性思維。
“啥意思?”
梅三拍了拍楊夕的臉蛋,道:“記著三爺的話,就是渴到喝血喝尿,也別沾這死獄裏頭的一滴水。”
楊夕琢磨了一下,勃然變色。
“難不成水裏有毒?”
“是毒倒好了。”梅三唇畔牽起一抹冷笑,“你可知六道大忌,頭一項是什麽?”
楊夕:“不知道。”
梅三嘶了一聲,不過一個設問,不防楊夕竟然真的不知道。
“都說昆侖宗旨是有教無類,怎麽這些常識都不教給你們?還是說你這小妞,其實是個後爹養的?”
楊夕當然不是後爹養的。
盡管昆侖幾位管事兒的大師父,戰部殘劍,刑堂高勝寒,還真都是妥妥的後爹臉。但楊夕自己個兒的師父可是昆侖的天字第一號“親爹”。
更何況,在昆侖哪怕是個沒爹的,想學個什麽也沒有學不著的。
但架不住楊夕這孩子熊啊,山河博覽上學了一堆有的沒的,得了點空就拿出來死命背。唯獨這禁忌啊,不許啊,規矩,忌諱啊,那是左耳聽右耳冒,半點兒沒記住也沒興趣。
楊夕尷尬咳嗽一聲,
“你看得出我是昆侖?”
梅三哂笑一聲,“閉著眼睛聞,三爺都聞出來了。”
“三爺好像對昆侖很熟?”
“熟,熟得很~你昆侖戰部把我蜀山當成韭菜地,有事兒沒事兒就來刷一茬。刷得蜀山上下老遠看見個“日人”,都能望風跑十裏。”
“……”
“瞧你這小臉,綠的韭菜似的,放心,三爺不是來刷你的。”
梅三垂了眼皮,漫不經心道,“我未入道之前,受過昆侖一位仙長的恩惠,雖然現在混成個邪修,沒臉去報答他。真要找上門沒準兒還要被一劍劈了。但我跟自己發過誓,這輩子不傷昆侖弟子,但凡昆侖弟子有難,必不能見死不救。”
隻不過昆侖的弟子,經常是前腳剛被救醒,後腳跳起來就拿劍砍她。沒什麽人領她這個邪修的情。
更有人四處張揚她給正道第一大派溜須拍馬,搞得她現在蜀山的地界上,也有點牆倒眾人推,混不太下去了。
不過,並不後悔。
楊夕沉吟了片刻,試著問道,
“我能問問,是昆侖哪位師父麽?可還活著?”
梅三搖頭,“不知道。”
楊夕目瞪。
剛以為你有良心,結果恩人名字都不記得!
“我那時就是個小村姑,還沒有你現在大,什麽都不懂,以為會飛的就是神仙,膽子小得不得了。不單我,另一個被惡人捉去女娃娃,看見恩公一劍把那惡人劈得渣都不剩,嚇得褲子都尿了。恩公又是一張冷臉,也不會照顧小丫頭。連口水也不給,吃食又隻給土豆。”
梅三忽然笑了,竟是單純又美好的樣子,
“我們被恩公用繩子串了一串帶走的時候,還以為要被帶回去喂仙犬呢。直到被恩公一路護送到一座尼庵安置,才知道這是被救了。我們幾個稍大的去問恩公名姓,他隻說沒必要。我多了個心眼,問那惡人同夥若是來人報複,我們該去哪裏求助,他才吐了兩個字——昆侖。”
楊夕略囧,把救來的姑娘拿繩子捆了護送這件事兒,還真像昆侖的糙爺們兒能幹出來的事兒。
“那個……其實……土豆在昆侖也是很貴的。”
梅三一愣,哈哈大笑起來。
昆侖的窮逼程度,她也聽說過的,隻是沒想到真有這樣窮。如此一說,依稀也能想起來,恩公當年發土豆的時候,那凶巴巴的模樣,沒準就是心疼的!
梅三笑得手裏扇子都掉了,啪嗒一聲。
楊夕卻忽有所悟,“那位昆侖前輩,可是個麵相刻薄的瘸子,會跟你用一樣的扇底風?”
梅三露出個回想的神色,“麵相……恩公是個吊眼梢,薄嘴唇,似乎是有些刻薄。凶起人來也是不饒人的,不過並不瘸。他的扇底風,是一種頂漂亮的紅色兒,跟我老家的血薔薇一個樣兒。我練這扇底風,也是為留個念想,可是用了幾百種花草,也練不成那樣紅。”
楊夕唇角一抖,那不是血薔薇,那你瑪就是血色!
你沒拿一百個叛徒的腦袋祭過扇子,當然練不出那麽個鮮血淋漓的“刑”字。你當初肯定是個不認字的。
別說你怕他,昆侖上下除了掌門,連大他一輩的無麵師父,見了他都要小腿抖一抖。
楊夕幾乎可以肯定那人應是高勝寒,決定暫不戳穿血薔薇這個美好幻想。
人性如此,一旦認定了什麽人是個好的,即便他手捧一坨狗屎,都能當上好的泥塑仔細仰望一番。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位救你的前輩,應該還活著。隻是現在瘸了雙腿。”
梅三開懷一笑,“那就好。”
說罷,附身撿起了地上的扇子。
楊夕一怔,“你都不問是誰?”
梅三仍是笑,“問了又有什麽用呢?蜀山邪修桃妖老祖,難道還能上昆侖山拜訪故人麽?算了吧,我還想多活兩年呢。”
楊夕急了,有點不管不顧的開口,“你就不能不當邪修麽?我看你也不很壞,隻要以後不再幹那些天良喪盡的事兒,我昆侖都是……都是信浪子回頭的!你沒準都能當個客座師父呢!”
梅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喪盡天良?”
楊夕立刻閉了嘴。
“自己個兒還沒活明白,這就想著渡人了?”梅三隔著一層光火望著楊夕,麵上的笑意帶著疏離,“你還真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你才多大個歲數,別學著那些偽君子般的,動不動把喪盡天良掛在嘴邊上。恩公那樣好人,都瘸了雙腿,老天爺到底哪兒良了?”點漆似的眸子映著燭火,漫不經心的笑,“不過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放下屠刀的不一定都能立地成佛,若是個屠戶,可不就隻有活活餓死。”
楊夕怔住了,她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
眼前的梅三雖然對昆侖存有善念,但這善念全係與對高勝寒一人的感恩。
她不是白允浪,不是薛無間,不是那被冤枉了定性的“叛徒”。
生於市井,長於蜀山,這梅三從個性到理念都是個貨真價實的邪修。她對所謂正道並無向往,甚至,並不以德高望重為榮。
邪修呐……
自己是斷不可能被一個邪說服,而她也不認為自己能說服一位邪修“老祖”。
況且邪修若是能被一根口條擺平了,那昆侖每年派去“刷韭菜”的就不會是戰部,而是“訟師”。
隻是這反轉來一想,楊夕更覺得後背汗濕。
人家一開始就把立場擺得分明,與她通氣,不過是不願她隨意丟了小命。又把與昆侖淵源告訴她,能夠讓她安心呆住。磊落直言,喜怒隨心,旁的半點沒有多問。
或許對胡山炮看不上,但其人是死是活,看樣子她卻是沒打算管的。
鋤奸?
她自己也未有多正呢。
梅三似笑非笑得看著楊夕,知道她是忽然回過味兒了。伸手去摸她頭上的草葉子。
這些所謂正道弟子,就是有些呆傻的,要麽覺得他們十惡不赦,要麽覺得他們個個可憐。誰又知道,快意人行快意事,邪修自有自由。
楊夕下意識想躲開梅三的手,頓了一頓,強逼著自己沒動。
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我不明白。”
“哪兒不明白?”
“我險些把折草娘害死,你為什麽不殺我,”
“嗬,她自己個兒作死了活該,爺雖能護著她點兒就得了,哪有那個功夫挨個兒給她報仇。”
楊夕仍是皺著眉頭,看著梅三。
使勁兒想,使勁兒琢磨。
好人,壞人?不得已的好人,有底線的壞人?
楊夕黑白分明的世界裏,無論如何都裝不下梅三爺的行事標準。
“我還是不懂……”
忽然頭上的葉子動了動。
隱隱有叩擊聲傳來,兩長一短,不似天然。
梅三那邊卻像沒什麽察覺。
楊夕心下一凜。
梅三的聲音響起,“還什麽不懂?”
楊夕使勁兒卡巴一下眼睛,
“我不懂的是,你明明是個男人,怎麽說自己小時候是個村姑?”
梅三:“……”
“所以……你是因為修煉功法,把自己從女人變成了男人?他們是因為這個才說你是邪修麽?”
可以想見的,楊夕挨了梅三爺一通好揍。
直到梅三氣哼哼走了,她還半天爬不起來。
四麵封閉的土洞裏,靜得隻能聽見楊夕一個人的呼吸。
梅三爺打定主意不讓她攪這個渾水,壓根沒告訴她這是哪。
“小狼,出來。”
許久之後,窸窸窣窣的刨土聲響起,楊夕轉頭去盯著那個方向看。
約莫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終於“嘩啦——”一聲,半麵土牆倒下來。
妖狼少年蹲在洞口,笑得猙獰邪惡。
楊夕卻覺得比任何時候看他都順眼。
本來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跟他講要去給古存憂報仇,讓他無論如何跟著自己。
這一招後手,本是留著防自己的人渣隊友臨時把自己賣了。
而且這小妖狼到底能懂得多少人事,楊夕是真的沒底。
不想倒破了梅三設的困局。
跟著小妖狼,沿著他刨出來的土坑一路往上爬,越爬起來越覺得心驚。
一是心驚梅三竟然把她關得那麽深,莫不是真想弄死她?
另一方麵更是心驚,一個沒成年的小妖狼,竟有這麽大本事,一方麵回避了讓他不安梅三,一方麵又把他從那麽深的地下挖出來。
直到白光頭上隱隱的有了法寶的白光,楊夕便知道快到洞口了。
小妖狼忽然照著楊夕的肩膀踹了一腳,把後者踹得一滯,沒能跟上他的步子。
妖狼少年猛的竄出洞口,隻聽不遠處響起嘈雜驚呼,“媽的,那小畜生又來了,快去報告胡爺!”
呼聲越來越多,卻是越來越遠。並且聽起來,這並非第一次。
楊夕捂著肩膀,眼神頗為複雜。
楊夕當然知道小妖狼不是為她,而是為了去世的古存憂。
可總會覺得,虧欠了那小妖。
借著混亂的掩護,楊夕終於到達了約定好的地點。
犬宵戴著個不知哪淘來的破帽子,正帶了人等她。
“怎麽才來?”
楊夕不動聲色掃過犬霄身邊的人,麵上笑道:“半路看見熟人,隻好躲了繞路走。”
犬霄聽說楊夕在死獄居然有熟人,微微皺了下眉頭。
低聲道,
“這邊兒也有麻煩。胡山炮那死胖子居然要辦三天流水宴。”
“為的什麽開宴?”
“好像是抓了個厲害的人,是誰沒打聽清楚。不過計劃得改,一會兒關了門,裏邊兒的放跑了一個都是麻煩。”
“知道了。”
楊夕伸出雙手,由著犬霄把她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