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絕路(五)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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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帆城的街道上,一片詭異的安靜。
早點攤上晶瑩的蝦餃還在冒著騰騰的熱氣,攤主和食客已經仆倒在各自的位置上,沒了聲息。
討飯的老乞丐捧著破碗坐倒在牆角,欺負他的無賴捏著搶來的銅錢同他倒在一起。
賭坊門口,黑心肝的護院和沒臉皮的賭客麵對麵趴臥著。酒樓大廳,兩個鬧事的醉鬼頭破血流的仰躺成一團。
不知是誰家的娃娃,因為還沒到斷奶喝水的月份,獨自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哇哇的哭了起來。
一隻獨角蜥蜴被聲音吸引過來,鋒利的爪子兩下搗碎了屋頂,金黃的豎瞳透過空洞,凝視著發出奇怪聲響的鮮嫩血食。
一個白色法袍仙靈宮弟子被一杆□□釘在城牆上,垂下的雙手尤自抓著強大的符籙,震驚凝結在雙眼裏,再也不會消去。
昆侖的青色戰旗從他頭上飄落下來,翻卷的火焰中,燒成了灰跡。
象征著桅杆的那座巨帆城最高的塔樓上,城主穿著他最華麗的衣衫,吊在房梁上。
有風吹過,便忽悠一下,輕輕飄蕩。
北部雪山的滿月之夜雖然慘烈,好歹有個合道期的昆侖蘇蘭舟鎮著,到底是沒掉。相比之下,南海防線才是真正的脆弱,甚至連慘烈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南海鎮守的合道期修士,是仙靈宮的陸百川。
邢銘跪倒在雲頭,烏黑的□□在心口戳了一個血洞。僵屍特有黑色血液,沿著槍身上盤滿的金蛟龍紋滴滴答答……
那是他自己的槍。
靈劍二轉,以千年前戰場上的百兵之王為型,槍名“涅槃”。
邢銘抬手握住露在胸口外麵的半截槍尖:“為什麽?”
陸百川倒騎在一隻朱紅寶葫蘆上,雙手揉捏著十根手指,目光望著不知名的遠處。
幽暗的眼瞳裏,映出邢銘地獄裏爬回來的染血雙眸,他身後刀劍森然的昆侖劍修,再往後苦禪寺僧侶翻飛不止的“禪心袈裟”,再往後傷痕累累的仙界各派弟子。
不遠處封靈大陣被撕開一個缺口,腳下入侵的怪潮奔騰而過,踐踏著南海第一修城的繁華。
陸百川眼裏似有什麽決絕的東西,不為所動:
“你還年輕,所以不會懂的,‘飛升’比什麽都重要。”
仙靈宮掌門方沉魚撲倒在雲頭,話語裏的哭腔像個真正的小姑娘,與他身後上千的徒子徒孫並無分別。
“長老……長老……仙靈宮會亡的啊……”
陸百川看她一眼,也有不忍,卻隻是道:“傻孩子,顧不上了。”
邢銘跪在人群的最前,保持著被刺時的狼狽,“還有誰?”
寂靜無聲,他身後人群中走出煉屍門、點擎蒼,修仙界大大小小四五十個門派的修士,上千多人越眾而出,走到陸百川的身後站定。
目光依次從這些門派的麵上掃過,那些人並不敢抬頭與他對視。可細察之下依然發現,大多是在海怪大災之前,受過昆侖或仙靈宮排擠打壓的門派。
邢銘自嘲一笑:“倒是我的錯了……”
煉屍門門主臉上紅得可以滴出血來,呐呐張口,卻不知還能說什麽,終於又閉上。
邢銘被自己的本命靈劍壓著站不起身來。手握槍杆,膝行著往後退了一步。槍身從他胸口的血洞裏,□□一寸。
“首座!”昆侖戰部一片驚呼,這麽拔槍就是個鬼修也扛不住肉身重創。
黑血淋漓一地,心口就像被人開了根水管子,卻沒擰上龍頭。嘩啦嘩啦往外淌。
邢銘也知道自己今兒個算是站不起來了。
“別吵吵,我死不了。”
跪天、跪地、跪父母,邢銘的膝蓋在花紹棠和夏千紫她爹麵前,其實不咋地值錢。但是屈膝麵對敵人,對於昆侖邢首座來說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花掌門那是師父,夏千紫她爹是邢銘當年為之戰死的君主。
男子漢大丈夫,逼急了,在未婚妻夏千紫麵前……其實也是跪過的。
隻不過,跪完了還是忙,讓改的改不了。
這來來去去的,兩人也就隻剩了一條絲帶的關係了……
邢銘覺得自己忙忙碌碌這麽些年,真心想守的東西,好像從來也沒守住。
大行王朝現在姓景,腰間的昆侖玉牌正發出要滅門的悲鳴。
千年前的小兵蛋子們早就跟著他葬在了那個萬人坑裏,現在的跟著他的劍修兔崽子們,也離著團滅不遠了。
自己一直是個沒用的男人。
也不知為什麽,總有那麽多人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是根頂天立地的梁。
眼前的一切,同千年前何其相似。
隻不過當年站在對麵的,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旁邊哭的是雙十年華的夏姑娘。
彼時的夏姑娘還是個養在深宮的小公主,青春韶華,單純得能掐出水兒來。滿心隻想著自己未來的夫君又俊俏,又聽話,關鍵是還能給她爹打仗,還打一場贏一場。
於是傲嬌的要求,打贏一架,才可以見一麵。
好吧,人家原話是“如今天下未定,將軍何以為家?”
邢銘當年為了能多瞅她幾眼,那可是拚了老命了。
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人生最長心眼的十年,都在戰場上拚命。拚完了胡虜拚蠻夷,拚完了蠻夷拚倭寇,拚完了倭寇還有列強。
手掌生出了老繭,眉心長出了皺紋。
天下依然未定,君主眼中的神色,卻越發難辨。
邢小將軍風華正茂,邪氣方剛……啊不,是血氣方剛。朝堂上沒有什麽朋黨,名聲兒簡直比夏公主的脾氣還臭。
“擁兵自重,養寇為反”,堂皇皇八個大字砸下來,他一個缺心眼的少將軍,怎能生受得起?
朝堂上一幹文武,飽讀詩書,悉知兵法,但是沒人為他說話。
他們都站在君主的一邊。
於是就坑了,萬人坑。
小公主夏千紫哭瞎了雙眼,看破了紅塵,終於明白兩個男人的意誌其實從未以她的心思為轉移。
年少輕狂,說白了太傻。
這麽著,才上了離幻天,倒因禍得福一路順遂的修成了返虛期大能,生生壓了邢銘一頭。
一閉眼,一睜眼,滄海桑田。
十八年後,邢銘沒能投胎成一條好漢,倒是一千年後原地起,滿血複活成了一個僵屍。
小僵屍一身黑毛,想不起從前。
就隱約記得自己可憐,記得大行王朝把許多自己重要的人害死了,隱約是個仇家。
可當時大行王朝被夏家輸給了孫家,孫家又賣給了宇文家,宇文家當時正在頭疼新冒出來的景家。
於是黑毛小僵屍幫著景家,狠狠的把宇文家給欺負了。
還是打一場,贏一場。戰神這個事實,並不因為人家長了毛而有任何動搖。
宇文家欲哭無淚。
景家到了封侯拜相的時候開始愁,尼瑪這玩意兒不是人呐?
可他打一場贏一場啊,不說姓邢麽,別是夏氏的時候國柱那一脈吧。
可這玩意兒它不是人呐……
要不上朝的時候,不帶它玩兒也就是了。逢年過節拉出來溜溜,權當個吉祥物?
可這玩意兒真的不是人呐!
要麽……文臣武將,開國元老們齊聚牆根兒底下,暗挫挫的吞了吞口水,不知誰嘴欠先冒出來一句“殺了?”
哎這可是你說的,老夫可沒說!
誰說的誰是孫子,哎那邊那個別走,剛是不你說的?
誰說的已經不可考證,但景家皇帝緊跟著那句話可謂切中了要害。
“諸公莫要忘了,這玩意兒不是人呐……”
多年後的黑毛小僵屍,不但心眼兒比原來長全了,還多了個邢小將軍不具備的技能,叫作胳膊斷了長回去,腦袋掉了原地起。
文武大臣愁眉苦臉,殺不掉啊……
瞌睡有人送枕頭。
正在這時,恰好有一個遊方幹架的花道士,找上了景氏皇族,自稱可以除妖。
景皇帝沒看出這道士本身就是個妖怪變的,一眼望去隻覺得:我去,真美!
咳咳,這不重要,道長真能治了那妖孽?
花道士沒應聲,自己穿過遊廊,走進暗室,把小僵屍臉上的黑毛一擼,露出一張風華正茂白臉子,舌綻春雷般喝了一聲:“癡兒,爾還不悟?”
小僵屍隻覺得醍醐灌頂,千年前的舊事全都想起來了,連帶著一千年間地底下受罪的事兒也想起來了。
心中委屈,抱著花道士的腿哇哇大哭。
花道士高貴冷豔的對著景皇帝一哼:“我帶走了。”
景皇帝還想算計一下,嘿笑道:“道長這樣不好吧,這小僵屍可是我們軍神……”
花道士垂著眼皮,愛理不理:“這玩意兒擱你這,三年一災,十年一戰,每隔百年天下大旱……不過能打是真的,輕易百十萬人弄不死他,要不我還你?”
“帶走!帶走!道長趕快帶走!”景皇帝火燒屁股的送走了美麗的花道士,附帶一隻掉了毛兒的小僵屍。
對外宣稱,因為宇文氏倒行逆施天理難容,所以千年前的戰神邢銘從地府裏氣活過來,幫著景氏滅了丫的。
如今戰神邢銘功德圓滿,已被昆侖山仙長點化,去山裏當神仙了。
宇文氏又一次躺槍。
命不好,碎了一地膝蓋。
從此以後,景家王朝算是靠上了昆侖這棵大樹,蔭庇之下繁榮昌盛。而邢銘那副不咋地值錢的膝蓋,從此就貢獻給了花紹棠。
至於鬥法大會上重遇夏千紫,那又是後話了。
邢銘的這點子曆史,凡間史書記得清清楚楚,不是什麽秘密。白允浪對他的評價是愚忠。
邢銘對此隻是笑笑。
白允浪自以為是師兄,殊不知邢銘隻拿這個小時候傻乎乎幫自己抻胳膊抻腿兒的軟包子當個小兄弟,肝膽相照的小兄弟。
他承認,他骨子裏是有那麽一點“愚”,至於忠不忠……
邢銘摸了摸心口的血洞。
不論是千年前的缺心眼小將軍,還是油炸水煮了一千年的昆侖老兵痞,其實初心從來沒有變過。
一切為了更偉大的利益,不擇手段,心如剛鐵。
死不死誰孫子?
就像他常跟跟戰部新人說的:目的麵前,性命很賤。人命麵前,尊嚴則隻有一張廁紙的重量。
沒有,那確實難受,但還不至於活不下去。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昆侖,或輕於廁紙。
邢首座狼狽跪在陸百川麵前,滿地都是自家飄零的廁紙。
“蓬萊到底拿出了什麽利益,能把人心熏得這麽黑……”
陸百川摩挲著左手上的扳指,墨色的透玉,靈光逼人,有暗色的光華流動,一看便知是重寶。
“你們查閱過,整個修仙界的飛升記載麽?”
目光落在邢銘臉上:“你可知道,從天藤斷絕開始,每萬年飛升的修士人數,從來沒有變過。不論遇到天道大災死絕了一片,還是修真盛世天才輩出,飛升的人數始終是三十個,不增不減,雷打不動。修士每每號稱逆天改命,到頭來卻在仙路的盡頭,受著如此森嚴禁錮,不可笑麽?”
一語嘩然,滿座皆驚。
關於飛升的秘聞,在修真界一向少有流傳,遠不是尋常修士所能觸及。即便在號稱“有教無類”的昆侖,花紹棠提起這兩個字也是諱莫如深。
詭穀座師殷頌,是個玉麵長須的美男子,號稱修真界智能的巔峰。聞言撚著胡須,長眉一挑,輕輕的“啊!”了一聲。
那些記載他通通背得下來,隻是,正常人誰會往這個方向想,更不可能卡著年代去數過。
眾人見他如此,心下具是惶惶一沉。
“陸上行舟,不進則死。”陸百川撥轉手上的扳指,厚重嗓音,如洪鍾大呂敲擊著眾人的耳骨:
“同一個時代的修士,從落地之日就是個你死我活的競爭關係。你走我留,我升他死,總有人得剩下。三十之數滿了,任你天縱奇才,無邊法力,也是個天雷亟死的命。”
“仙靈宮白鏡離,當年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天羽皇朝年間爭出頭來的散修,未央宮一把大火燒了整整三月,震響寰宇。今日的你我,才免了給雲家的小兒郎磕頭下跪。就因為生得晚了,天羽皇族剛剛把第三十個名額用完……九千九百道天雷劈下來,也隻能兵解成散仙,屈身仙靈太上,等著壽盡熬死。”
陸百川把拇指上的扳指扣在手掌心裏,眼中殺伐之色一閃:
“所以那種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修真界,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以後也不會出現。天意如刀,它要我們如此。你們現在還能聯合,隻因境界未到,還沒逼到頭上。但凡還想飛升,等到了那路的盡頭,一樣會對身邊的人舉刀!”
危言鑿鑿,擲地有聲。
眾人隻覺森森寒意,從蒼穹罩下。
天道早張開了一張縱橫交錯的巨網,戲笑著看眾人一世掙紮,到頭來終逃不脫網的盡頭,細密利齒的寒光一閃。
高空之上,靜得隻能聽見呼嘯的罡風,和腳下遙遠的百怪嘶鳴。
仙靈宮掌門方沉魚的哭聲,也漸漸的停了,木然跪坐在雲端,望著陸百川的方向。麵紗落下,露出一雙黑洞洞的眼眶——她的雙眼,在對戰海怪的時候瞎了。
陸百川的目光,從一眾小輩臉上依次滑過,轉著墨玉扳指,落在邢銘臉上。後者捏著腰間劍鞘,一副強忍著沒站起來抽人的模樣。半晌,他露出一個了然的神情:
“哦,你早就知道。昆侖跟雲家的關係,是應該知道的。可我一直不懂,花紹棠怎會選了你……就算白允浪廢了,你跟他,你們可不是一根繩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