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突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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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萊遇到了大.麻煩。

    近兩天,安插在蓬萊身邊的眼線紛紛傳回消息,數十個作為終極戰力的合道期修士,同時行蹤不明。

    作為歸降門派中比較說得上話的一員,煉屍門掌門已經帶著門內四大長老,匆匆趕赴了巨帆城。不惜一切的要從雲家人手裏挖出點有用的消息。

    “形勢緊張已經不下三年前煉屍門臨陣反水,我們身為門內核心弟子,卻在這裏像個凡人漁夫一般撒網捕‘魚’?”

    黑袍遮麵、背負巨棺的青年屍修看起來很憤慨,青白消瘦的手掌從袍子下露出來,幾乎抓碎了陰靈船的護欄。

    他的身旁,另一名屍修闔上手中正在閱讀的道典古籍,揉揉眼睛,沒什麽誠意的笑道:“青羽師弟,何必如此煩惱。橫豎最緊要,最多門派貢獻點的任務,是一定不會漏下我等的。是趕‘魚’還是下蠱,又有什麽區別?”

    在他麵前,體長三米,遍身鋼甲的海怪們,小動物一樣驚慌的迎麵而來,背後是兩艘陰靈船扯起的毒刺巨網追趕。這便是他口中的“魚”了,也隻有這種資源無限,實力強大的各門派核心弟子,才敢這樣輕蔑海怪吧。

    他們是有資格驕傲的,年富力強,資質優異,三年前膽大敢賭屁股坐對了椅子,一場清洗過去成了門內僅有的十二位核心弟子,且能力非凡打蛇打死,所協助的革新派不露任何風聲的解決了前掌門為首的保守派,核心地位不容動搖。

    而且因著三年前的大功,門派在修真界的影響力——不論那是正義的還是邪惡的——也比三年前有了顯著提高,連帶著他們的身價倍增,現在也是走哪有人巴結的了。

    手持珍貴古卷的青年春風得意的笑笑。

    他不是師弟那樣一心想著幹一番大事業重振煉屍門幾十萬年前的威名,他深知現今的年代,他們這幫玩兒屍體的在仙凡融合之後,是不可能得到足夠多的優秀弟子自願投誠,不會成為一流門派的。

    可是那又有什麽要緊?要是仙靈宮方少謙、昆侖劍派釋少陽那樣的天才都入了煉屍門,哪裏還有自己的核心地位呢?

    拍拍師弟的肩膀:“我們在蓬萊-雲家這個陣營裏,煉屍門被分配的職責,一直是保證海邊陣線的寧靜,除了一個地下死獄的出口,這裏也沒什麽旁的東西了。相信我,這絕對是煉屍門最重要的職責。”

    翹起嘴角,在心裏又補充了一句,還能順便解決紅淚那個禍害。

    正在這時,前方瞭望台上負責觀察的外門弟子發出了一身驚呼:“師兄!前方有一個水母型的巨怪,正在向我們遊過來!”

    抓著欄杆的青白屍修怒罵一聲:“外門服食的垃圾丹藥把你的腦子也塞成了糨糊嗎?我們前麵就是南海洋流,什麽怪能遊得動……”

    他忽然頓住,也是有一種怪能夠遊動的。

    悚然回頭,向來散漫的墨雲師兄已然飛上瞭望台,一把推開了那外門弟子:“讓開,我來看!”

    可是,從沒聽說過哪一種上古神怪是長成水母模樣的?

    雙手掐訣,猛然睜眼,兩束青白的光柱從師兄的眼中散射出去。照亮了前方,飛速接近的巨大黑影。

    “我的……天啊……”

    青羽怔愣之下,終於捏碎了手下的船舷。在白光的照映中,他看清了那黑影的真麵目——

    不是什麽上古神怪,那是一艘陰靈船,與他腳下這艘一樣,絕對的煉屍門出品。船上密密麻麻的堆滿了數不清的修士……

    是的,堆。

    甲板上擠擠挨挨的站滿了人已經不能震驚他,更多的人站在其他的肩膀上,然後還有新的人站在更上層的肩膀上。

    疊羅漢一樣密密匝匝摞了六層,連以前在凡人中見過的雜耍都沒有這樣登峰造極的技巧。因為這些修士並不是一層比一層人少,而是手拉著手,每一層都比下一層的人更多!

    甲板上的三層船樓早就被拆了,整個船上還能看出煉屍門製式的,就隻有船首的舵盤——那上麵站著一個額頭上有五角星,一看就是妖修的修士,在用兩隻腳扭來扭去的開船——還有船上一根並不占什麽位置的旗杆——杆上的煉屍門旗幟依然在,並且每一片布上都吊滿了修士——旗杆本身上也猴子一樣爬滿了修士,最頂端站著一個手持長劍,高吊馬尾的小個子女修。

    白色光柱掃過,那女修在黑暗中露出了半邊麵孔,睜眼露出一隻滴水凝冰的藍眸。

    嘴角綻開一個凶殘的笑容,長劍橫揮:“殺——!”

    青羽立刻放下身後棺材,放出精心嗬護的最強力的屍傀迎戰。

    青白手掌按著棺材的頂端,漆黑棺材在地麵上一頓,煙霧繚繞,覆棺的白布飄然落下,厚重的金絲楠棺材蓋倒落在甲板上,金丹期的劍修屍傀在棺材裏睜開空洞的雙眼。握住寶劍的手掌上,有淡褐色的屍斑。

    然後他才看見,那艘被敵人奪走的陰靈船上,不僅防護罩內所有的空隙都鼻子貼著鼻子,腳跟靠著腳跟的擠滿了修士。

    船舷兩側,竟然還垂掛著數不清的堅韌繩索和法寶,繩索的末端,拴著更多的修士——防護罩外,暴露在洋流強大的吸力之中,渾身狼狽的濕透——望過來的神情,帶著森林中餓了許久的狩獵者終於看見一隻肥羊的貪婪。

    青羽這才明白,為什麽瞭望的弟子,會把他們看成一隻大型的水母。而當那上萬條繩索忽然如有生命般動起來,卷著麵色猙獰的狩獵者們飛蝗一樣撲過來的時候。那看起來也確實像一隻巨大的,擁有生滿致命毒刺的觸手的水母。

    年輕的煉屍門修士清晰的看見,旗杆上那個擁有一隻藍眼睛的女修,雙手按在繩索的源頭,靈力覆蓋過所有的觸手,泛著淡淡的綠光。一臉勝券在握的險惡,酣然落刀!

    “轟——”一聲巨響。

    把青羽從恍惚中拉回現實,“準備迎戰!迎戰!不許後退!”

    倉皇的疾呼在同門的慘叫中這樣無力,而青羽驚恐的發現照亮水底的兩束白光不知何時已經褪去,師兄墨雲早已不知所終。

    徒留一地實力不濟的煉屍門外門弟子,單方麵的被屠殺。

    他們一個照麵就被拉入了海上戰鬥中,由人數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戰法——接舷戰。

    三艘遊蕩在附近的陰靈船無一幸免,而青羽最引以為豪的金丹期劍修屍傀,也並未起到力挽狂瀾的作用,反而激起了那個能操控繩子的藍眸女修的狂怒。

    “當——”

    純黑無光的劍鋒貼著臉皮釘入甲板,煉屍門核心弟子高貴的頭顱,被狠狠的踩進塵埃裏。

    隔著船舷,他看到成群的魚怪從眼前倉皇遊過,它們被嚇壞了。

    這隻是些小怪物,雖然擔了狩獵者的聲明,其實在善戰的修士麵前,毫無還手之力。

    於此時的自己,何其相像……

    青羽忽然想起了,個性迂腐的前掌門被最信任的弟子推進禁地的屍坑之前,對他們說的最後一番話:

    “對於背叛者來說,背叛不是手段,而是習慣。詭計的成功,並不會使人變得強大。煉屍門落在了你們手上,我很心寒,因為你們是注定會失敗的人。”

    青羽覺得臉皮被踩得很疼,很疼。

    他是真的,真的想重振煉屍門上古的榮光而已。

    “昆侖劍修的屍身,你們哪來的膽子?”

    楊夕一腳踏在這個煉屍門屍修的臉上,深恨自己不是個三百斤的死胖子。她表情凶殘得像是要吃人。

    離火眸能在黑暗中視物。她在紅淚那個該死的玩意喊出“師兄”的時候,就看見了那棺材裏的屍傀。

    盡管麵色死白,穿著黑色屍衣。每一具屍傀看起來都差不多,可楊夕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楊夕認識他,至少到四年前為止,他都還是昆侖戰部的一個活的劍修。

    昆侖山下那堂長達半年的根殿課程,這個小夥子很活躍的跟在雲想遊身後,一次一次把新入門的弟子們丟進河裏,埋進坑裏,架到火上,然後很歡快的掐腰大笑。因為笑得實在太賤,以至於不少以戰部為理想的弟子,都惦記著以後騎到他頭上要把場子找回來。

    而現在,楊夕沉默的看著單膝跪地,雙眼空洞的屍傀。長劍筆直插在他的腳邊。

    自己的場子,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當憤怒充斥了整個大腦,楊夕發現自己竟然詭異的平靜下來了,她低頭看著腳下腦袋快要被踩進甲板裏的屍修,低沉的問:“人是你殺的麽?”

    “不是……”可憐的屍修從齒縫裏擠出話來,“煉屍門……是正道,並不……殺活人煉屍……”

    楊夕幾乎要忍不住笑出來,“正道?”眼看著這一艘船上的廝殺已經接近了尾聲,另外兩艘船因為離開了視線,可以想象這些憋狠了的人渣能做出些什麽令人發指的事情,但楊夕忽然並不想阻止了,至少現在不想。

    “那你能告訴我,你是從哪裏得到的這具屍體?別告訴我是昆侖送你的。如果你說是戰場上撿的,我現在就把你腦袋擰下來。”

    腳下的人似乎不堪重負,沙啞的回答:“三年前,在南疆,雲家殺了十個昆侖戰部……”

    楊夕平靜看著他,“你覺得這不算你殺的,是麽?”

    然後忽然爆發,一腳一腳踩在這個屍修的腦袋上,看那樣子是要把他就這麽踩死,“你覺得這是你的盟友殺的,所以不是你殺的,即使你跟他們蛇鼠一窩,是麽?”

    薛無間把她攔腰抱起來,從那個屍修身邊拖開,“楊夕,你冷靜點!”

    同時給身邊的死獄凶徒遞上眼神,立刻上前把那師兄從地板裏拔.出來。連削帶打,刑訊逼供。

    楊夕呼呼的喘著粗氣,薛無間的兩隻手臂鐵鉗一樣掐著她的腰,勒得她喘不過氣,勒得她肋骨發疼。

    在親眼看見認識的人被做成屍傀,她真的從未意識到煉屍這門技藝到底有多黑暗。

    當邪法師抬手一片骷髏,揮袖一地屍體的時候,楊夕隻看到了那法術顯現的強大,從未意識到法術背後那輕描淡寫的“挖過三千多座墳墓”意味著什麽。甚至還覺得那些把他追殺進死獄的人,有點太看不開了。

    事到臨頭,楊夕才發現,攤到自己的頭上,她也看不開。

    無論如何都看不開!

    她能夠平靜的接受他們戰死,卻絕對無法接受他們死後這樣被人擺弄。他們已經死了,他們應該被尊重,必須被尊重!

    楊夕忽然意識到,薛無間到底是有多堅強。

    要多麽堅強的人,才能發現自己手刃同門,對不起為之奉獻一生的師門之後。還能理智的把剩下同門的遺體收服起來,讓他們派上最大的用場。

    要多堅強,才能不會發瘋,不去尋死,還能依然堅守著最初的守護與信仰。

    竟然還能把最悲慘的往事,像一個故事那樣,將給陌生的人聽。

    楊夕閉上眼,發覺即使自己的態度再小心,依然做了殘酷的事。

    “薛先生,幫我把那具屍傀,海葬了吧……”

    薛無間穩穩的應下來,“好。”

    聽見那個屍修供出來,煉屍門現任掌門和長老都不在門中,楊夕忽然開口:“先生,我們之前不是擔心上了地麵,這些凶徒不甘等待,會各自潰逃麽?”

    薛無間點頭,回以探尋的眼神。

    楊夕說:“我們去把煉屍門的老巢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