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消失的山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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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罷掌門人的話,楊夕沉思了很久,終於低聲開口:“掌門覺得,昆侖是反派?”
花紹棠以仰望的姿勢,凝視著昆侖山的銀色光幕。
忽然,嗤笑一聲:“要我說,初代昆侖就是悖義忘本的熊孩子,貿貿然幹翻了爹媽,然後發現沒爹沒娘的日子也沒有那麽好過。”
銀龍載著楊夕,開始慢慢的繞著昆侖的巨大光球旋轉。
楊夕眼前於是呈現出極其驚人的一幕。因為有那三十三個小光球作參照,她很確定自己是在繞圈,然而不論她繞到哪一邊,看到的都是俯視的昆侖山——隻不過俯視的是不同的部分。
花紹棠慢慢的開口:“有爹媽掌管的家,才有安穩的日子。隨著上古之神一同消亡的,是這個世界穩定了上億年的秩序。”
楊夕思索了一下:“沒人想過把那些神迎回來嗎?”
花紹棠一笑:“有啊,二代昆侖花了近萬年光陰,以眾生對生死輪回的敬畏為基礎,萬年香火,喚醒了冥神燭陰。”
“然後?”楊夕問。
花紹棠道:“然後地府就被鬼修給拆了。”
楊夕不說話了。
地府消失,輪回終止,六道混戰。
這是二代昆侖滅門的根由,她記得的。打著斬妖除魔的旗號,整個門派都搭在了那一場大戰裏。
而拆了地府的鬼修,至今都沒能從失去冥府的打擊中,恢複昌盛。
楊夕又思索了半天,謹慎的開口:“神既然能□□,難道不能修複地府嗎?有沒有人試過……”
花紹棠陰涼的一笑,“三代昆侖試過。在自家後院裏,試著把神養起來,小心保護。”
楊夕一看花紹棠的表情,便大致猜出了結果:
“結果也□□了?”
花紹棠笑得有點涼薄:“五百道派聯合起來,打上昆侖山門。掘地十裏,挖出了空神奢比屍,挫骨揚灰。而天藤也在那一戰中,徹底斷了。”
他垂著眼皮,一手搭在龍頭上:
“初代昆侖殺死的,不是神本身。而是這個世界的眾生,對於‘至高無上’的敬畏。”
楊夕不禁倒抽一口氣:天藤也是人為斷的?
若說地府是人為消失,楊夕還沒有太明顯的體會。
她畢竟是個人,沒當過鬼,想象不出鬼修後悔不後悔。至多覺得佛門被連累得無法修行,實在躺槍得很無辜。
可是天藤斷絕,這件事對整個修真界的打擊絕對是毀滅性的。這些年的典籍記載中,飛升的統共才多少,當年走上天藤的又有幾多?
天藤若在,修真界的現狀,與如今看到的絕對不會一樣。
所以曆代的天道大劫,其實全都是世間眾生的咎由自取?
從這樣的曆史順下來,曆代昆侖應劫滅門的血淚史,簡直成了一部不作死就不會死的黑曆史。
楊夕沉了嗓音問:“天藤需要修複,難道還有人反對把神迎回來?”
花紹棠嗤笑一聲:“那畢竟是神呢,再怎麽愛世人,能咬牙忍了世人把它送走,能捏著鼻子認了世人再把它迎回來。總不會甘願,一直被這麽被世人迎來送去的。”
指節敲著龍頭上的鱗片,龍身繞著“昆侖山”飛行,花紹棠側過頭,那球形的光幕裏依稀閃過了人丁最興旺的“昆侖書院”。隱約可見螞蟻大的黑點,密密麻麻在一堆彩色小塊中移動。
“天藤斷絕之後,侍神道統終於撤出了大陸。留下話說:神已震怒,終將歸來,降下天罰,懲誅所有的背叛。”
楊夕沉默了半晌:“實在可以理解。”
花紹棠仰頭望著昆侖的光幕,展開雙臂:“所以,四代之後的昆侖,不再是為了鎮守天藤而存在。而是為了防止上古神族的蘇醒。”
“凡有跡象,皆盡誅殺。”他一定一頓的,慢慢的說道:“至此,昆侖才真正成了,天道叛逆的代稱。”
從楊夕的角度看去,銀白的龍頭上,掌門人映著螢光的半身和雙臂交錯成一個十字,在巨大的圓形光幕中如此矮小,仿佛是個不能合攏的擁抱。
可因為那光幕中不論怎樣看都是俯視,花紹棠那飛揚的白發,又像極了是在從空中,飛速的墜向大地。
楊夕望著掌門略顯單薄的背影,輕輕出聲:“可是掌門,後來的昆侖如何確定,那真的是神的意誌,而不是,僅僅是那些侍奉神的人的意誌?”
“不,我不確定。”花紹棠放下手臂,垂下頭笑一下:“包括剛才跟你說的全部,我也都是道聽途說而來,我才八千歲壽命,不曾親身經曆過任何一件。何以去偽存真?”
他複又抬頭,凝視著光幕中流轉的昆侖山:“但是我不能賭。賭身為神,就真的有博大寬容到無有底線的品性。它究竟視我們為子女,還是把我們當造物?十二祖神複蘇之後,最初的使神就會覺醒,一念有光,一念滅世。他的一念之間,我們輸不起。”
楊夕佇立了許久,無聲的吐一口氣:“原來您是這麽想的。”
年輕的女修士皺起眉頭,斟酌著用詞:“您覺得初代昆侖對不起創始神,可是事已至此,蒼生總要活下去。您隻是在將錯就錯。所以,我們是反派,是不道德的。”
花紹棠笑了一笑,身姿堅定,眼神卻迷惘:
“我覺得,雖然是神創造了眾生,如眾生之父母。但是我想,即便是個凡人,也沒有因為太太太爺爺,把太太太太爺爺擼死了,就去自殺,以求原諒的道理吧?”
楊夕想了一想,沒有立刻發言。
她恍然發覺“昆侖”二字,與自己曾經的想象有絕大的不同。
五代守墓人說過,每有人想重開民智,打起的旗號便又是“昆侖”。
掌門剛剛也說,從初代到三代,“昆侖”都是守護天藤的那個門派的稱呼。四代以後,則是天道叛逆的代稱。
所以……楊夕默然回首,十分驚詫。
昆侖二字從不是一個不死不滅的家族,祖宗□□倒了後人再站起來。它從一開始就像……
就像自己的故土。它上萬年來一直叫大行王朝,可楊夕清楚的知道,它現在姓景,六百年前姓宇文,宇文之前是孫,孫之前曾經姓夏。
六代昆侖,是截然不同的六個門派。
唯一的相似,隻是它們都是強大執著,曾登人界巔峰。不安現狀,逆著時代的潮流,試圖對世界作出改變。
楊夕垂眸沉思,最終開口道:“掌門,您這八千年,一定活得很累。”
花紹棠沒有回應。
銀色的龍頭,忽然拐了個彎,沿著那三十三個光點練成一線的方向,盤旋著繞行。昆侖的光球,變得越來越小,終於敗給近大遠小的規律,變成了一個小點。而隨著角度的傾斜,近處的光團會漸漸掩住遠處的光斑。
終於,楊夕的隻剩下了一個光球,白茫茫一片,遮住了其它的所有。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卻還是由衷震撼。
原來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同樣一組東西,竟然會有這麽大的差別。
花紹棠說:“邢銘曾經勸我,用國家的更替來理解昆侖的所為。沒人該對前人的所行負責,我們隻能為了後人盡量努力。我知道這是他在地底下躺了一千年悟出來的道理,我知道它可能是對的……”
白發修士的聲音低下去,他忽然兩手扒住龍頭上的裂縫,把整個下半身,從龍頭上血淋淋的拔了出來。金黃的龍睛黯淡下去,花紹棠伸手招出一件衣服,擦了擦腰腿上的血。
“可我是個妖修,我理解不了什麽是國家。我隻知道,我為我的先人所犯的一切罪過而羞恥。大概,我的師父選我做掌門,本也沒指望過我能理解吧。他說不定隻是看上了我活得比人長……”
花紹棠召出一件玄色的袍子,大馬金刀的正對著楊夕套上。
楊夕隻好自己轉過身去……
她可不敢像視.奸小師兄那樣看掌門,她還想好好的活下去。
敏銳的從掌門的話語中發現了微妙:“活得長?”
花紹棠沒接這個話茬,他束好了腰帶,理順了長發,赤腳站在銀龍的頭上。
“很多很多年裏,我想我是恨著,那個把創.世神幹掉的初代昆侖的。沒有他,一切都還安好。直到我跟蓬萊的侍神修士幹了一架,我發現他們即使合道,也永遠來不了虛境。”
楊夕一怔:“什麽?”
花紹棠回過頭來看著楊夕:“沒發現麽?這裏沒有任何天地五行之力,蓬萊的侍神道統,來到了這裏,和一個凡人沒有區別。”
楊夕渾身一震,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麽。
“掌門,虛境到底在哪?”
花紹棠居高臨下的看著楊夕,用一種一聽就知道是在複述的語調說:
“它在天之外,比天更高,在地之下,比地更深。它一片虛無,無法定位,並且在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入口。除非你背離神的庇護,放棄神賜的本體,自己得到破碎虛空的力量,否則你永遠無法看見世界背麵的虛無。”
楊夕被這段話鎮住,總覺得它是在描述些什麽別的東西。
“這是誰說的?”
花紹棠淡淡的瞥著楊夕,又把目光轉向一側的光團。銀白的光芒,映得在他幾乎完美的臉上,閃閃的光輝。
“他是一個魔,這世上第一個想要修成人的魔。不是輪回,不求救贖,在那個前世造孽才會托生成妖魔的年代,他認為自己應該是個人。”
楊夕怔怔出聲:“那個屠神的……初代昆侖?”
花紹棠沒有去看楊夕,但長久的沉默,顯然已是默認。沉默之後,花紹棠開口:“他第一個飛升的修士。扛著當時所有人都認為是天譴的懲罰,一路築基結丹成嬰合道,破開虛空,來到了這裏。”
花紹棠忽然一揮手,銀龍沿著一路銀白的球,呼嘯著飛過,三十三個光團眨眼間在腳下掠過,楊夕的頭發被帶得飛起來。
花紹棠迎風眯起雙眼,繼續被打斷的話:“那時候,我忽然就理解他了。如果神還好好的活著,我們永遠不可能,從這個角度,看一眼昆侖。”
銀龍呼嘯著衝向昆侖山所在的光幕。楊夕明顯感覺到身體所受壓力越來越強,“爆體而亡”這四個真不是在嚇人。
劍氣劈出的空間裂縫,貼著楊夕的鼻尖出現在麵前。
楊夕一頭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