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幻殺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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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歲以前的記憶,對於楊夕來說是十分朦朧而久遠的過去。

    對於童年的一切,楊夕腦海裏隻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

    一塊香得誘人的糖糕,撒著雪白的糖粒,靜靜的躺在桌上。

    一個被自己打哭的,站在牆角的同齡女孩兒的臉,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大哭著喊:“我不要姐姐了……”

    一身白色的,雖然舊卻洗得很幹淨的長衫,長衫下露出一隻消瘦的手掌:“小夕,來,爹爹帶你去個地方。”

    楊夕坐在那消瘦的肩膀上,可以看見身下這人領口微舊的磨損。她很慢,很慢的閉了一下眼睛。

    程十四少女時嬌嫩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你爹爹可是秀才呢,他也不識字麽?”

    老嬤嬤的怒斥在腦海裏回蕩:“你娘老子賣了你,就是告到官府去,你也是程家的人了。”

    擲地有聲啊。

    楊夕睜開眼睛,望著奇異的蘑菇甬道。

    她不記得來過這種地方,更不記得坐過那個窮秀才的肩膀。手掌抓著那肩膀磨損得快要變成絲線的衣衫。

    話到嘴邊,“你是誰”三個字好像卡在了喉嚨裏,吞不下,吐不出。無論如何也問不出來。因為一問,身下這個消瘦的肩膀,可能就沒了……

    這男人的聲線很溫和,與白雲浪那種說起話來總帶著點無奈的好脾氣不一樣,與邢銘那種有事兒求你就刻意放低身段裝出來的君子也不一樣。

    這是一個從裏到外都透著柔軟的男人的聲音,似乎他一輩子也沒有高聲過,一輩子也沒有跟別人爭吵過。

    “小夕,不是想阿娘了麽?阿爹帶你來看阿娘,怎麽一句話都不講?”

    對啊,我還應該有個阿媽。畢竟我也不會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可為什麽我一點都不記得?

    楊夕低下頭,隻能看見一個高梳的發髻,色如鴉羽,漆黑漆黑的。細細的逡巡,還可以見到後腦處隱約的一塊反骨。

    這真的是我爹爹。

    楊夕心想。

    細瘦的脖頸支在並不寬闊的肩膀上,再往下是單薄的胸膛。甚至這身高也不是很高大的,楊夕的視角比之在連天祚身上矮了不止一頭。

    他多大?有沒有二十歲?

    楊夕仿佛忽然間才意識到一件事。

    那個記憶中買賣了自己一生的男人,原來當年,隻和現在的自己差不多大。

    原來他一點都不強大……

    原來他真的不強大……

    楊夕隻覺得頭腦裏一陣涼水澆過,仿佛有什麽聲音在響。

    “天地……”

    天地什麽?細小的聲音仿佛不是響起在耳邊,而是在身體中的某處,從肌肉骨骼裏直接傳達到大腦。

    帶著窸窸窣窣的顫音,像被什麽阻隔,又像什麽在顫抖……

    “小夕,不是阿爹不想,是阿爹沒用……”

    耳邊的聲音把楊夕從愣神中拉回來,伸手摸摸胸口,總覺得剛剛似乎聽到裏麵有什麽東西碎裂的輕響。

    “啪嚓”。

    楊夕聽見那個應該被她稱為父親的年輕男人在哭。那是一種很壓抑的哽咽。他瘦弱的肩膀挺得筆直,扛著肩膀上的小女兒,腳步還是穩的,卻哭得仿佛無路可去……

    楊夕覺得眼前的一切一定發生過!

    她應該是在剛才說了什麽。在這個年輕男人的兩句話中間,小女兒的童言無忌戳中了這個男人心中最脆弱的傷疤。

    可是我說了什麽?

    阿娘?

    誰是我的阿娘?

    楊夕茫然四顧,周圍微微閃著熒光的“牆壁”,這是那朵巨大蘑菇裏的通道。可我什麽時候見過這麽奇異的植物?

    阿娘?阿爹?

    大行王朝都是管父母叫爹爹和娘親的!

    我小時候到底是哪裏人?

    頭腦中轟鳴作響,卻好像有一把鎖頭死死卡住了要出閘的洪水。

    楊夕一把把手按在身下的肩膀上,攥得緊緊的。

    “你別哭。”

    她聽見自己稚嫩的聲音說。

    身下的男人極壓抑的抖動了幾下,那一點點的哽咽也沒有了。年輕的男人輕輕的問自己的女兒:“小夕,你怪爹爹嗎?”

    楊夕頭腦中又是轟的一聲,猛然閉上了眼,半晌:“我不怪你。”

    我隻是,根本,不記得你了。

    年輕的男人似乎又高興起來了,他似乎是很容易高興的。

    似乎他全部的悲喜都寄托在女兒的心思上,一手握著女兒小小的腳腕,一手指了指前方,“看,小夕要見到阿娘了!高不高興?”

    楊夕順著那根手指看過去,雪白修長的手指,卻並不顯得無力。關節上幾乎看不到什麽皺褶,溫潤的手背上仿佛有光澤流淌到粉白的指甲上。

    那指甲修剪得很精心。

    我的,父親。

    手指指著的方向,甬道的盡頭,那裏有明亮的光。

    母親……

    “小夕還記得阿爹教你的話嗎?一會兒要說給阿娘聽,知道嗎?來,說一遍!”

    “我不記得了……”楊夕怔怔的。

    “那阿爹再給小夕說一遍,這回要記牢了啊!小夕要說,我跟阿爹過得很好,阿爹今年中了秀才,可以到鎮上教書了。賺了銀子可以給家裏買肉吃,小夕也很好,很聰明,阿爹教了小夕算術,小夕學得特別快。等再大一點,阿爹還要教小夕識字。小夕會是咱們老家第一個識字的女孩子……”

    那光芒越來越亮,仿佛到了觸手可及的眼前。

    楊夕半是期待半是惶恐,拚命的低下頭去,想要看清這個年輕的男人是什麽模樣。離火眸是遺傳的,很少有人會無緣無故的突然長出一隻藍色的眼睛。

    可是她的身材實在是太矮小了,小到可以穩穩的坐在這個不寬闊的肩膀上。不論怎樣拚命的低頭,她都隻能看見一個整潔的發髻,一個漆黑的腦瓜頂。

    “你抬起頭來,讓我看一眼!你讓我看一眼,你長什麽樣!”

    楊夕幾乎是帶著十萬分的焦急再喊。

    身下的年輕男人卻忽然在那光的近旁停下腳步。

    楊夕噗通一聲就從那不怎麽寬厚的肩膀上摔下來,手腳並用的爬起來,回過頭去仰望。

    強光下的陰影,阿爹依然低著頭,隻能看清一個消瘦的輪廓。

    五官都掩在陰影裏,他陰鬱而悲傷的說:“小夕,你不想一直跟爹爹在一起嗎?”

    小小的,在心魔裏都不曾出現的楊夕,呆呆的仰起頭,望著那消瘦的輪廓。許久才答:“想……做夢都想。”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楊夕坐在一個消瘦的肩膀上,茫然四望。我明明沒有見過這樣一朵蘑菇,這裏是哪兒?

    “小夕,不是想阿娘了麽?阿爹帶你來看阿娘,怎麽一句話都不講?”

    楊夕低下頭,隻看見一個整潔的發髻,和一個漆黑的腦瓜頂。下意識攥緊了那件白色的洗得很舊的長衫,“爹爹?”

    莫名的,又忽然對這蘑菇的閃著熒光的甬道覺得熟悉。惶恐的內心感到了一點點安全。

    嘴角忍不住浮現出一點微笑,仿若幸福。

    “阿爹,小夕該講什麽?”

    “那阿爹再給小夕說一遍,這回要記牢了啊!小夕要說,我跟阿爹過得很好,阿爹今年中了秀才……”

    短手短腳,紮著兩角辮的小女孩,坐在父親的肩膀上。

    走在一條盡頭有明亮光芒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