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消失的三年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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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勝寒神色疑惑,向著山道上媚三娘離去的方向,努努下巴:“她認識我?”
邢銘一頓,也想起媚三娘那鄭重的一禮,還有她自始至終對昆侖三分的善意,遲疑片刻:“大約你什麽時候幫過她吧。”
想當年,高小四兒腿腳還好的時候,並不像現在這麽常年宅在山上。
昆侖弟子四處行腳,閑的蛋疼愛管閑事兒那不是吹的,幫過的人隻怕填滿整個足下穀。
“不可能。”高勝寒沒什麽好聲氣的果斷道:“今日之前,我見了這麽個妖裏妖氣的玩意兒,隻有殺她的,沒有助她的。至於今日之後……”咂摸了一下這桃夭老祖剛才的所為,不在意道,“以後見了再說吧……”
以後再說,在高勝寒這裏就意味著,未必不殺,你千萬別把惡行犯到我手裏……
二人回身往議事廳走,媚三娘這顆燙手的山芋送走了,屋裏可還有幾桶炸藥等著爆呢。高堂主急急躲出來,一方麵真是怕媚三娘經剛才一事,惱羞成怒剁了他師兄——邪修的行事,他並不敢全信。
另一方麵也是估摸著自己沒有邢銘臉皮厚,抗不住屋裏“群眾的目光”。
打還是個熊孩子的時候起,但凡闖禍他隻負責哭,邢銘負責編瞎話耍賴皮,甘從春負責跟著,白允浪負責挨揍。
後來年歲漸長,他實在是不好意思再哭了,相當長時間裏因為沒有什麽卵用,而遭到了兄弟們的嫌棄。
幸好,他很快就瘸了!!!
於是高小四兒又點亮了新的的專屬技能,麵色蒼白按著自己的腿做隱忍堅毅狀——作用跟哭差不多,對福花紹棠這個吃軟不吃硬的好使。而邢銘進化成了扯淡頂嘴氣師父,甘從春懂事了不跟他們熊了,而白允浪依然負責挨揍。
不能不說,縱觀整個臉皮界,高勝寒這輩子就隻服一個邢二——那真是野火燒不盡,風吹不回頭,城牆一般的堅固耐用,滄桑五百年不朽!
忽然,高盛寒又想起一事,“楊夕那小畜生沒丟的時候,問過我一件事兒……”
邢銘習慣性一手扶著椅子,讓高勝寒省點勁兒,這動作也就他們師兄弟來做,高勝寒不作聲。換個人高勝寒能扇他一臉血印子。
順手整了整高勝寒的領子,邢首座有些心不在焉:“何事?”
高勝寒道:“她問我有沒有,把媚三娘給睡了。”
邢銘:“……”
其實楊夕當時的原話,是問媚三娘有沒有把高堂主給睡了,但高勝寒畢竟是個爺們兒,選擇性的換作了正常的語序……
邢銘低頭看高勝寒:“那你睡了麽?”
“……” 高勝寒麵無表情的回頭看他,眼神很不善。
邢銘:“?”
高勝寒:“!!??!!”
“行行,我知道了,你別動手哎……”邢銘心口上挨了高堂主一杵子,裝模作樣揉著胸口,忽然明白了高勝寒為什麽要給他說這。
邢銘於是皺起了眉。
邢首座相信這事兒高勝寒應當是沒幹。
先不說他家裏還有個昆侖女神級的九薇湖,就說高堂主那眼裏揉不得半粒沙的性子,一個女邪修,高小四兒也還瞧不上。
但問題是,楊夕那丫頭跟媚三娘有三分交情,這事兒戰部是備了案的。有此一問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加上媚三娘當時是悄悄的離了昆侖,並沒有人見到她走的時候是老是少……
那媚三娘沒有睡了高勝寒,她是睡了昆侖的誰?
那段時間常在身邊兒晃的人,並沒有境界倒退了的,可總不會是境界更低,沒在他身邊掛名的?
高勝寒道:“也可能是我多心,當時依附昆侖的門派那麽多,許是旁的門派門人也不一定。”
邢銘搖頭:“這女人外表輕浮,實則剛烈,任誰招惹上都難以善了……但願不是昆侖的小輩。”
甩不掉,愛不起。
簡直是天生的英雄塚,誰沾上誰完蛋。
高勝寒卻不這麽以為:“剛烈未必,狡詐或許,她未必覺得正道修士皆善,但她知道名門大派要臉。靳無畏那老小子要是真下死手,我瞧那梅三娘還是有三分可能自己撤。”
邢銘道:“我等到了最後。”
高勝寒沒明白。
他二人說話間已經回到了昆侖議事廳的門口,邢銘板正了高勝寒的椅子對著牆角。
“我想摸摸這桃夭老祖的底限,如果是個能合作的,那擼蓬萊這事兒就可以生拉硬拽上一個蜀山。那女人在蜀山應該混得很開。”
高勝寒直勾勾看著邢銘指給他的牆角,他自己點上的度量媚三娘剩餘時間的線香,不知被什麽外力熄滅了。隻剩下不到一個米粒長的香頭,光禿禿的戳在夾縫裏。
高勝寒:“這是你……”
邢銘道:“我出手的時候息的,如果稍晚一息半息……蜀山老祖級的邪修,就又少了一個。”
可媚三娘當時並沒有過妥協後退的意思,高勝寒有點怔。
“我們真要把邪派的修士也拉到抗怪聯盟裏來?”中正平和的嗓音有點兒突兀的響起。
邢銘抬頭一愣:“你還沒走?”
那突然出聲的人,正是斬命劍派的戰部首座靳無畏。
此時議事廳裏的人,已經比邢銘出去的時候少了三成,各家各派來開會的都是掌門、首座級別的人,並不會沒了殘劍就玩不轉事情。
蓬萊這一波馬蜂窩捅得太大,數萬年前六大種族劃分地域,草木精修因為其生性怯懦不愛招惹是非,占據了最居中的一塊沃土。
萬年過去,廣袤的中央之森隔開了許多種族的偏見與仇怨,甚至內陸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中央無戰事,任何軍隊、修士、戰火不論怎樣蔓延都會繞開那一片蔥鬱的清涼淨土。
而現在,蓬萊的爪子已經摸到了它的邊緣。中央之森都不安全了,這天下可還有一片桃源?
是以不少門派與會的人已經飛身回去開自家的會議了,剩一些距離太遠,或者跟昆侖關係十分親密的,等著跟邢銘高勝寒分享些更隱秘的消息和打算。
本來,斬命劍派當然是和昆侖十分親密的門派之一。
但是……
斬命首座苦笑一下,不握劍的時候,這個消瘦而陰鬱的劍修看著甚至有點平凡的窩囊。
“你昆侖殘劍都把臉皮扔到地上給我踩了,我難道還真追著不放?”
今日之後,怕是全天下人都要知道,昆侖殘劍上次重傷之後成了廢柴,竟被一個蜀山的女邪修在眾目睽睽之下挾持利用了。
斬命首座是好對門人交代了,不是他不想動手,實在昆侖的僵屍拖後腿。
但昆侖邢首座的臉皮可真就是丟到家了。
邢銘不怎麽在意臉皮,卻對靳無畏的話不買賬:“認識幾百年了,你是什麽樣人,我真不清楚?”
靳無畏沉默半天,終於緩緩開口:“昆侖向西三百裏,我設了三百劍修的埋伏。”
邢銘也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對於媚三娘,昆侖就隻能幫她到這種程度,隻會幫她到這種程度。西邊是回蜀山的必經之地,三百裏外的事情,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正邪大戰發生得太近,聯手之事,怕還有得難……”無視了議事廳裏莫名消失的桌子們,邢銘沒地兒坐——靳首座連他的椅子都給拍了——斜靠在窗邊。
蒼白的手指一下下扣著有些腐朽的木頭窗格,日光照得他手指有些透明的冷冽。
“小僵屍,又憋什麽壞呢?”
邢銘被打斷了思緒,偏頭看過去,是霓霞派的女掌門。很自然的,就持了晚輩態度,笑道:“您別欺負人,我可沒憋過壞,哪來的又?”
女掌門意味深長的笑笑:“是啊,你發壞的時候可從來不憋著,我宗門裏的女弟子就沒一個待見你的。”
邢銘被噎了個正著,他從來就沒什麽女人緣,年輕那會兒又欠又張揚,從不懂什麽叫讓人,年紀長了一些又變得心硬如鐵,步步為營,老少姑娘們都不太愛跟他打交道。
僅有的例外,大約就是仙靈宮的方沉魚和眼前這一位,都是女強人。但方沉魚也曾經被他氣得口不擇言:“邢銘,就你這個凡事兒都有道理,凡事兒都要占上風的德行,夏千紫把你踹了就對了!”
結果是方沉魚見到了自從認識以來,邢銘最黑的一張臉。
夏千紫就是他心頭一道不能愈合的疤,自己碰一下都生疼,別人去捅簡直是要他的命。
霓霞派的女掌門欺負夠了邢首座,終於笑吟吟的換了話頭:“他呢?”
這沒頭沒尾的問話,旁邊不小心聽到的人沒一個明白。邢銘卻是了然,看了一眼屋裏的人並不太關注這邊,於是站直了身子,背著手往外走去。
女掌門於是跟上。
出了議事廳,邢銘才道:“掌門最近在閉關,大殿跟山門一起封了,所以閉在了識顛。九薇湖在護法。”
“哎,看來又說不上話了,算了,我去看他一眼也是好的,你不用送我了,識殿我認得。”
邢銘看著這位彪悍難纏的女掌門,此時一副又是期待又是失落的模樣,心中很有些不舒坦,他受不得任何強悍的人因為點兒女情長的事情折了,男女都一樣。
“您還是不打算告訴師父?”
“嗯,不告訴。”
“蓬萊那邊狼子野心,戰事眼看就爆發……”邢銘站在霓霞派掌門的身後,聲音不大:“誰也不知道明天是什麽樣子。”
年長的女人忽然低頭笑了一下,“所以他活著一天,就得惦記我一天。”抬起眼笑嘻嘻的看著邢銘,眼睛裏有種奇異的狠勁兒:“到死都惦記。”
邢銘看了她半晌,並不能理解這種感情:“要他惦記的方法有很多,您本來就是他的老友。何必當初……”邢銘頓一下,至今想起這事情還是覺得荒誕的不可思議,“您當初可是活活為他打了三個月的架,才讓別人都消停了。”
邢銘是民間走出來的男人,在民間曾經渡過了雖然短暫卻完整的一生。相比這些天生的修士,他傳統的感情觀,無論如何都不理解這糾纏了近千年的兩個人。
無論是花紹棠那個荒謬的賭約,還是眼前這個賭贏了卻不說,也不許別人說。生生卡著花紹棠,就是不拜堂的女人。
“他呀,是個沒長心的男妖精……”
“原來您還知道。”
“臭小子,少擠兌我。攤上這麽個東西,我已經很不幸了好麽?”
邢銘不置可否的看著眼前這個神采飛揚的女人,似乎頭一回知道不行倆字兒還可以寫成這樣。
人的不幸,大多是自己選的,並沒有攤上一說。
女掌門看他這個樣兒,覺得忒來氣,抬手給他腦門兒上彈了一個鋼炮。
“你不明白,他這輩子來來去去娶過多少個老婆了,你問問他可記得住一個麽?名兒或許還記得兩個,要說那臉,隻怕迎麵走過去,他對人家的印象都未必有你昆侖掌門大殿的一顆草來得深刻。”
她笑著搖搖頭,介於思春少女和成熟女人之間氣質,讓她看起來有點迷人:“我跟著再湊那個熱鬧,有什麽意思呢?可我得把這個名分占住,不能我一閉關一出關,他身邊就換了一個女人。然後就這樣……挺好的,他身邊最親近的就是我,老惦記著沒拜堂的老婆也是我。”
說著還忍不住捂著嘴笑:“不過他那樣兒的,也真耐得住。我真沒想到……”
一向還挺注意儀表禮節的邢首座,忽然有了種翻白眼的衝動。從奇葩程度來講,也許這兩位我行我素的彪悍主兒,這特麽是天生一對。
慢吞吞道:“我以為,師父身邊最親近的人是大師伯。”
女掌門不在意的擺擺手:“你師伯又不能陪他睡覺。”
邢銘差點脫口而出,你倒是能陪,可你特麽也沒賠啊?!然而話在嘴邊兒轉了一圈,他還是沒法兒跟一位女性長輩把這樣的話講出口。
盡管那女人挺為老不尊的……
邢首座有點煩躁了,一點頭:“您說的都有道理,但是以後別老問我他在哪兒,也別問小四兒。問大師兄去,他遲鈍。”
女掌門倒是毫不在意的翻了一個嫵媚的白眼,“我要能逮著小白,你當我愛求你呀,一點兒都不聽話,還愛管閑事兒。”說著忽然揶揄的笑笑,挑著眼皮看邢銘。
邢首座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
“小僵屍,你是不是嫉妒哇。我對花紹棠一心一意了三千年,你的小公主,才一千多年就不稀罕你了……”
邢銘被戳中了死穴,然則又不能打長輩,臉板得愈發像個死人。
“喲喲喲,這都多久了,還不能提呐?”
邢銘不說話。
“你說你呀,我一直都覺著該是個大丈夫何患無妻的款兒,哪想還是個放不下的?你有本事來氣,你有本事把人撩回來呀?”
邢銘一搖頭:“不是放不下的事兒。”
“那是?”
“她怎麽也不該投敵,以前……她不是這樣的。”
就算不喜歡了,就算瞧不上了,就算他昆侖邢首座的修為現在配不上離幻天的夏長老。可他們畢竟曾經一起長大……
她明明就知道,武將世家、累世功勳的邢氏最後一位少將軍,即使被自己的皇帝主子逼到了絕路,也不曾接受過敵國的招攬。
邢銘可以接受因為利益的背叛,他認輸,但他接受不了投敵。
剛知道離幻天歸順蓬萊那會兒,邢銘幾乎不敢想這個事兒,每次一想,就好像被最信任的人在心口上豁了一刀,豁口裏灌進來的風吹心上的血都是涼的。
夏千紫不是甩了他,那幾乎是殺了他。
她明明就知道他最痛恨什麽,那驕傲任性的小公主,又親手拿著刀,把那個被自己的君主坑殺死不瞑目的少將軍,又殺死了一次。
邢銘閉上了眼:“她哪裏是不稀罕我了,她那是恩斷義絕。”
女掌門拍了拍邢銘的肩膀,她是個嬌小的身形,而三歲提槍六歲上馬的邢銘在男人裏也是很高的,這動作其實不那麽自然。
可是很溫柔,很關心。
“傻小子,一千年,足夠改變很多事情了。”
“是啊,一千年足夠改變很多事情了……”邢銘輕輕的重複了一遍。
可她終究還是來了……
地底下的一千年,邢銘幾乎沒什麽記憶,印象中隻有一片一片的血紅,和無休無止的折磨。一千年後跟著花紹棠上了上了昆侖山,他的心智依然是那個二十啷當,缺了點心眼兒的少將軍。夏公主聽說了邢銘這個名字,僅僅在第三天,就義無反顧的來了。
其實少將軍,見到這個成熟內斂的小公主,是覺得很陌生的。這不是他守護了十年的小姑娘,整個夏氏王朝所有少年夢中的小仙子,他們願意用命,來守護她永遠任性天真。
但是邢銘什麽也沒說。
關於離幻天傳的沸沸揚揚的夏千紫如何上位的飛短流長,關於這一千年裏他的小公主曾經又一次訂婚,邢銘一句話都沒有問過。
夏公主也沒有問過。
關於小僵屍醒來之後幾乎屠滅了大行王朝全國,那刻骨的仇恨到底是衝著誰;關於他一個四肢僵硬的天地邪物,這輩子到底還有沒有健全行動的那一天,夏千紫一句也沒有問過。
她掙紮了千年,犧牲了良多,才在修真界站穩了一襲之地。她當時就已經是返虛期的高階修士,她甚至有了一個家世了得能給她提供資源的新的未婚夫。
可就衝著邢銘這兩個字,夏千紫在所有人看傻子一樣的眼光中,抓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僵屍的手,泣不成聲:“邢銘……邢銘……”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一個女人這樣待他,他還有什麽可問。小僵屍是沒有眼淚的,否則,邢銘想,他也會哭的。
那已經不是簡單的喜歡。
她是他的過去,他是她的曾經,在這殘忍而複雜的世界中,他們相依為命。
邢銘看著遠方熙熙攘攘的洗劍池,那些修飾和凡人,和昆侖弟子,很輕的眨了一下眼睛。
而離幻天歸順蓬萊的那一天,他的命,去掉了半條。
邢銘沉默著一直不講話,活了三千年看盡世間百態的女掌門便笑著開了口:“知道我是怎麽看上你師父的麽?”
邢首座即使最狼狽的時候,也從沒停止過哪怕一刻的思考,何況現在最難熬的那段已經過去了。他想了一下,缺不理解這半個師娘的意思。
一個女人看上花紹棠,那還需要理由麽?
論長相,花紹棠修仙界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論實力,花紹棠修仙界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論地位,昆侖掌門認第二……好吧,前頭確實還有個仙靈宮白鏡離是超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地位比他叼,但出世的再也就沒誰了。
天下大義肩膀上擔著,心憂蒼生、桃李天下的德行。
所以邢銘一直覺得自己師父對女人的吸引力,趟平了五洲四海六道種族,上下縱跨一萬年,那是一點都不令人意外的。
就是個性太糟糕……
隻可遠膜拜,難以長相處。所以他身邊來來去去那麽多女人,沒有一個待得長久。雖然花紹棠不是個體貼浪漫的好情人,可他這個人守信,也許正因為不上心,他從沒有開口趕走過任何一個女人。
但是最終,她們都走了。
邢銘有時候會覺得,這個老妖怪,就像他小的時候那個累世武勳的家族裏,供在正廳展示架上的那柄名家打造的寶劍。
精美,鋒利,威名赫赫,背後的故事寫在宣紙上可以裝滿一車。令人明知道它是凶器,還是禁不住被死死的吸住目光。然而真的把它收在手上,才知道這玩意兒吹毛斷發,不小心就割破手指,切斷桌角,還極其的難伺候,每天要擦拭塗油。
隻可遠觀,難以褻玩。
因為它無鞘,不藏鋒。裸露出來的永遠是旁人不敢直攖的真。
那把劍靜靜的躺在邢氏宗族的正廳裏,安靜的張狂著,等待一個真正懂它的武者來把它帶走。等了幾百年,等到邢銘戰死,等到邢家覆滅,等到世代功勳的邢氏一門斷子絕孫,連個下人都沒有活出來。
它依然沒等到那個有緣用它的人,就被當做一個邢家倒台的標誌,折斷了。
所以邢銘覺得,這樣的劍,太不似人間,大約根本就不會在人間有知音。
身前的女人並沒有看邢銘,微微的笑著,眼中閃爍的回憶穿透的時光太久,以至於有些滄桑。隻有這時候,才會讓人想起,她其實已經很老了。三千多歲,她早已經度過了青春,甚至在修士裏麵,也已經是暮年。
“我第一次見著花紹棠,他還是條化形都不利索的小蛇妖。半張臉上都是鱗片,腰裏別著錚亮的戰龍,兩眼獸性,走路無聲,堂而皇之的跑到我霓霞派後山來打血食……”
花紹棠成劍早。是妖修中極少見的以劍入道的異類,先成劍,後化形。尾巴尖兒卷著劍柄的絕技,能把邢首座削得北都找不著。
而血食,嘖邢銘心中卻是有一絲訝然。所謂血食,就是妖修殺生來吃,不僅是生肉,還得是活物。那是肉食性妖修與生俱來的狩獵天性。
但是花紹棠,從邢銘見到的那一日就格外與眾不同。
因為他吃素。
並非佛門弟子那樣嚴格的戒律,不過但凡有選擇的情況下,他輕易是不動肉食的,頂多吃兩個蛋……
“他相中的,是我們山上最肥的一隻兔崽子。那天我正好是巡山弟子,所以一眼就看見一個怪模樣的男孩子,在跟我們山上的一窩兔子較勁。”
“一式劍招劍出封死了兔子全家的退路,回頭就把那胖得球兒似的兔子咬在了嘴裏。我當時看得是又驚又怒,驚得是那劍劍意實在是從沒見過的風華絕代,怒的是這麽俊的劍術竟然用來偷兔子!”
邢銘聽到此處忍不住要笑:“掌門好(四聲)劍,但不怎麽供著它,這事兒他現在也幹得出來。”
“是啊,他就是這麽混不吝。”女掌門吃吃的笑笑,“我當時都要出手抓他了,可是那窩兔子,卻在這時候跳出來刷了一下存在。就那肥兔崽子的娘,一隻老得半死的母兔子,竟然晃悠悠的從窩裏爬出來叼住了花紹棠的褲腳,一對兒紅眼睛眼巴巴的望著崽子,竟是個要哭的模樣。你家掌門當場就傻眼了……”
“然後?”
“然後他皺著眉頭站那兒猶豫了特別久,不甘不願的,換了一隻瘦巴巴的小兔崽子。”
邢銘憋不住樂:“真是好大犧牲。”
“人家兔子媽當然還是不幹嘛,巴巴的還是望著,叼著他的褲腳不讓走,還拿身子蹭。他捏著瘦兔子站了好半天,然後把這小兔崽子放回去……又抓起了兔娘。”
“……”這可真像掌門幹得事兒。
“然後人家一窩兔崽子全都急了,有樣學樣,集體來蹭他的褲腳,毛茸茸的一堆白球兒,蹭得他走都走不了。你是沒見他當時那個表情,一臉暴躁,整張臉都黑了。氣得跟那窩兔子講道理,說蛇本來就是要吃兔子的,你們總不能哭一哭就讓我餓著!?”
“結果呢?”
“結果他給這窩兔子養老送終了。”女掌門看著邢銘,一副“你懂的”表情,“離開霓霞派的時候,用個大笸籮背走的。”
邢銘露出個震驚的神情:“足下穀那滿坑滿穀的兔子,是這麽來的?”
“還養著呢?”女掌門也有微微的驚訝:“好多年沒聽他提了,那一家可好?”
“闔家歡樂,子孫昌盛。可憐了後山的草……掌門這麽多年致力於點化那些兔子,心氣兒不順了就去教兔子念道經,直教得那幫兔子痛不欲生。”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就繃不住一起樂了。實在花紹棠那高冷的形象之下,個性詭譎的程度,不是親近的人絕對想不到。
“打那之後,我就聽說昆侖出了一個吃素的妖修,使得一柄好劍,化形之後俊得不像個真人。” 女掌門笑起來,眼睛眯成了兩條溫暖的縫兒,斜斜的睨著邢銘。
後麵的事,邢銘就知道了。
妖修茹素,修為進境何止是一日千裏,莫大毅力,那直接了斷了上蒼賦予之本能。
昆侖天下第一劍的美名,竟是有半數要歸功於這些敢扯蛇妖後退的胖兔子們。
誅妖龍,蕩蜀山,斬龍劍下無活口,百裏妖邪不敢侵。
花紹棠之前,修真界從沒有妖修說話的地位,花紹棠之後,十萬大山的妖物再沒有其他的信仰。
因為那真的是……太帥了!
連昆侖山上最現實的男人,邢首座都忍不住這麽覺得。
可他絕不曾想到,這被人傳送了三千年的大毅力,那“不馴天生殉蒼生”的大旗,究其源頭竟是這麽粗淺的,一時不忍?
殺生筎素,三千年但求無愧於已。
這條不吝世俗德行的蛇妖,它有一顆真正的慈悲心。
“你看,他就是這個樣子,隻要定了心,哪怕再不起眼的小理由,也能耐得住一輩子。成親的事兒是這樣,吃素的事兒也是這樣。我認識他三千年,三千年裏殺戮背叛他什麽沒見過,可我知道他心裏頭還是那個,從來沒有變過。我怎麽能不喜歡他呢?”
花紹棠的我行我素,三千年沒有變過。從小妖,到掌門,趟過一路血海荊棘。
她對花紹棠的喜歡,同樣三千年沒有變過。從少女,到暮年,獨對一生良辰佳期。
邢銘第一次正視了這位,被他們師兄弟私下裏評為“別扭、悶騷、有病”的女掌門。
她竟然真的懂劍……
自夏千紫帶走了他的半條命後,第一次敢於主動想一想這方麵的事情。他永遠沒有掌門那麽“帥”,甚至沒有大師兄那麽“好”,活了一輩子搞不明白姑娘們是什麽一種生物,邢首座可憐的情史就隻有那麽一個夏公主……
姑娘們總是不稀罕他。
半垂著眸子,沒什麽表情,邢首座忍不住在心裏頭轉了一轉。若真有那個可能,他也有點想要一個,三千年不變……
可他邢銘就沒有那個命。
“一生苦逼純自找”的昆侖戰部邢首座,剛把心思往自己的私事兒上擱了不到一息的時間,眼角餘光就瞥見,戰部次席張子才步履匆匆的往這邊來。
他的表情很急切,血紅著兩隻眼睛,那表情看起來像要吃人。
邢銘不動聲色,轉過身跟自己的準師娘又寒暄了兩句,恭恭敬敬的把人打發了。
這才轉身來問:“什麽事兒慌成這樣?”
就這會兒功夫,又有被從戰部次席直接被擼成了首座跟班兒的嚴諾一,從另外一邊兒跑過來,臉上的表情活像死了娘,沒看錯的話他一邊跑還一邊拿袖子抹了下眼睛。
邢銘沒說話,等人跑到跟前兒,抬腳就給嚴諾一蹬了個跟頭。
“出息呢?”
心裏十八個年頭,想給嚴諾一拆吧了重拚一個。這小子哪哪兒都好,對內寬和,對外嚴狠,聰明上勁。就是孤兒長大的小東西,感情豐富太過,總把戰部的哥們兒當親兄弟,上來那個熊勁兒當著人麵前哭都不怕丟人。
可這樣一直熊下去,任他邢銘把嚴諾一打碎了重捏幾次,這小子終其一生也隻是戰部劍修們最討喜的小兄弟,成不了他們的下一個首座。
邢銘微不可察的抿了下嘴唇,雲想遊是回不來了。
嚴諾一摔了個灰頭土臉,從地上爬起來都沒站直。一個膝蓋還跪在地上,兩行眼淚就下來了:“首座……”
邢銘長眉一挑,已經是要火的前奏。
張子才一把按住嚴諾一的肩膀,兩眼黑洞洞的望著邢銘:“首座,馬烈的命牌碎了。”
嚴諾一一嗓子就嚎出來了,掛在張子才的胳膊上哭得沒了人形。邢銘卻再沒有了管他的心思。
命牌碎了,那人就該是沒了。
又沒了一個……
十裏豔陽籠罩著昆侖無色峰,邢銘站在火辣辣的太陽地裏,隻覺得這初秋的天兒竟然開始涼了。
自高勝寒那邊兒確定了馬烈被擄走的那天,昆侖上下所有人都知道那幾人是凶多吉少的,蓬萊總不能是擄了他們去供著。
可邢銘是真的沒做好馬烈戰死的準備。
那小子嘴賤命硬脾氣爛,一份便當吃了吐,吐了吃,多少回了也不見他咽下去。次次打仗衝在最前,誘餌、斷後、前鋒、疑兵,哪兒危險哪兒有他。
戰部的小兄弟都取笑他,閻王都不愛收他這個麻煩。馬烈自己還挺不忿“那閻王一準兒是個女的!”
他還知道自己不招女的待見。
可是忽然之間,這便當就被他給咽了……
邢銘舉起手擋了一下太陽:“去把釋少陽找來……”
雲想遊剛沒的時候,花紹棠把他叫到寢室裏,麵對麵的又給他上了一課。
“邢銘,你還年輕,我知道你自己心裏頭不這麽認為。但修士這一輩子的心魔大劫,那些活下來都得經曆的坎兒,你連一半兒都還沒跨過呢。夏千紫……我給不了你什麽意見,但雲想遊,才是個開始。
“邢銘,你比我聰明,所以你應該想過。我入道幾千年,你和白允浪他們,並不是我的第一批弟子……”
六百年前,少年的白允浪第一次踏上昆侖山道,懵懂而無知。
花紹棠三千年前化形,成為昆侖登記在冊的坐師。之前的兩千四百年,多少個白允浪登上昆侖山道,拜花紹棠門下。
邢銘比白允浪上山晚了幾年,掌門膝下就隻見過一個師兄。
因為其他的師兄們,都已經死絕了。
邢銘放下擋在眼前的手掌,又重複了一遍:“沒聽見麽,去叫釋少陽,戰部次席的位置……空不得。”
從鬼修那灰白的視界裏看出去,嚴諾一在哭,張子才也快要哭了。
如果說前輩的逝去,還能激勵人的誌向,如果說兄弟們的逝去,還能銘刻出血海深仇,一手教出來又親手送到閻王手裏的弟子……
就隻能留下對這通天大道的滿腔憤恨,孑然一身,到底是為了什麽……
白發人送黑發人,從來是人生頭等的慘事。
死徒弟這個事情,比死師父更讓人難以看開。師父怎麽也隻有一個,昆侖這種大派的徒弟卻能多達上百。
心頭肉被挖下去一百次是什麽感覺?
所以很多避世的散修,直到臨死或者飛升才收徒弟。反正你的將來我是看不見了,一場淺緣,真就隻是為了傳個衣缽。
一世修行不與任何人動感情,才不會沒完沒了的痛徹心扉。
邢銘驀然的懂了。
為什麽掌門口口聲聲以身應劫,昆侖弟子當不畏生死。卻在自己冒險蓬萊險些作死的時候。抄起板子打自己的手都是抖得
——“邢小二,昆侖全山的資源才堆出你們這幾個禍害,你們得給我剩幾個,不能全撂給這天下了。小二你說,你還敢不敢了?”
花紹棠眼裏什麽時候裝過資源這玩意兒了,他從來認為劍修就該跟他一樣,枕著睡覺的石頭成了劍,然後一輩子吃草就能活。
人心都是肉長的,並沒有誰真的從頭到尾都心堅如鐵。
隻是花掌門情不外露,隻是邢首座閉眼硬抗。
嚴諾一踉蹌著站起來,抹一把滿臉的眼淚。
“我來之前,去找過了,少陽同寢的人說,今天一天都沒見著他……”
張子才咬著牙大罵:“開戰在即,所有人都在待命。他以為自己今年還是十六嗎?”
邢銘沒當個事兒,釋少陽心性還沒長成,他知道。可雲想遊沒了,馬烈也沒了。
嚴諾一外嚴內寬,本來是個好苗子,然而時機不對,心腸沒有磨硬,多事之秋擔不起來。邢銘天天兒把他待在身邊兒,就是要給他回爐重捏一遍。
張子才兒女情長,缺了些進取心,偏他那小情人兒是個妖修,不用說比花紹棠,比起九薇湖都差了一些拚勁兒。這也得慢慢調教。
遊陸太冷清,寧孤鸞人緣兒太差……
這些才是邢銘眼看著長大的第一批弟子,三百歲以下,多是金丹。修真世界中,剛剛開始頂事兒,卻又是折損率最高的時候。
一場大仗過去,邢銘手上,竟然就已經快要無人可用了。
邢銘想起釋少陽自從承了雲想遊劍府之後,越來越沉默的性格,還有幾次無緣無故的失蹤。
吩咐張子才:“去,抓回來。”
……
釋少陽靠在洗劍池的傳送陣旁,抱著他的君子劍。靈劍二轉,碧綠惹眼,那逼人的靈光惹得路過的修士紛紛側目。
可他就目不轉睛的盯著昆侖過來的方向,任誰搭話也不開口。
他小時候就長得極其正直清朗,大了更是越發的惹眼。沒有花紹棠那種合該供在龕位裏的仙氣兒,更像一個夠得著的鄰家情郎。
長發垂在肩膀上,釋少陽一手揣在懷裏扯得領口微敞,露出一線緊實的胸肌。釋少陽半垂著眼皮毫無所覺。
可這一塌糊塗的性感,卻早已把旁人看得口水滴答了。
“喲,那是誰家的公子,也太……”
“省省吧,昆侖君子劍也是你敢想的?人家玉樹臨風、前途無量,你全身上下是長相配得上,修為配得上,還是背景配得上?”
“煩死了,我這麽內心堅強純善美好的女子,說不準就是他的真愛呢?”
疑為損友的閨蜜誇張的表示了驚奇:
“堅強純善?拜托,昆侖弟子是什麽樣的操行?你昨天踩壞了自己親爹的籬笆,還哭哭啼啼讓我去頂鍋。君子劍對你是真愛,那除非是腦子被驢踢了!”
愛做夢的小女孩兒總是不服氣的:“這世上被驢踢過的男人還少了?話本上都這麽寫的,說不準這釋少陽也被踢過呢?”
損友遲疑片刻:“那驢踢得也太狠了點……”
媚三娘翹了一下嘴角。
那驢踢得比她們以為的狠多了……
罩在黑蓮鬥篷裏,媚三娘一手提著血蝠門的拖油瓶,漫不經心的吩咐:“看到什麽都閉嘴,傳出去任何他的壞話,我平了你血蝠門,也就是稍微費點兒事。”
血幅王的大弟子聞言一抖,實在是桃夭老祖鮮少端這個架子。不由得多看了遠處的“君子劍”兩眼,覺得也就那麽回事兒,忍不住負氣嘀咕:“也不知道誰被踢過……”
披著鬥篷走到幾乎貼麵的距離,媚三娘踮起腳尖兒,在他頸間嗬了一口熱氣。
釋少陽半垂的眼皮,忽然抖了一下。
脖頸上肉眼可見的浮起一色緋紅,連帶著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抬劍往脖子邊兒一擋,釋少陽麵無表情的轉身就走。
卻不防,另外一邊兒又被嗬了一口氣。
釋少陽低聲道:“你再吹下去,我褲子都要穿不住了!”
釋少陽跟她說話的時候,總是沒有什麽感情起伏的。似乎從初識開始,他就在極力抗拒這種起伏,或者說這種感情。
但今日看見他在必經之路堵人,媚三娘的心情已然很好。隔著鬥篷無聲的笑,媚三娘拎著拖油瓶的肩膀跟上。
血幅王大弟子忍不住插嘴:“你不說斬命劍派肯定要設伏,咱們得走傳送陣嗎?現在這是相反的方向!”
媚三娘輕巧的撇他一眼:“有這事兒?我不記得了。”
血幅王大弟子一臉震驚的看著翻臉如翻書的女人,半晌才找回了聲音:“操,那驢是往死了踢的吧!”